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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姜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剧烈的心跳声鼓噪在耳畔, 丹枫闭上眼,头脑昏昏沉沉,缓了一会, 他再度看向天花板。


    视野清晰, 眼前的物体纤毫毕现,甚至能看清吊灯的塑料莲花盏灯罩的纹路。


    依旧陌生。


    这里是哪?


    丹枫活动胳膊,坐了起来,一缕长发从肩膀滑落, 雪白的被子堆到腰间, 暄软无比。


    被子的质地有些眼熟。


    丹枫蹙起眉,抓起被角, 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枕头。


    纯棉质地, 雪白如新,四角用柔软缎面扩大了一圈, 看上去价格不菲。


    这布面……


    丹枫用手指轻轻摩挲一下,确认了面料。


    这是以异化的鳞渊境古海深蚕吐出的细丝做主料,经过严格的加工制成的稀有品,只供持明族高层使用,丹枫自己有好几套类似的床品。


    这种面料最大的好处就是柔软, 清凉,贴合皮肤,深受持明青睐。


    持明的珍品有价无市, 从不外流。


    不对劲, 丹枫蹙眉。


    他又查看自己的伤势, 肌肉流畅的手臂和胸膛没有一丝伤痕,腹肌块垒分明,人鱼线没入被子, 任谁看都无法料想他过去曾受过怎样严重的伤。


    肋骨下侧,那一排被锁龙针贯穿的伤痕也不见了。


    锁龙针是持明族专门设计来压制强大持明的刑具,自肋骨向下,用极细的排针绞索,能遏制呼吸,阻碍力量驱动,且极难拔除,手法不得当只会徒增痛苦,令锁龙针越缠越紧。


    可现在,锁龙针不见了。


    真是疑点重重。


    丹枫随手拂开肩头凌乱的长发,此刻正值夏末,室温恰好,即使赤着上身也不会感到冷。


    他环顾四周,打量起房间的陈设。


    这是一间卧室,南北两道滑动门,南门通向中庭庭院,北门未知。房间北角有一个巨大的工作台,台上分三层,陈列着齐全的医用器械,下层是摆放整齐的医书和诊疗手记。


    对侧墙角是一个立式衣架,晾着一件干净的绿色制服。


    视线左侧有一层矮柜,透过玻璃,丹枫能看见一排排药罐,用标签粘好,高低错落,大小不一。


    丹枫整合信息:房主是一位丹鼎司的丹士,精通药学,细致自律,没有摆放物品方面的强迫症。


    丹枫用手指抹了一下地板,又掀起身下将近十厘米的床褥垫子,细细查看。


    地面没有丝毫灰尘。


    加一条:热衷清扫,喜欢打地铺睡觉。


    他环视一圈,视线被矮柜台面的一尊木雕吸引住了——那木雕的姿势几乎是祈龙坛前的龙尊造像的等比复刻。


    或许房间的主人是个持明族。


    丹枫优化自己的判断。


    他掀开被子,刚要站起,意外发现自己掌下的触感不大对——他好像压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从被子里一抓,拿出来,摊开掌心,发现了一朵小花。


    花?


    丹枫蹙眉,手指碾动花蕊,拨开花瓣,检查花朵的形态。


    是一朵相当精巧的花朵,花瓣呈罕见的青绿色,边缘飞散,状若云火,只是被暴力扯下,失去了盛开时的形态,干枯卷曲,可怜地缩在他掌心。


    为什么会有花?


    卧室中明明没有植物,外面的庭中树也未到花期。


    难道是房主在晾制入药的花材时不小心遗漏的?


    丹枫想了想,将花朵放在枕头上,云吟之术化出服饰,将未着寸缕的他裹了起来。


    他礼貌地为房主铺好被褥,一丝不苟地抚平褶皱,起身走向那尊龙尊木雕。


    雕刻者的雕工精湛,力道均匀,技艺娴熟,无论是飞扬的发尾还是尖锐的长枪,极尽细致,颇为用心。


    木料呈深棕色,色泽醇厚,树纹独特,丹枫未见过,却隐隐觉得熟悉。


    他似乎在哪见过类似的木材,但一时间想不起。


    他思索着,拿起木雕,本是随意翻看,却见底座下刻着一个名字。


    丹枫。


    字旁边还有两个浅浅的、圆圆的坑陷,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看来对方是一个就职于丹鼎司的、狂热信仰他的追随者,哪怕冒着劫狱罪囚这样的大不韪之罪,也要将丹枫从幽囚狱中捞出来。


    但,能将他从幽囚狱那样禁制重重的深狱中劫走,藏匿至今不被发现,有能力拔除锁龙针的持明,丹枫寻遍记忆也找不到一个。


    奇怪。


    他将木雕放回原位,走向工作台,谨慎观望,视线忽地定格在一本陈旧的古籍上。


    “嗯?”


    丹枫拿起那本古籍,手指拂过封面上的大字。


    《化龙籍典》。


    “这是只有龙师才有权限查看的古籍,为什么会在这里?”


    丹枫翻看几页,发现古籍内有一个标签用的小折,特地标注了关于龙狂的内容。


    丹枫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了。


    似乎这本古籍的持有者,也就是房主,在很认真地学习如何照顾一条陷入龙狂的持明。


    而就丹枫现在的状态来看,对方的确有着相当了不得的医学天赋。


    丹枫将目光率先投向了通往庭院的门,他把古籍放回桌上,开门,瞥了一眼门口矮柜上大咧咧放着的一沓大额钞票。


    再加一条:生活优渥,不怕遭贼。


    入目的是一处规整宽阔的庭院,中庭有一棵苍劲茂盛的树木,根系深埋在浅浅的水洼中,清澈干净,越过厚重大门,能看见长乐天闹市区的楼角。


    “这里是长乐天?”


    丹枫迈下台阶,踩在铺砌鹅卵石的地面,行至庭中树下,忽然捕捉到了风中的气息。


    他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向面前敞开屋门的房子,树影摇曳,微亮的光斑落在他随风拂动的长发上。


    “持明的……气息。”


    先前在卧室内,感官长期适应周身环境,令他没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此刻走出,风掠走熟悉的空气,那股若隐若现的气息便鲜明了起来。


    这处宅邸里有持明的气息,却与丹枫所熟悉的不大相同,隐隐的违和感难以说清。


    可想到房主是个持明,丹枫的戒备又淡化了少许——他无意揣测,更无暇深挖他人的秘密,他已经以戴罪之身在此地逗留太久,再待下去,会给收留他的人带来麻烦。


    丹枫正欲离开,忽然耳尖一动,警惕地朝远处的大门一瞥,转身欲走,又紧急想起什么,立刻折返。


    他闪身进卧室,将桌上摆着的《化龙籍典》拿起,又顺走门口矮柜上的钞票,夹在书中。几乎同时,院落的大门被暴力推开了。


    砰!


    一连串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院里的安宁,有人在门外高喊:“就是这家,所有人按照龙师的命令仔细检查,不许放过一处!”


    密集人影的搅乱了池水的平静。


    丹枫后退一步,听着外面的动静,攀上天花板的镂空横梁,云吟之术施展,掩盖自己的踪迹。


    没过一会,在院落搜寻完毕的人就顺着外廊走进了卧室,武装齐备的云骑和身披黑衣的持明将本就不大的房间占满。


    丹枫的视线在陌生人身上游移。


    云骑。


    和龙师手下的卫兵。


    他们来这做什么?


    青碧色的眼眸投出审视的视线,追随着云骑和持明们的动作。


    整洁的卧室被翻了个底朝天,云骑们动作克制,通常将物品拿起,检查完毕后物归原位,比起云骑,持明们就显得急切许多——他们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


    一个龙师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没戴面甲的云骑。


    居然是龙师涛然。


    意外见到熟人,丹枫并没有太多惊讶。


    房主只是一介持明,虽不知自他被劫狱后过了多久,但想来对方能成功保住他一段时日,已经是能力极限,被龙师察觉是迟早的事。


    “按将军的命令,这里很可能有关于药王秘传的线索,不可掉以轻心,必须把每一寸都排查清楚,以绝后患。”涛然指了指屋内的持明,厉声道。


    药王秘传?


    丹枫挑眉。


    “龙师,将军的原话只是按例排查而已,请约束诸位持明,不要无辜毁坏居民的合法财产。”


    刚正的云骑看着满地散落的药罐,严厉道。


    “按龙师的意思,这房子的主人不仅涉嫌与药王秘传串通,更有包庇重犯的可能,重犯本是出身自云骑,侍卫长还是不要干涉持明这边的排查行为,就当避嫌。”


    涛然挺直脊背,直视神策府侍卫长,“更何况,将军既然同意我持明族与云骑共同排查隐患,就应该互相迁就,不是吗?”


    侍卫长脸色一僵。


    涛然转头,挥手:“加快动作!还有那边的药罐,都打开掏一掏,以免贼人在里面藏了东西,企图蒙混过关。”


    他一声令下,屋内的噪音更大了。


    丹枫的尾巴微微晃动,他觉得自己似乎小看了这间房子的主人。


    包庇出身自云骑的重犯,说的大概是镜流。


    勾结药王秘传,劫狱戴罪龙尊,这桩桩件件罗列起来,已经够关三千年幽囚狱了。


    甚至说,底下这群人搞了搜家这大阵仗,还不是冲着丢失的龙尊来的。


    看来是一个罄竹难书的大恶人呢。


    丹枫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他倚着横梁,翻着手里的古籍,等待下面的人离去。


    这古籍绝不能落入龙师手里,以龙师的疑心病,会顺藤摸瓜联系到劫狱之人身上,到时候,这善良又爱惹事的房主就难以脱身了。


    不大的院落里装了数十人,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就连浴缸角和水池缝都一一查过,半个时辰过去,一群持明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站在一旁早已收工的云骑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可查到您想要的东西了,龙师?”侍卫长抱臂问道。


    涛然脸色铁青,他看了满地散落的书籍,冷冷道:“侍卫长似乎很得意?”


    “并未,既然排查已经结束,就请把居民的财产物归原位吧。”侍卫长摆了个请的手势。


    涛然:“……”


    涛然:“哼。”


    涛然转头看向持明们:“快点动手。”


    又是一阵丁零当啷,书看到一半,房梁上的丹枫换了个姿势,偏过脸,从书页后露出冷漠的视线。


    砰,卧室门闭合。


    砰砰,院外大门被关上了。


    烦人的家伙终于走了。


    丹枫看着不复整洁的卧室,沉默几秒,叹了口气。


    他跳下横梁,拾起一本药典,循着记忆放回了原处,又拾起另一本,下一本……


    哒。


    一张硬纸从书中掉了出来,飘到满是脚印的地板上。


    丹枫将硬纸捡起来,方方正正的一张,看上去是书签,他一翻面,有些疑惑地瞅了眼上面的字迹。


    「摸摸券」。


    字体飘逸大气,不似笔迹,反而像是什么东西烙印在上面的。


    “摸摸券,奇怪的名字。”丹枫喃喃自语。


    这是用来摸什么的?


    第22章


    丹枫抱起被子, 腾空盘坐,云吟之术浮涌,平缓的水流拂过地板, 十几秒后, 满地脚印的卧室焕然一新。


    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扫除成果,抱起被子,拉开北门。


    北门连接一条长廊, 左手边通向厨房, 右手边是盥洗室和烘干房。


    他走进烘干房,一团云水忽而凝集, 将被子整个包起来, 紧接着,水涡中心开始逆时针转动。


    哗哗哗, 饮月牌滚筒洗衣机正式启动。


    丹枫背过身去,按开烘干机,一阵开机音乐后,界面浮现。


    选择日光模式,热风。


    手指连点, 没一会,头顶的出风口便送出热风。


    等待片刻,云水消弭, 洗得干干净净的被子落下, 丹枫伸手接住, 晾在长架上,而后回到卧室,将古籍中夹着的钞票放回门口矮柜, 确认再三,推开了门。


    帮忙收拾了屋子,就当是房主照顾他多日的利息,这笔债欠下,待来日有机会再偿还对方搭救的恩情,至于古籍,房主暂时不在,留在此处只会徒增危险,还是先带走为好。


    丹枫想着,跳上房檐,确认波月古海的方向,转身瞥了眼下方院落。


    院落中的巨树茂盛,婆娑树影洒落在浅水洼处,宁静惬意。


    “再见。”丹枫郑重道,手掌一拂,隐去额间双角,在鳞次栉比的房屋顶上窜来窜去。


    眼下是白天,长乐天的灯火还未点燃,修建了观景台的戏楼茶楼也未开业,无人察觉到丹枫的动向。


    丹枫在一幢飞檐小楼上停下脚步,这里地势极高,向正前方遥望是雄壮的玉界门,万千货运星槎穿过苍穹,驶向星海,星槎海中枢人来人往,到处都能看见云骑的哨岗。


    左侧是迴星港,后方伫立着太卜司,再往后是工造司。


    现在该去哪?


    想到这个问题时,丹枫发现自己无法作出决断。


    饮月之乱已成,孽龙被镜流斩杀,从先前得知的信息来看,剑首成了仙舟的逃犯,景元应是当上了将军,而白珩和应星……


    丹枫的心脏一阵绞痛,他靠在身后立柱上,只能凭借深呼吸来排解这股刻骨的疼痛。


    远处传来牙牙学语的持明时调,记忆中无法磨灭的唱腔传自持明民歌,即便是孩童软糯的嗓音,也透着一股忧伤哀情的意味。


    “靡靡赤龙,森森青松,世上荣华如转蓬,与君再难逢……”*


    丹枫的呼吸无法克制地颤抖,他偎进飞檐的阴影里,面容磨灭在长发遮盖的部分,只露出一双莹莹发光的龙角。


    龙角笔直,森森如松。


    丹枫就这样沉默地伫立了许久,久到楼下莲花游园中的小持明追着蝴蝶离开,才有所察觉地抬起手来。


    他拿出古籍,纤薄的纸张为那沉重的视线提供了一个落点。


    先将古籍送回鳞渊境,再去查看一下持明卵的状态,无论赎罪受刑还是蜕鳞重生,此世仍有他身为龙尊应尽的义务。


    丹枫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宏伟的玉界门,片刻后,想起一件事。


    古籍上的折痕太明显了,如果有人翻看,很快就会发现这书曾被阅读过。


    他靠在柱子上,本着检查一遍的心态翻开中央的章节,接着先前百无聊赖时没看完的部分扫过去,一章一章,倏地,他眉头一蹙。


    他摩挲着纸页上的标注贴,心中有了一个诡异又惊悚的猜测。


    是偶然吗?


    丹枫想。


    所有被标注过的部分单独看没什么问题,但当它们合起来时,均隐隐与一个问题相串联。又或者说,为这本古籍贴上标签的人,也就是房主,是带着一个鲜明的疑问在查阅、并寻求作证的。


    这绝不是偶然。


    丹枫啪地合上古籍,眼底森然寒意跃动,龙息凛然。


    “真是小看他了,居然敢染指化龙妙法。”他声线里有着难以压抑的怒意。


    或许对方将他从幽囚狱中劫走,第一目标不是解救龙尊,而是想要挟龙尊,得到他掌握的化龙妙法。


    也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十王司眼皮子底下抢人,心思怎么可能单纯善良。


    对自己再度判断失误感到不快的丹枫攥紧古籍,手臂青筋毕现。


    他强迫自己冷静,计划总归不如变化快,前往鳞渊境一事只能暂时搁置了。


    他得先去会会这个胆大包天的房主。


    只是,一想到自己花费了半个系统时为对方打扫房间就来气。


    一向身居高位有仆从打理琐事的丹枫可是第一次亲手做家务!


    ——


    波月古海下,寿岁苦短的虫孑在嗡鸣、游曳,乐此不疲地试图唤醒这蛰伏已久的巨树。


    呢喃如同嗡鸣,恳求恰似絮语,郁沐只觉得烦躁。


    乍然进入庞大的根须中,识海汹涌,记忆纷杂,无数浓烈的爱恨在建木扎根的土壤中生长、酝酿,交杂的情绪融入片段,在他眼前闪过。


    仙舟孤索巡航,荒海求药,终得万物寿长,自他落于这片土地开始,苍木便缄默地守望着晦明风雨,世事变迁。


    他见长生者身犯魔阴,岁苦绵长。


    见雨别唤鳞渊潮动,龙宫深掩。


    见不死丰饶民遍地,祸乱纷起。


    见云上五骁再聚首,举杯欲饮。


    见人间千秋只一掠,万世遗梦。


    很快,他的视野变得无比高阔,辽远,自一望无际的海底延伸向古海宫墟。


    巨大的持明龙宫深埋海壑之中,建木的根系盘卷呈龙形木瘿,即便被伟力阻遏,郁沐的感知仍能随着伸展的枝脉,蔓延到这旧宫废墟的每一处。


    郁沐睁开眼,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斜坐在龙形木瘿上最高的枝杈间。


    他周身缭绕着青黄色的、如云火般的伟力,它们雀跃地燃烧着,在他额间的木角上翻腾。


    住了太久的小壳子,乍然转换,有点不习惯。


    他揉了揉眉心,适应过于庞大的丰饶之力带来的冲击,清醒片刻,垂眸,好奇地望着远处忙碌着的渺小蝼蚁们。


    一段时间没回,家里真是大变样。


    通往木瘿的长甬道原本空旷无比,此刻却摆上一尊尊铜鼎,像是在祭奠什么。明明是在水下,鼎中却燃着青森火焰,不详气息肆意蔓延。


    “化外淘来的?”


    郁沐往后一躺,一道云水卷来,将他承托起来,他摆弄着自己的衣角,百无聊赖地碎碎念。


    “既然想延续持明族的存续,何必和药王秘传勾结,又何必接受绝灭大君的施舍呢?明明眼前有更好的选择……”


    “而且,宁可摆上破鼎也不愿意把龙尊进贡给我,还得我自己去偷……”


    郁沐闭上眼睛,越说越烦。


    持明族要亡了是有原因的,龙师们一个个的脑子都不灵光。


    他已在这深墟古海呆了太久,即便有封印外逡巡着的云吟之龙作陪,也依然无法消解他的沉闷。


    云水翻涌中,一道陌生又极具威胁性的气息在接近,味道令郁沐无比反感,他偏了偏头,睨着底下。


    一群持明带着一个女人从远处游了过来,在封印的近处,不知持明拿出了什么,只见金光一闪,封印出现了空隙。


    那群人就这么钻了进来。


    女人走近,行至龙形木瘿之下,仰起头来。


    她有一双充斥着邪恶的深蓝色眼睛,姿态傲慢,视线如蛇,湿冷滑腻。


    “你好。”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如果你离开我会过得更好,郁沐想。


    海底沉寂,苍木冷漠,无人回应她的问候。


    “我知道你醒着。”她又道。


    此话一出,她身边的持明们皆目露惊恐,年迈的龙师强作镇定,看向巨树的眼神也难免带点警惕,与其相反,随行的药王秘传魁首狂热又激动,只不过迫于有女人在场不敢表露。


    郁沐不应,只是挑眉。


    “和我做个交易,我能给你最想要的东西,你无需付出更多,只要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女人道。


    建木依旧沉默,但女人知道,它在听。


    “「岚」追猎已久,将你逼至此地,你难道不想给祂一点教训吗?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无论仙舟子民还是持明后裔都能变成你的养料……”


    女人送音于虚空,隔绝了一切生灵,直接抵达郁沐耳边。


    好烦,絮絮叨叨个没完,纳努克招人的标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直观嘛,郁沐想。


    他没和毁灭令使打过交道,本着谨慎的心态短暂观望,今日第一个照面,印象相当不好。


    他垂着眼,正想着找个什么机会偷偷溜走,忽然,遥远岸上的某个末梢,捎来了新的消息:


    家里的龙醒了!


    郁沐双眼放光,蹭一下坐直了。


    建木庞大的根须突然有所动作,青色火焰般的叶片微微晃动,水波荡漾,活跃非常。


    绝灭大君在暗中勾起嘴角。


    瞧,即便是星神的造物,拥有远超生灵的位格,也依旧会为俗物所扰、为野望动容,心甘情愿成为猎物,供人驱使、利用。


    她张开双臂,胜券在握道:“如何?心动了对吗?接受我的提议吧,我们联手,这艘仙舟将被我们收入囊中……”


    “建木,你是「药师」的神迹,你知道该怎么选择!”


    耳旁似乎刮起了一道喑哑又嚣张的蚱蜢叫,是在说什么呢?


    算了,无所谓。


    郁沐拨弄着掌心的叶片,一条条捡着自己收到的消息:


    家里的龙醒了。


    家里来人了。


    家里的龙在收药罐叠衣服倒垃圾擦地板晾被子。


    家里的龙走了……


    走了!!!


    郁沐急了。


    海底无波澜,巨大的龙形木瘿双目灼然,气势威严,青黄色的根须在水波中浅浅摇动。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海底响起破碎的嘲弄声,那嗓音浑厚而冷淡,如同古钟,铺面而来的肃穆感和古老威压令海水震动。


    封印闪烁灿烈的金色纹路,扭曲的梵语显现,镇压逸散在外的丰饶之力。


    “全是废话。”


    郁沐抬手,轻轻一挥。


    自龙形木瘿向外掀起一阵飓风,绞碎海水,龙宫断壁轰然倒塌,无法抵抗的压迫力袭去,将脚下的虫孑轰到了几里之外。


    “滚。”


    郁沐的声音如同重锤,碾压在女人的身上,轰地一下,将对方的躯体砸了个粉碎。


    带着区区躯壳就敢来同他谈条件,狡诈心虚,毫无诚意。


    郁沐兴致缺缺地转身,顷刻间,万道粗壮的枝桠向外扩散,封印金光大盛,牢牢锁住向外蔓延的根须。


    铜鼎被一并掀飞,面前的空地一下变得干净许多,郁沐指挥着枝叶们将家门口细细打扫一遍后,满意地停了扫帚。


    他拍了拍手,无视怒涛和惨叫,融入根须中,断开意识。


    听她废话,耽误了他回家rua龙的宝贵一分钟。


    也不知道他的龙出长乐天大门了没有。


    ——


    意识连接的很困难,好在成功了。


    身体非常沉重,仿佛灌了铅,郁沐要努力抬手才能感知到一点手指的存在感,适应了十几秒,虚弱的呼吸逐渐变得强劲。


    滴滴滴。


    心电仪的提示音变得明显。


    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这里是医院。


    也对,他现在应该是危重患者,尤其在意识脱离了这身躯壳之后,失去丰饶的力量支撑,会如缺水的植物般迅速衰弱下去。


    手臂上扎着吊针,维持生命体征的药物源源不断地输送。


    郁沐睁开眼,他有点渴了,想找点水喝,四下张望,目光突然一顿。


    这病房里居然有人。


    还不止一个!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意识刚回笼,还没彻底适应周身环境的他没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以至于看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病床对面,景元沉默地倚靠在墙上,抱臂望他,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在与郁沐对上视线的刹那,他凝重的表情霎时松懈,无奈地眯了下眼。


    在他身边,一位龙师站在窗前,是风浣。


    一个身着甲胄的十王司判官立于角落,与阴影融为一体。


    这三人均是屏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也没移动,跟三尊石雕一样。


    最令郁沐心跳加速的倒不是这三位,而是景元身侧的一个投影机器。


    机器分五个屏,两个有人像,剩下三个只有‘通话中’的字样。


    最左侧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笑眯眯老头,由于对方活得久,郁沐在帝弓七天将的名册上见过。


    烛渊将军,怀炎。


    中间三位没有脸。


    最末尾的是一位白发狐人,眉眼英气、目光如电,她见郁沐朝自己望来,一撩长发,笑道:“时候恰好,景元还真是能掐会算,既然我们的受害者醒了,审问就可以开始了吧?”


    审问?谁。


    我吗?


    郁沐思绪骤停,把脑袋往枕头上一放,缓缓又把眼皮合了回去。


    起猛了,六个将军,一下见着三个。


    还是再睡一会吧。


    第23章


    “小弟弟, 装睡的时候眼皮可不能动啊,会被大人发现的。”一声调笑顺着投影仪的音响流出。


    郁沐:“。”


    “身体太僵硬了,睡着的人不是这样的, 头要放松……对, 就是这样,做得很好,可以稍微把脸往左侧歪一点,要有睡着时候惺忪自然的感觉。”


    那爽朗的女声饶有兴味地指导着。


    郁沐适当放松自己绷紧的嘴角。


    “哎呀, 就是你好像太紧张了, 这边心电仪一直在滴滴响呢,越来越强了, 不然, 你尝试控制一下心跳?”


    郁沐听着耳边聒噪作响的仪器,深吸一口气。


    反馈心跳的滴滴声渐渐变缓。


    “做得很棒, 真有天赋,只是再这样睡下去,我们可就得劳烦神策将军帮我们叫醒你了。”女声感慨道。


    郁沐:“……”


    可恶,还是躲不过吗:)


    他郁郁寡欢地睁眼,坐起身, 顺了顺翘起的发尾,手臂上的吊针拖拽一旁的支架,嘎吱一声, 铁架往前挪了一大截。


    景元摩挲着肩甲上的金属, 敛去眼中笑意, 清了清嗓子:“好了,月御,你就别逗他了。”


    “哎呀, 可他看上去很好逗,你不觉得吗?”月御直接道。


    哪有。


    郁沐不满地腹诽。


    “有点。”景元说完,毫不意外地收到来自郁沐的哀怨眼刀——他神色忧伤,心中恨恨,不爽地瞥了景元一眼。


    简直是一团自病床上生长的萎靡不振、哀怨困顿的植物。


    “事关要犯镜流,月御,不要浪费时间。”


    屏幕上,爻光的声纹波动,严肃地中止了眼前插科打诨的闹剧。


    病房内的气氛登时严肃起来,月御眉眼凛然,怀炎若有所思,景元镇定深沉,视线均集中在郁沐身上。


    烦。


    郁沐垂下眼帘,慢吞吞地给自己立枕头,放在床头当作靠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迎接接下来的质问。


    选择通过玉兆传音而非直接下达抓捕的命令,并且愿意在病房问询,而不是幽囚狱进行审问,说明帝弓七天将,又甚至说景元对他的身份还没有起疑,只是事关镜流,难免需要谨慎对待。


    比起这些只有传影和语音的天将们……郁沐看向窗前,那一直隐晦打量着他的龙师风浣见状,敏锐地别开了头。


    或许这位看上去毫无存在感的龙师才更有威胁性,郁沐想。


    “首先,这并不是一场针对犯人的审问,只是兹事体大,有必要对唯一的亲历者,你,进行某些细节性的调查。”景元声线平稳,听上去并无特别的压迫感,“只要你如实回答问题,这个环节很快就能结束。”


    郁沐颔首,示意自己了解并做好了准备。


    景元看向阴影中的十王司判官,判官向前一步,打开卷轴,一板一眼道:


    “据云骑报告,近一周前,重犯镜流在长乐天与一伙药王秘传发生碰撞,当时你恰好跟随一队云骑在案发现场周围,对吗?”


    郁沐点头:“我当晚接到了地衡司发布的紧急任务,有地衡司的结案报告为证。”


    “景元将军的证词中,提及你曾在案件中与镜流有过正面接触,并活了下来。”


    判官话音停顿,室内落针可闻。


    月御惊讶挑眉,怀炎慈祥依旧,风浣转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我身为随行丹士,本就离案发现场相当遥远,当时有云骑护我,后来景元将军及时赶到,我才能侥幸存活。”郁沐神色镇定道。


    判官:“十王司在那次案件的幸存者中找到了一位云骑,他的报告中提及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点,那位云骑说,在他被冰冻之前,似乎看到了有金色的东西,护住了他们。”


    “我不理解您在说什么。”郁沐淡淡地抬眼,他头上绑着纱布,压着柔软的金色发丝,由于失血亏空,脸色极其苍白,盯着某人时,有种微妙的压迫感。


    “您想说是我保护了那群云骑?您没有证据,只因我的发色就产生类似的联想是您武断在先,照您的逻辑,将军的嫌疑岂不是更大?毕竟将军的神君也是金色的……”


    “小子,注意你的身份,这里轮不着你反问。”一道冷酷的男声从投影机中传来,是某位将军说话了。


    郁沐果断闭上了嘴,往前一递手掌,示意判官继续。


    “而三天前的案件,起因是云骑鹤长收到你的联络通讯,在接触过程中发觉你似乎被某些形迹可疑的人绑架,在集合了一队云骑跟踪后,意外闯入药王秘传的据点,并与一位莳者交战,重犯镜流意外参与其中,而你,再次出现在案发现场,身受重伤,被闻讯赶来的景元将军所救。”


    “根据丹鼎司出具的伤情报告,你被镜流贯穿的左胸,剑伤离心脏只有一寸,出血量惊人,但你又侥幸地活了下来。”


    判官冷酷的音色如同河底的卵石,字字分明。


    “一寸?这样的伤势也能活下来?”玄全将军诧异道。


    月御笑了一声:“原来如此,的确可疑,重犯镜流因其剑技独绝,尊无罅飞光,能在她手中活下来的人,很难想象只是个普通医士。”


    “被形迹可疑的药王秘传绑架,真的是绑架吗?”有无将军问道。


    判官道:“如有无将军所言,这也是十王司重视的疑点之一,药王秘传在民间盘根错节,信众身份普遍隐秘,而郁沐丹士不仅精通药理,还对药王秘传掌握的禁药‘充盈极乐散’有远超普通医士的了解,实在可疑。”


    “充盈极乐散?那是什么。”月御颇为好奇。


    “一种能加速长生种魔阴进程的禁药,此药的相关情报是由郁沐丹士提供,称是其师丹鼎司医士长绯权的研究成果。”


    “绯权人呢?”有无将军问。


    判官:“绯权已在倏忽之战中阵亡。”


    “死无对证了呢。”月御长哼了一声,“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真是那什么药王秘传,何必向仙舟主动提供禁药的情报呢?”


    判官:“提供少数情报混淆视听,以谋取仙舟信任,根据云骑和十王司的经验,这样的手段在药王秘传中并不少见。”


    “也就是说,因为我在药理医学上表现得过分优秀,使您认为,我很有可能是药王秘传的……内应?”郁沐挑眉。


    “你可以尝试对自己出现在药王秘传据点的行为进行辩解。”判官道。


    “我的确是被绑架的。”郁沐直接道。


    “理由。”一直没开口的景元说话了。


    郁沐看向对方,“因为‘充盈极乐散’,我已在先前的报告中阐述过,根据绯权的研究,药王秘传目前所拥有的只是残方,领头的莳者想弄清原版药方中最后一味药,所以绑架了我。”


    “因为你有绯权的研究成果?”景元挑眉。


    “不止。”郁沐淡淡道:“因为他和诸位一样,觉得我是绝世天才,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室内一片死寂。


    郁沐理直气壮地看向景元,却没能在对方脸上寻到一丝一毫的惊讶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情绪,那双金瞳一如往常的璀璨。


    过了十几秒,判官打破尴尬:“首领莳者是谁?”


    “不认识。”郁沐摇头。


    判官:“那你还记得是谁把你绑架的吗?”


    郁沐顿了一秒,“不记得。”


    判官蹙眉:“不记得?”


    郁沐轻敲自己的脑子:“我昏迷的时候磕到这里了,撞坏了……我记得,就磕在景元将军的肩甲上。”


    “这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判官嘟哝。


    因为实在太疼了,郁沐暗中回答他。


    “你目前所知的‘充盈极乐散’的配方是什么?”景元问。


    郁沐沉思片刻,忽然眨了眨眼,轻快道:“我不能说。”


    “为什么?”月御好奇。


    “我答应过绯权,此生不将禁药丹方说与外人听。”


    “如果非要你说呢?”月御兴致盎然地问。


    “那我只能说给景元将军听。”郁沐指向对面的景元。


    景元挑了下眉,他似乎知道郁沐在打什么算盘了,果不其然,郁沐下一句就是:“但要悄悄说。”


    “景元,你便听听看吧,这虽是罗浮内务,但事关魔阴身,还是慎重为好。”怀炎慢条斯理道。


    景元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绕过病床,走到郁沐身边,却见郁沐轻轻招了招手。


    “你靠过来。”


    景元坐在了病床旁陪护的小凳子上,长腿蜷起,披风曳地,他微微前倾,蓬松的白发搭在双肩,像一头蛰伏温顺的白狮。


    郁沐在病床上磨蹭了几下,单手撑着床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因为离得近,景元率先察觉到的是郁沐眼底隐藏颇深的玩味。


    郁沐在景元耳边用气声道:


    “景元,你是故意放镜流走的吧。”


    景元神情未有一丝变化,就连垂在腿间的双手都一如既往的松弛,但郁沐在侧边,感受到了对方手臂肌肉绷紧时的一点力道。


    果然,就算成为神策将军,景元在这方面还是和以前一样好懂。虽说相比之下,以前跟镜流学剑的小云骑景元更有意思,现在这个,除了会让他吃瘪之外没有一点优点。


    计上心头,机会难得,郁沐忽然勾起嘴唇,贴着景元耳廓道:“另外,我一直觉得咪咪其实特别可爱,长得随你。”


    景元顿住了,松散的白发有一丝晃动。


    郁沐满意地退后,正襟危坐,看向诸位天将,最后落回景元身上,敛下眼,避开景元那双金眸中的复杂和审视,谦逊道:“我说完了,请景元将军务必帮我保守丹方的秘密。”


    话毕,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隔着被子,悄悄戳了下景元的腿。


    景元瞥了那根悄悄从被子底下探出的手指,缓缓撤离了被骚扰的区域,若有所思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郁沐神清气爽地环视在场诸位,连带着看龙师风浣的眼神都温柔了许多。


    他今天的发挥堪称完美!


    使景元在帝弓七天将面前被迫知晓了有关禁药的秘密,实际却是手握空无一物的答案,即便为了应对日后来自高层的压力,在知道真正的药方前,眼下,景元必须得保他不被其他将军起疑。


    加上包庇镜流真凶另有其人的把柄……


    不可否认,郁沐并不认为仅靠这两点就足以迫使一位天将倒戈,但很显然,他首次在小算盘上取得了一点微小的胜利。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现在就想向药师炫耀一下了。


    “可说到底,他的嫌疑还没能洗清吧?”有无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耐烦了。


    “景元,我们可不是来为罗浮断家长里短的,说了这么多,有什么直观的方法吗?”玄全问。


    “诸位大人,十王司有特殊的、可用来甄别药王秘传的手段,可以一试。”判官道:“只是这手段有损本源,平常不允许对无辜者使用。”


    景元看向郁沐,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目光中却藏着一点隐忧。


    郁沐目光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瞥了眼神色凝重的月御和怀炎,又瞄了下那三个‘通话中’的字样。


    不对劲。


    即便是镜流这等重犯,也没道理值得诸位天将自百忙之中来断这微小琐事……除了一种可能。


    这不得不被诸位将军重视的危险,与「药师」有关。


    但,究竟是什么事情能拐到他身上呢?


    目前没有明确的答案,更要紧的事是缓解眼下危机,景元没第一时间召唤神君斩他人头,就有机会转圜。


    郁沐干脆利落地伸出手臂,搁在被子上,苍白得快要与布料融为一体,淡淡道:“随意。”


    判官沉默片刻,看向一旁的龙师风浣:“龙师大人,十王司办案,请您回避。”


    风浣点头,暂时退出了病房,在他之后,一个十王司的武弁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箱。


    短暂交流后,得到景元的首肯,武弁走到病床旁。


    郁沐挽起袖子,抬头,忽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邪恶的深蓝色眼睛,她背对诸人,面甲沉沉,缓缓扬起嘴角,尖牙森森,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


    她嘴唇轻启,红如丹朱。


    「你完了,建木。」


    她说。


    第24章


    这双令人不适的眼睛。


    绝灭大君?!


    郁沐闪电般出手, 一把攥住武弁的手腕,冰凉的金属护指被捏紧,发出嘎吱的声音。


    “你……”他将武弁往自己的方向拉近, 强硬无比。


    没待他仔细瞧, 就被倏然的喝止制住了动作。


    “郁沐!”


    景元少见如此严肃。


    郁沐的手顷刻悬停,他朝远处一瞥,只见判官面露警惕,一手拂尘前倾, 随时可以发起进攻;月御微眯双眼, 像是在评估什么;怀炎视线锐利,唇角垂落, 气势迫人。


    只一瞬间, 屋内的气氛就变得剑拔弩张,紧绷如弦。


    掌下的手腕在隐隐颤动, 郁沐重新望回武弁,少女未戴象征冥士来使的黑白绘面,一双浅灰色的眼瞳缺乏神采,丝毫没有活人气。


    “您怎么了?”武弁用冷漠又木讷的口吻问道。


    先前瘆人的笑容仿佛是他的幻觉。


    “没什么……”


    郁沐缓缓松开手,借机在武弁的铠甲上轻捻一下, 低垂眼帘,消化指尖所剩无几的气息。


    有毁灭的气息,只不过极其淡薄。


    对方是一位相当擅长隐藏的绝灭大君,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仙舟, 凭借阴寒狱的冥气掩盖一缕残魄, 附身到武卫身上,以绕开景元的感知。


    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要做什么?


    郁沐瞥了眼景元, 他神情并未有明显的变化,视线却不着痕迹地落在武弁身上,缓慢游移。


    “郁沐丹士,请配合十王司检验。”判官冷声道。


    “随意。”郁沐沉默地抬起手臂。


    武弁遵循程序,打开密封药箱的重重机关,一道阴寒冷气自箱缝溢出,冰玉垫层上摆放着一支极细的针剂。


    待景元点头示意,武弁侧身,向诸位天将展示开封过程,细如发丝的针尖在光下闪烁寒芒。


    “郁沐丹士,这是十王司针对药王秘传所用的禁药‘还尘驻形丹’制造的检测药物,如果你体内曾有用以还原肉身、掩匿魔阴征兆的药物成分,就会被此药激发,反之而无。注射后,会有间歇高热、意识不清的副作用,请你见谅。”判官道。


    “没关系。”郁沐道。


    武弁冰冷的手托起郁沐的胳膊,尖针刺入皮肤,推动塞柄,液面缓缓下降。


    冰凉的药液刚一进入体内,组成血管的血肉便变换形态,将液体固锁在一指长的宽度内。


    针头拔出后,郁沐刚放下手臂,就觉右手中忽然蔓延一阵灼烫的温度。


    轰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炸开,尖锐的刺痛爬遍针孔附近的血肉,郁沐咬紧牙关,差点喘出声来。


    筋脉被挑动,血液奔流的速度仿佛在加快,过去,一遍遍被光矢斫穿的锐痛从灵魂深处被唤醒,他瞳孔一缩,瞬间意识到了问题。


    这根本不是药物,仙舟之上,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到达此种效果。


    那针剂中装载的分明是一位巡猎令使的术法,兼具敏锐的伪装力和强横的毁灭性,能在一秒钟绞杀孽物。


    是谁的术?


    郁沐压着眉眼,强迫自己稳定神态,目光藏在暗处,隐晦地在投影上迅速扫动。


    首先排除景元,其次是月御,怀炎的能力他有所耳闻,与手臂里的大相径庭,剩下三个没露面的,玄全?有无?还是爻光?


    算了,不重要,只要不是「岚」亲临,就都不重要。


    那一截血管中像是含了一只凶悍的河豚,炽烈的灼烧感无时无刻不在撑破血肉,又被流淌着的力量围困,死死封住。


    郁沐压住手指的颤动,装作自然地抬手,在四面八方的注视下,抹去了针孔带出的一点血痕。


    蒙蔽感知,隐匿气息,构建万千通路,营造出流淌的假象,隔断术法的作用力,使外表看上去没有丝毫异变的异状。


    十几秒后,郁沐已熟练地控制了整套流程。


    手臂里的灼热在消退,破损的血管开始复原,顾及到一位将军就站在远处看着,无法自如地使用丰饶之力,自我修复的速度被降到最慢,减少露出破绽的概率。


    月御没放过郁沐的一丝表情,微微颔首,手指在投影看不见的地方轻敲两下。


    怀炎略微发紧的嘴角缓和了弧度,景元没有任何表态。


    “判官大人,我现在的情况算是没有症状吗?”


    郁沐缓缓举起手臂,示意给在场诸位看。


    “自然算是。”判官道。


    “我的嫌疑应当洗清了吧?”郁沐偏头又问。


    “涉嫌勾结药王秘传的疑点已经洗清了。”判官点头:“除此之外,还请您对重犯镜流的相关细节进行报告。”


    “这次不是有嫌疑了?”郁沐挑眉。


    “只是问询。”判官道。


    “我没什么……呃,要说的。”


    郁沐的话音突然产生了微妙的停顿。


    景元当即抬眼,金瞳明亮,锁定在郁沐脸上——对方似乎愣住了,像被按下了定格键,有点奇怪。


    “郁沐丹士,为何停顿,是想起了什么?”判官疑惑问道。


    “没。”郁沐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很快,他用平滑的声线接上后半句:“我只是有点晕。”


    “意识不清是药物常有的副作用,您刚从危机中转醒,需要休养。”判官说完,向景元和诸位将军行了个礼:“将军,十王司的问询已经完毕。”


    “所以,我们终于可以下班了对吗?”月御笑道,伸了个懒腰。


    “是的,有劳诸位列席。”景元点头。


    “看了一场家长里短的闹剧,真是浪费时间。”有无说完,他名下‘通话中’的字样就消失了。


    他离线后,爻光和玄全也接连断开连接,最后是怀炎和月御。


    “将军,如无要事,十王司先告退了。”判官向景元告离,景元点了点头,打量着武弁双手捧着的药箱。


    那是一个青铜机扣箱,箱上花纹繁复,以三重机关封锁,最内侧甚至施加了咒锁,常人难以打开。


    他很清楚药箱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从方壶仙舟运送而来的要物无往不利,没有任何孽物能在玄全的术下蒙混逃脱。


    “辛苦了。”景元鼓励地拍了下武弁的肩膀。


    “分内之事。”武弁平直的声线有了一丝波动,她看向景元,全然没注意到对方眼底乍现的深沉。


    景元瞥了眼病床头前靠着的郁沐,挥了挥手,示意判官退出病房。


    门一开一合,龙师风浣走了进来,“将军。”


    “龙师,经十王司检验,郁沐勾结药王秘传的嫌疑已洗清,在药王秘传据点搜查出持明骨髓一事还需进一步查证真凶,这个交代你可还满意?”景元问。


    风浣沉痛地抓着衣袖,似是无奈,好半晌才道:“将军,饮月之乱大量持明卵受损,我持明族的存续已是雪上加霜,如今丰饶民竟敢窃夺持明骨髓炼制禁药,老夫更是心痛不已,如果抓不住真凶,即便有龙师帮衬操持,恐怕也难以平息持明民怨。”


    “药王秘传势力盘根错节,仙舟定会尽力铲除,还请龙师回去转告族内持明注意安全,如有异状,尽快向云骑寻求庇护。”


    “如无事,龙师请回吧,此次允许龙师旁观十王司办案系持明失髓影响恶劣,破例为之,还望龙师对此间一切保密,切勿外传。”


    “将军的命令,老夫自会照办。”风浣点头,离开了病房。


    冷清的病房里只剩下了景元和郁沐两个人。


    “上午,因你涉嫌勾结药王秘传、包庇重犯镜流,云骑与持明率人对你的居所进行了例行检查。”景元忽然道。


    他静静立在床尾,柔顺的白发散下,始终敛着的金眸在此刻盛满深意,目光犀利得像是要把人剖开。


    坐在病床上的人没什么力气地嗯了一声。


    “你很平静。”景元迈步,朝床头走去。


    “只是看起来平静而已。”郁沐慢吞吞地张口,话音刚落,额头就覆上来一只手。


    景元就站在床边,由于俯视,他眼中那令人脊背生寒的审视更明显了。


    “你在发烧。”他冷静地陈述这个事实。


    郁沐不乐意地扒开景元的手,像一只苍白的泥鳅,慢慢滑进被子里,转身,只留给景元一个后脑勺,闷声道:


    “判官说了,这药能引发高热,是正常的副作用。”


    景元站在原地没动,沉默的影子从头顶覆下,压迫感越发沉重。


    过了几秒,他再度抬起手,却听郁沐适时开口:


    “你没有别的事要忙吗?将军。”


    景元的手悬在半空,将落未落。


    “将军,你还记得我是一个危重病人吗?”郁沐听身后没动静,便磨蹭着转身,用被子把脖子掩得严严实实,脸色苍白,眉眼疲惫,恹恹道:“按理来说,我这个伤势,能休一个月病假,带薪。”


    “需要我请丹士来给你诊断一下吗?”景元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不要。”郁沐的声音异常虚弱,但有力气嘴贫:“医术还没我好,乱开药怎么办。”


    “呵。”景元笑了一声,后退半步:“既然如此,你便继续静养吧,没有我的命令,不会再有人打扰你。”


    郁沐阖上双眼,没有力气再回话。


    十几秒后,脚步声远去,房门开合,室内再没有活人的气息。


    一切危险的、窥探着的目光被清理得一干二净,确认暂时安全,郁沐忽然咬紧被角,猛地坐了起来,被浸透的衣料粘在后背,勾勒出清瘦的骨骼纹路。


    无法克制的剧痛使他战栗,冷汗如瀑。


    他用力抓紧头发,将自己蜷缩起来,苍白的皮肤下,一道道闪烁着金血的血管在跳跃、挣动、鼓胀,像是要撑破骨骼和血肉生发出来。


    无数枝桠刺穿骨节,刚探出一片嫩叶,就被一道不容抗拒的力道挤压回这具窄小的躯壳里。


    “啊。”郁沐痛苦地呻吟,半只眼珠不受控制地染上金色,头顶突地鼓出一截树角,向外生长。


    他的声音几乎变调了,半边脸的皮肤开始龟裂,他咬紧牙关,双手用力,一下捏碎了头顶的角。


    碎成齑粉的树皮残留在指缝中,扑簌簌落到被子上,金血自断角处汩汩涌出,喷了他一手。


    啪嗒,啪嗒。


    快控制不住了。


    “不行,必须,必须把那东西……把星核拿出来。”


    郁沐咬着破碎的字音,狼狈地掀开被子,被子底下,他的双腿已化为新生的枝条,不断生发,互相缠绕,被绞碎的骨片和嫩芽融合在一起,蠕动着向外爬行。


    如果不拿出来,他会在这里化为巨树,荡平半艘仙舟。


    他闭上眼睛,万千感知化为金线,将不受控制向外萌生的部分缠绕,几秒后,残忍地绞紧。


    砰!


    郁沐的身体被生生炸飞了一半,向外四散的金光如同烧灼的枯叶,飞旋着消失在空气中,他栽倒在病床上,金枝如同手臂,横向一挥,在自己的树骸中抓出了一片东西。


    那是一团瓜子仁大小的星核碎片,远看似流体,散发着微弱的银光,不断旋转闪动,却被熔炼着金光的枝条封锁,无法散发出一丁点气息。


    “敢把这东西打进我身体里,毁灭的走狗……”


    郁沐的声音彻底扭曲,失去了人言的缓和,变得冰冷违和,残酷古怪。


    “找死……找死!”


    ——


    空无一人的神策府,景元俯身,一页一页翻着案卷,头顶投影机器运作,五位将军神态各异。


    月御正在舰船之中,背靠舷窗,身掠银河,离得近了,能看见星槎巡航时喷射的推进白焰。


    她大马金刀地盘坐,擦拭手中的刀,轻快道:


    “诸位,我演技怎么样,没你们说得那么不堪吧?”


    无人回应。


    月御唉了一声:“怎么一个个都苦着脸,难道你们真希望这事儿如帝弓诏谕中显现的那样,罗浮登陆了一个丰饶令使?”


    “几天前,「药师」无故瞥视罗浮,必有祸患滋生,建木无端异动,恐是有心之人妄图复活建木,帝弓的诏谕从未出错,此事不得不谨慎。玄全,你的术式当真没有任何问题?”有无道。


    玄全哼了一声:“万中无一。”


    “而且,那青铜机扣箱可是怀炎三百年前送给我的机锁,从不有失。”


    “机锁倒未必,存在被破解的可能。”怀炎摇头。


    “能破开您老人家的机锁,至少也得是令使,星海偌大,令使又不是丰饶民,遍地乱走,景元,你说呢?”月御接话道。


    景元从书案中抬头,“谨慎为上,我会亲自检查一遍机锁。”


    “要我说,排除掉头号可疑人士也好,我真怕对方恼羞成怒,当场化身巨树,炸平半艘罗浮,这可要景元一个人怎么撑。”月御忧虑道。


    “你?怕?你曜青的航线从昨天起就偷偷往罗浮靠,我看你是迫不及待想出征了。”爻光一脸无奈。


    月御把刀往桌边一放,爽朗地笑了,“好在是虚惊一场。”


    “不见得,「药师」不会无故瞥视,罗浮依旧危机重重,景元,务必小心。”怀炎郑重道。


    景元点头。


    不多时,投影关闭,神策府内安静下来,景元合上案卷,沉默地拂过封面的文字。


    他身影如山,沉重阴郁,直到几分钟后,一团白色的东西滚到了他脚下。


    景元被一连串的嘤嘤嘤打断了思路,低头一看,咪咪正叼着他的衣角,荡来荡去,圆眼明亮,兽爪扒拉在他鞋上,间歇性乱踩。


    “咪咪。”


    景元一笑,像是扫空了所有的负累,抱起咪咪,挠了挠团子的下巴颏,疑惑道:


    “你怎么又胖了,狸奴竟能有如此斤两?”


    咪咪歪了下头,几秒后,不太满意地在景元胸前蹬了两个脏脚印。


    ——


    深夜,月光柔和,清辉斑驳。


    病床上小丘状的被子包缓缓蠕动,从紧掩着的缝隙中,一截金黄色的银杏叶悄然探出,它警惕地转了一圈,似是在巡察,确认环境安全,叶片开始分裂,凝结成一条手臂。


    蓬松的头发慢慢从被子里挤出来,紧接着是一双灿金色的眼睛,瞳仁的形态诡异,自中心裂变,仿佛一道深邃海壑,透着非人的冷酷感。


    郁沐伸开手臂,舒展筋骨,躯干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已经到晚上了吗?”


    他打了个呵欠,盘坐在病床上,对着月亮发呆。


    新生的躯壳经受淬炼,比过去的更结实强韧。


    “月黑风高。”望着窗外,郁沐挑了个最合适的形容词。


    他拢起掌心,金色枝条攀结,托举着一个海胆状的光团,浑身布满尖刺,正随着郁沐的呼吸不断向外扩散,复而收拢,循环往复。


    “只能复刻到这种程度吗,果然,没有「岚」的加持,即便是巡猎令使的术法,威能也会大打折扣。”


    郁沐拨弄着掌心的小海胆,金光突然炽盛,万道细密的荆棘尖刺从光团中伸出,自我强化,金血在其中蔓延。


    “这下够了。”


    郁沐收起掌中光团,枝叶化为衣物,忽地跳下病床,走向窗边,拉开窗户。


    凉风倒灌。


    “让我找找……在这。”


    他踩上窗格,屈膝半蹲,在黑暗中确认鳞渊境的方向,旋即俯身跳了下去。


    窗帘被风吹起,在空无一人的病房中微微摇动。


    第25章


    鳞渊境外围, 持明重地海岸。


    一艘梭形夜船从昏黑海面渡来,流线型船身隐在夜色中,片刻后, 徐徐靠岸。


    船上, 一队黑斗篷相继登岸,目的明确地朝禁地进发。


    走入禁地内部,明烛照亮空寂恢弘的遗迹,一位等候已久的龙师迎了上来。


    他年迈体弱, 腿脚不大利索, 一见到为首的黑斗篷便面露急色:“风浣!”


    风浣摘下斗篷,折好, 交给身边持明, 不满澄羊的失态:“澄羊,何事如此焦急, 我持明的仪态风度应当谨守,哪怕是天塌下来……”


    澄羊气都喘不匀,惊惶道:“建木活了!!!”


    “什么?!”风浣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胡须被唾沫沾上,直往上飘。


    他抓住澄羊的衣领, 枯槁般的手微微颤动,难以置信道:“你,你细说, 细细地说!”


    澄羊的声音因后怕而飘忽:“我按计划带大君古海深处, 她笃定建木醒着, 起先我不信,可建木在海底召起飓风,那场面与过去根本一模一样!风浣, 如若建木还有生发之力,我等便不可再铤而走险……”


    “不行!”风浣断然摇头,“事到如今,龙尊失踪,化龙妙法几近断绝,我们已将全部的赌注都压上,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风浣,绝灭大君的许诺已经无法应验了!你也明白吧?”


    澄羊心虚地四下偷瞄,将风浣拉到避人的角落,急切道:


    “药王秘传表面野心勃勃,实际蠢笨无能,那个翔横费尽周章,信誓旦旦,却连‘充盈极乐散’的最后一味药都无法还原,害我们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持明骨髓!族人为了持明伟业自愿奉献,如果没有成果,何以堵住悠悠之口!”


    “风浣,我知你心系持明存续,为了淬炼龙脉,激活「不朽」的孑遗,不惜与「毁灭」合作,可绝灭大君嘴里吐出来的话怎能轻信!”


    “另外,建木不知为何忽然抗拒他人接近,先前护珠人小队持敕令符下潜,还未接近建木根须一海里,就被抽了回来……这分明是对我们的警告!”


    “什么警告,不过是寿瘟祸祖的诡计罢了。”风浣咒骂,“现在打退堂鼓已经晚了,我们变成如今这幅难堪的模样,你,我,在场每一位都逃不掉!”


    风浣指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头顶,眼中凶光闪动:“现在停手,景元奸猾,不日就会察觉我们染指丰饶,到时候持明族真就无路可走了!”


    “怎么。”澄羊惊恐地后退一步,下意识捂住自己的额头,惊疑不定道:“不,不会的!龙尊会想办法……对,只要我们能找回丹枫,他一定有办法!”


    “你平日不是一向主张褫夺龙尊大权吗,如今自身遭难,倒戈倒快,可惜,晚了!”风浣推了澄羊一把,威胁道:“别再让我听见类似的话,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提前转生。”


    澄羊脸色一白,浑身像被抽空了骨头,双腿一软,跌坐原地。


    风浣走出断壁,刚巧,另一队黑斗篷从侧门绕了上来。


    是龙师涛然,和药王秘传的魁首,百吉。


    涛然快步上前,压低嗓音:“郁沐可露出马脚了?”


    “没,我以持明失髓之事对景元相迫,十王司也对那名丹士进行了检验,没有任何问题。涛然,该不会是你误判,他并非盗取《化龙籍典》、劫夺丹枫的贼人?”风浣蹙眉。


    “我的确未在他家中寻得《化龙籍典》……说不通,如果他只是丹鼎司丹士,从未进入过鳞渊境,为何能凭借记忆雕刻出祈龙坛的龙尊造像呢?”


    涛然一脸困惑,他确定自己当日在古海岸边远远得见对方雕刻的过程,并确认木雕细节,疑心自始滋生,可细细想来,龙尊造像的姿势在仙舟虽罕见,但绝不是秘密,很难作为关键线索。


    幽囚狱中,要犯劫走丹枫,现场只留下一枚银杏叶,古籍丢失时间又与劫狱一事间隔不久,极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可若不是郁沐,还能是何人呢?


    银杏叶,具备荣枝相,并有办法潜入幽囚狱的凶手……


    “难道真是我判断失误,凶手实际是药王秘传中人?”涛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刹那间,风浣及身后持明们看向远处药王秘传的眼神带上了浓浓的怀疑。


    药王秘传的魁首,百吉,循着目光看去,却被风浣狠狠剜了一眼。


    百吉一头雾水,倒是他旁边的士卒啐了一口,低声骂道:“看什么看,一头老龙居然还瞪人,眼珠子不想要?”


    “你说什么?!”涛然耳朵尖,蹭一下火气就上来了,“敢污蔑龙师,罪该万死!”


    “万死?哈,有本事你来啊,不就是龙师……”士卒被百吉拎走了。


    涛然怒不可遏,“区区在阴沟里苟延残喘的丰饶民居然也敢口出狂言,真是胆大包天!”他边骂边抠下一块断壁上的石头,用力一扔,砸中了百吉的额头。


    百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滴血流了下来。


    百吉:?


    药王秘传们傻眼了,片刻后,他们猛地抄起武器,张牙舞爪地啸叫,冲向远处的持明。


    持明也不甘示弱,两伙人扭打在一起,场面一度无比混乱。


    “莫要相争,大人很快就要到了,肃静,肃——!”


    百吉伸手下压,试图阻止越发不受控的混战,忽然嘴里被塞进一块砖石。


    年轻的持明怒眼圆睁:“谁跟你肃静,大胆贼人,还我们龙尊!”说着,一砖石把百吉砸倒在地。


    绝灭大君进来的时候,热火朝天的乱战已经持续有段时间了,她望着底下躺倒一片筋疲力尽还张嘴互骂的虾兵蟹将,陷入沉默。


    她行至上首,立于高台,深蓝色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扫视的瞬间,恐怖的毁灭威压蔓延而出。


    争斗中的持明与药王秘传全部噤声,恐惧地匍匐在地,深埋头颅,不敢抬眼。


    “在吵什么?”沙哑的女声回荡在空寂的禁地中,尾音轻挑,令人胆寒。


    风浣硬着头皮,当那刺骨的视线落到他脊背时,他只觉自己要被劈开了,只好道:“只是一些琐事,不劳您费心……”


    他话音未落,只见绝灭大君突然伸手虚握,一道裂缝从风浣身边展现,五根尖锐的手指探出,将他瞬间捏紧。


    咔。


    龙骨断裂的声音无比清晰。


    风浣痛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身边的持明都慌了,惊恐地战栗,涛然微张嘴唇,望向上首的女人。


    她有无数具躯壳,共享一张冷酷的面容,眼角开裂,一双深蓝色的眼珠栖息其中,如同地裂中生长出的怪物。


    她睨着眼看人时,骨子里深凿的阴戾和残暴一览无余。


    即便委身壳中,以毁灭和蛮横构筑的灵魂之火依旧在其中熊熊不息地燃烧。


    这就是绝灭大君,毁灭的代行者。


    “龙师,你先前的话,是在违逆我吗?”


    大君勾起鲜红的唇角,指尖一抹,毁灭的余烬燎烧着风浣的额头,一对斑驳破碎的龙角显现了出来。


    龙角暗沉、浑浊,充满金黄色杂质,崎岖表面鼓出点点肉芽,像玉中糅了沙子。


    失去秘法遮掩,这充满丰饶之力的龙角浮出虚幻,袒露在众人面前。


    跪倒在地的持明中,有人向往,有人惶恐。


    “不是的,大人,风浣只是……”涛然急切地为风浣辩解,却见大君眼瞳一竖,一只狰狞的大手从虚空中探来,猛地捏住了涛然的脑袋,将他提了起来。


    “让你说话了吗?”大君露出嫌恶的表情。


    血一点点顺着涛然的脚尖,滴到地面,涛然的挣扎声被掐死在掌心。


    她看回风浣,温声道:“龙师,你瞧,多美丽的一双龙角,你难道不想堂堂正正地接受「不朽」的馈赠,恢复持明往日荣耀,立于这仙舟之上吗?”


    “还是说,您觉得持明一族就此覆灭在反物质军团手中,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三名反物质军团的虚卒从裂缝中走出,手持长刃,头颅中跳动着不详的深蓝火焰。


    风浣眼睛顿时睁大,直到此刻,他才察觉事态正从他的掌控中脱离、滑坡、向着深渊跌去。


    反物质军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遍布封印的持明禁地,又怎会穿过玉界门,渗透到仙舟内部!


    “很好奇?”大君读出了风浣眼中的惊恐和绝望,一手支着下巴,恩赐般开口:“这寰宇,没有毁灭无法抵足的地方。”


    “当然,这要感谢你们持明的帮助,我们的合作,非常愉快。”


    大君看向魁首百吉:“汇报你的成果吧。”


    “大人,翔横……失败了,为了仙舟不起疑心,我们被迫点燃了他……我们未能取得完整的丹方,但我们打探到了神策府的消息,妖弓下达了诏谕,内容未知。”


    百吉跪伏在地,声音因心虚和羞耻而低沉下来。


    “百吉,你嘴里就一条好消息也吐不出来吗?”大君眯起眼睛。


    百吉的头恨不得埋进地里:“大人,再给我们一段时间,一定能……”


    大君烦躁地啧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不必浪费时间了,我已有对策。”


    百吉激动地抬起头:“大人,是与建木复生有关的对策吗?”


    他忘不了先前绝灭大君在海壑下与龙形木瘿交谈的场面,那样澎湃宏伟的丰饶之力,即便被封印锁住也难掩过往辉光,是他梦寐以求时至今日才得见一面的药师垂迹。


    大君眼中掠过阴毒,“今日,建木便会复苏。”


    今日?!


    风浣感到一阵眩晕,不只是他,下方匍匐着的持明和药王秘传传来窃窃私语,只是情绪全然不同——持明恐惧崩溃,药王秘传狂热期待。


    星核碎片会引动建木的躯壳,届时,「巡猎」自顾不暇,掌握了前往鳞渊境之底通路的她,便可从容地将星核本体投入巨树。


    既然不愿意与她合作,她便毁了建木那可笑的狂妄和自尊!


    大君陶醉地闭目,聆听耳边崩溃惊恐的低语,肆意畅想一具年轻躯壳被星核撕裂的场面,鲜血淋漓,遍地残肢,美不胜收。


    多么畅快,这才是毁灭的真谛!


    她摆弄着指尖的幽蓝妖火,安逸地等待远方巨树失控的消息,却忽然听见一道沉闷响声,从头顶传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坚硬的石柱上。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抬头一望,阴沉晦暗的天空中,两抹青黄色的火焰在跳动。


    火焰?


    哪来的火焰。


    她瞳孔一缩,一股恶寒爬上颅顶,几乎瞬间,她向后闪避。


    一道尖锐的弧光从天而降,自颈侧擦过,钉在她原先落脚的位置。


    轰然一声巨响,飞沙走石,坚固的地面被下落的重击凿出一个大坑,有人从坑中缓缓起身。


    他身形削薄,手臂生枝,化作树刃,狰狞的荣枝双角自额顶分裂,向天穹直立,团团簇起的银杏叶向外飞旋,如同燃烧着的青绿色火焰。


    龟裂的伤口流淌金血,自胸膛向上蔓延,攀至脸颊,眉眼被交叠的叶片遮盖。


    从绝灭大君的角度,只能看清来者紧抿着的嘴唇,薄如刻痕,讥诮冷酷。


    “建木?!”大君裂变的眼瞳在眼眶中颤动,先是震惊,而后狂傲地露出尖牙,笑道:“好啊,你来了,星核的滋味还不错吧!”


    “让我好找。”冰冷艰涩的声调从建木口中吐出,他就地蹬踏,如同离弦之矢,掠出一道青黄色的光。


    大君只觉目光一闪,一片由银杏叶组成的薄刃便到了面前。


    唰!


    诶?


    大君看着自己挡在身前的手臂飞了出去,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什么了,紧接着,心中大骇。


    虽然这只是一具躯壳,无法承载她完整的灵魂之火,可即便是躯壳,反物质凝结的残片也足有半令使级的防御力,怎么可能……


    唰唰。


    大君的脑袋和四肢也飞了出去。


    诶诶?!


    大君的意识在虚空中流窜,她擅长隐蔽,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具躯壳。


    空中的视野流转,建木抬起头,被叶片覆盖的脸没有丝毫犹豫,不存在的视线射向大君,然后,他抬起手中长刃。


    接下来,肉眼可见的只有道道闪电般的青黄色电光,在空中折返、流窜,密集到编成了一张大网。


    那全部都是利刃挥砍的弧光。


    大君尖锐的阵阵惨叫回荡在鳞渊境上空,听上去令人寒毛倒竖,骨髓发酸。


    一块块削口整齐的躯壳从虚空中落下,扑簌簌如同落雨,砸进地面,摔入海面。


    由于速度快到无法用肉眼捕捉,药王秘传们四散奔逃,持明连连后退,四下一片骚乱。先前出现的三名虚卒已在流刃下成了薄片,就连空中被绝灭大君划开的虚空裂缝,都被青黄色的枝叶碾碎了。


    咚地一声,头顶传来炸响,落石滚滚。


    “风浣大人,快逃吧!”涛然从地上爬起来,架起风浣,跌跌撞撞地向后撤离。


    风浣踉跄着站起,抬头一望,高高的断垣之上,建木正抓着一颗头颅。


    是绝灭大君的头!!


    风浣吓得牙齿打颤,正要逃走,只见一道道树枝从石板下钻出,眨眼就将整个禁地封了起来。


    一众人插翅难飞。


    郁沐听着下方崩溃绝望的叫喊,抬头,直视那颗脑袋。


    被树刃削过的颈项断面无比整齐,平滑如镜,金色树纹蔓延在头颅表面,间歇性闪烁,将其中的残魂封印起来,不允许逃离。


    绝灭大君的脸上神情变幻,狰狞可怖。


    三千一百六十具躯壳损毁殆尽,她的残魂已无路可逃。


    郁沐右手提着那颗上蹿下跳的脑袋,左手一拢,一个海胆般的光团在掌中跃动。


    “你之前玩得不是很开心吗,要不要亲自试试?”


    不待绝灭大君回答,海胆融入头颅中,金光盛放。


    万千道细密的尖针自颅顶炸开,丰饶的伟力烧灼着那缕残魂,逼得她惨叫出声。


    残魂一片片被剥离,吞噬,翻腾着的枝叶加固封印,令她既不能脱逃抽身,亦不能屏蔽感知,这不是单纯的湮灭,而是一种不断复生、永无尽头的折磨。


    “天将的术法滋味如何?”郁沐学着大君的语气,讽道。


    “我……我饶不了你,建木,建木——!”


    扭曲的惨呼从赤红的口中发出,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逐渐开裂,无法传递出任何情绪。


    “不自量力。”


    郁沐冷冷一瞥,一条枝叶破土而出,自地面卷起魁首百吉,将他拽到了天上。


    “我听见,你提到帝弓的诏谕?”郁沐看向百吉。


    百吉的脸上除了狂热外一无所有。


    他激动到打颤,难以相信自己夙愿的载主正用枝叶捆着他,对他说话。


    他恨不得跪伏在地上,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眼前这非人、完美的建木之躯,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仙姿。


    “是,是的。”因为兴奋,百吉口齿不清,感动得快要晕过去,自然也没注意到郁沐的措辞:


    “仁慈药王,妖弓为天将下达了诏谕,就在您生发荣花的那天,您,您是否终于听见了吾等不懈的恳求,愿意回应吾等虔诚的信仰了,药王……”


    百吉过于亢奋,脸上的荣枝相肆意生长。


    花?


    郁沐回忆自己开花那天,忽然想到一个细节。


    当时,他呼唤了药师。


    药师垂眸,帝弓有所警觉,降下诏谕实乃必然。


    郁沐:“……”


    他心情有些许复杂。


    哎呀。


    龙色误木。


    郁沐可惜地想。


    以后没事还是少往家里打卫星电话吧。


    “你所言为真?”郁沐又问,冰冷的声线深沉摄人,听在百吉耳里回声阵阵。


    “真,真,千真万确!”百吉连点三下头,哭求道:“慈悲药王,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你!我是你的鹰犬,是你的信徒,你的……”


    吵死了。


    郁沐手一挥,枝条松开,把百吉扔了出去。


    “给我个机会吧,药王——!!”狂热的话音拉长成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坠入海中。


    鳞渊境上空昏黑,掀起微风。


    郁沐抬起下巴,冷冷注视绝灭大君的头颅,右手一碾,金光盛放。


    “原来如此,你的确聪明,善借东风,自知半套躯壳无法与我抗衡,就借天将的手为非作歹。”


    “毁灭的走卒,我不愿招惹天将,不代表收拾不了你。”


    磅礴的丰饶之力将绝灭大君的残魂碾成了齑粉,在歇斯底里的狂叫中,最后一抹毁灭气息被保存在了头颅里。


    绝灭大君十分之一的灵魂之火,熄灭了。


    郁沐手掌一翻,深色树干从金光中伸出,生长,结为一把漂亮的长弓。


    他搭弓引弦,箭尾银杏叶燃烧,化为飞舞的青黄色光晕。


    他将箭尖扎进头颅,手臂外展,弓弦如同满月。


    啸起的狂风吹动衣摆,短发向后飞扬,郁沐瞄准苍茫海面之外、神策府的方向,轻声低喃:


    “景元,起床加班。”


    你的业绩来了。


    话毕,他手指松开,头颅被弓弦驱动,宛如流星,划破长空。


    即将推出波月古海时,丰饶之力原地消散,自我抹杀,消去一切痕迹,头颅在惯性的作用下朝着神策府飞去。


    郁沐收起长弓,眼底金光闪烁,他看见神策府的防御大阵全开,头颅撞击符文,落了下去。


    可惜,没能直接送到景元的桌案前。


    他瞥了眼下方动乱不已的持明和药王秘传,收回所有力量,枝条收敛,转身起跳,消失在古海上空,原路返回。


    哪怕只是躯壳,毁灭令使的头也坚硬无比,足够成为一件有力证物,这下,仙舟那群人应该会抱头忙活好一阵,不再找他的麻烦了。


    郁沐解除荣枝形态,坐在长乐天的房檐上,他给自己整了套病号服,拄着脑袋,眺望万千灯火。


    长乐天依旧繁荣安宁,人声鼎沸。


    空中飘着食物的香气,许是风从金人巷的小摊捎来的,郁沐有点饿了——他忙活了一天,连口水还没喝上。


    去不夜侯找老板娘讨一杯毛尖解渴吧。


    打定主意,他起身站直,脚步却忽然一飘,差点从房檐上栽下来。


    郁沐迟缓地眨了眨眼,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好热。


    “啊。”


    他低头,发现自己皮肤发红,浑身烫得要命。


    “力量使用过度了吗,人类的身体可真脆弱。”郁沐搓了搓手臂,感受到了一点疲乏。


    算了,不喝了,回家睡觉。


    郁沐的行动力总是很好,他立刻找到家的方向,摸黑在房檐上跳跃,远远的,就看见自家庭院中葳蕤的大树。


    感受到他的气息,树冠轻轻摇晃,像是在迎接。


    那是他本体延伸出的一部分,性格温润,喜欢晒太阳。


    枝桠和枝桠之间也有不一样的爱好,比如丹鼎司岐黄署中的那棵就活泼好动,喜欢听八卦。


    郁沐落至院中,抚摸树干,趟过浅水坑,走向卧室。


    池水淅沥,在廊道的木板上留下一个个脚印,郁沐迷迷糊糊地推开门,见到的不是整齐迎接他的被褥,而是一点寒芒。


    击云的枪尖锐利雪亮,自门后出现,直冲郁沐心口,他不躲不避,困到极点,放任自己往下扑去。


    杀意不足,击云不得不偏移,连同持握着它的主人也乱了阵脚,他只能扔开击云,伸手,接住对方。


    二人双双跌在地上。


    丹枫狼狈地揉了下头发,垂眸,俯视怀里躺倒在他腿上的人。


    那人眼珠浅褐,在浅淡月光的映衬下十分柔和,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弄清状况。


    二人对视。


    郁沐怀疑自己在做梦。


    记忆里,隔着漫天云水,龙尊数度回望,那双青色如玉的眼眸中,流淌着如出一辙的淡漠。


    现在,他们离得如此之近。


    “你还想躺到什么时候?”丹枫看了郁沐一会,不满地问。


    他从未见过随随便便就躺人怀里的家伙。


    郁沐啊了一下,嗓子干,没出声,他想去摸丹枫眼尾的那抹绯红,确认更多,但丹枫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不允。


    丹枫偏头,郁沐手指一勾,忽地搭在了一处冰冷之物上,光滑温良,略微弯曲。


    是龙角,


    这回,郁沐总算‘啊’出声了。


    只不过丹枫脸色彻底寒了下来。


    “松手。”龙尊一字一顿,语带威胁。


    第26章


    郁沐怔愣地望着丹枫。


    丹枫青蓝色的眼眸里流淌着隐怒, 但不够明显,没有直白的杀伤力,氤氲着一点水色。


    他在恼。


    “怎么了?”郁沐不解地眨着眼睛, 脸颊很热, 这具身体的高温熨烫着持明温冷的皮肤。


    他略微低头,用最无辜的口吻道:“我让你感到困扰了吗?”


    “你说呢?”丹枫压低嗓音,字字分明。


    “嗯?”


    郁沐拖了个软绵绵的长音,指甲不经意在龙角上摩挲了一下, 几乎瞬间, 他发现对方眼尾的绯红像是要烧起来了。


    而且越烧越烈。


    如果丹枫仍是龙身,此刻因为愤怒和异样感觉, 身上鳞片绝对会炸起来。


    郁沐的思绪一下飘走了。


    即便满脸怒容, 丹枫的声音也还是好听。


    记得丹枫以前时不时就和龙师们吵架,那群老龙的福气这么好吗?


    丹枫忍过骨子里窜上来的电流, 狠狠扒开郁沐的手,怒道:


    “你的蒙师难道没教过你不可触碰他人的……龙相吗?”


    他含糊了一秒,换了个更严谨、中性的词。


    “蒙师?龙相?”郁沐迟缓地嚼了一遍这两个词,思维像是被一团粘稠浆糊锁住了,转了好半天才动。


    持明结卵而生, 前世贤契,来世蒙师,代代相续。


    “我没有蒙师。”郁沐摇头。


    “怎么……”可能二字还未出口, 丹枫倏然一怔, 他拨开郁沐散乱的短发, 捏住了对方的耳尖,目光霎时凌厉起来。


    “唔,轻点。”郁沐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 丹枫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是凉凉的,触在身上像是冷玉摩挲,感觉相当好。


    “你不是持明?”丹枫一惊。


    “我什么时候是持明了?”郁沐反问。


    丹枫的目光当即变得复杂,他猛地捧住郁沐的脸,把他直接从腿上提了起来,距离骤然拉近,郁沐几乎触到对方鼻尖。


    郁沐一头雾水地眨眨眼。


    这条龙怎么突然这样?


    还没等郁沐反应过来,只见丹枫像是确认了什么,毫不留情地松手,膝盖往后一撤,郁沐的后脑勺磕在地板上。


    他泪花一下从眼眶里挤出来,捂住后脑勺,手肘半支身体,歪斜着肩膀,不满地回头望着丹枫。


    丹枫直接起身,遗落在旁孤零零的击云一闪,被召回丹枫掌心。他单膝支地,手腕一翻,枪尖蜻蜓点水,刚好戳在郁沐的下颌。


    “你不是持明。”丹枫如临大敌。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郁沐感受到颈侧的凉意,茫然地抬头,仰望丹枫的目光充满单纯的疑惑。


    “你突然怎么了?”


    丹枫呼吸陡然一重,紧攥击云的手稳定依旧,心绪却在摇摆。


    先前所有缜密的判断被一一颠覆,再度失去对现状掌控的荒谬感和怀疑情绪令人不安,丹枫不说话,就这么与郁沐僵持着。


    “我冒犯到你了吗?对不起,你们的书上没写这个,我不知道。”郁沐思考片刻,主动道歉。


    丹枫脸色更差了,他没询问,罪魁祸首反倒不知好歹地主动提这茬。


    “不然,我让你摸回来也可以的,公平一点。”郁沐眼睛睁圆了一点,尽力藏匿无处安放的期待。


    摸回来?!


    丹枫怀疑自己幻听了。


    这个毫无廉耻的家伙究竟在说什么?


    丹枫难以置信地嘴唇抿紧,教养不允许他出口刻薄的言辞,他脸皮又薄,到嘴边的质问说不出口,只好自己闷着。


    不算久远的过去,「不朽」的龙裔虽凭借蜕鳞轮回维持族群繁衍,但仍旧保留着原始的本能,未退化的持明们会摩挲彼此的龙角,作为求/欢的信号。


    这话已经和直白的调/情没丝毫差别了。


    不,比调/情更恶劣。


    简直是邀请。


    低俗又毫不掩饰的邀请!


    最可气的是,这人不是持明。


    他确实不清楚那些保存在龙尊残存记忆中的远古习俗,正是如此,无心之言才更有杀伤力。


    丹枫唇线绷得直直的,紧到像是要绷断了,半晌,他咬牙切齿道:“闭,嘴。”


    “你不信吗?我,我现在不能给你展示,但我确实……”


    有。


    郁沐话音未落,只觉一阵裹挟着怒意的水汽扑面,大力落肩,他的后背砰一下撞在地板上,耳边,击云戳进木头,带起一道穿筋断骨般的声音。


    地板的哀嚎如此短促,几乎与郁沐的喘息同频。


    丹枫的膝盖压着郁沐的胸口,压制反抗,左手撑地,将对方局限在一个绝对无法逃脱的空间之内。


    浓重的阴影从头顶笼下,密不透风地包围着郁沐,呼吸之间,云吟潮湿又冷清的味道若隐若现。


    丹枫目光中的冷欲一扫而空,黑发垂落在肩,随着开口的频率微微晃动。


    龙尊发怒是很有气势的,但因为被迫仰躺,郁沐的注意力一下就被丹枫赤色耳坠吸走了。


    红缨摆动,多余的色彩过渡到了持明逐渐收窄的耳尖上,像点了朱砂的毛笔尖伸进清水随意一搅,晕开一丁点浅浅的绯色,在暗处并不清晰。


    “再说一遍,闭嘴,永远,不许再提这个。”丹枫警告道:“接下来,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郁沐乖巧点头。


    “你的名字。”


    “郁沐。”


    “身份。”


    “……”


    “身份。”


    云吟水汽化作鳞状利刃,轻轻拍了拍郁沐的脸。


    “是个普通人,居住在长乐天,是丹鼎司的医士。”郁沐想了想,答道。


    丹枫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普通人会去幽囚狱?”


    “医士,有时候会去幽囚狱给犯人看病。”


    “给谁看病?”丹枫完全不信郁沐的说辞。


    郁沐谨慎道:“药王秘传?”


    丹枫挑眉。


    “那,步离人。”郁沐改口。


    丹枫嘴角一扯。


    “还是造翼者?”郁沐再改。


    丹枫眼中寒意更盛。


    “岁阳,岁阳吧。”


    “你问我?”丹枫忍不了了。


    “里面黑漆漆的,我没看清。”郁沐小心翼翼为自己辩解。


    “那你就看清我了?”丹枫一把抓住郁沐的衣领。


    “因为你的角会发光……”郁沐目光一飘。


    其实不只是因为龙角,他本身目的明确,直奔主题,旁的没怎么注意。


    但仙舟的深狱,总跑不脱这几种。


    “我说过的吧,不许提,角。”丹枫咬牙切齿。


    见丹枫的耳尖越来越红,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郁沐还是连忙点头,并在心里记下一定要弄清理由。


    “你把我从幽囚狱中劫出来,又偷了持明禁地的书。”说着,丹枫手腕一翻,晃了晃手中的《化龙籍典》。


    “啊,我的书。”


    “你偷的书。”丹枫纠正他的措辞。


    “不是偷,是借,我打算看完了就还的。”郁沐小声发牢骚:“这书一点都不好用,明明放在必读书的书库里,关键答案全是省略。”


    “龙尊传承从不靠文字记录。”丹枫道:“而且,你看的这本是龙师专供精简版。”


    “有区别吗?”郁沐有点疑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丹枫眯缝着眼睛。


    郁沐并不在意丹枫的威胁,不假思索道:“因为龙师智商不太够吧。”


    “你智商就好?”


    “我的基准线很高,不要拿我和龙师比。”郁沐不满。


    丹枫冷笑:“这么狂妄,怪不得在研究化龙妙法。”


    郁沐:“……”


    “我说得没错吧。”


    丹枫手掌一松,古籍融进云水之中,迅速掐住郁沐的下颌,拇指抵住对方脆弱的颈线,按在勃勃跳动的颈脉上。


    皮肤的温度很高,熨贴着丹枫的指腹,细腻的触感尤其明显。


    郁沐被按得喘不过气,加上胸口上膝盖碾压的力道在逐渐加重,窒息感一阵阵冲向颅顶,他开始感到眩晕。


    好热。


    五脏六腑都像烧起来了。


    筋疲力尽的躯壳需要缓和的睡眠,疲惫感始终无法消退,以致四肢的力量不断流失,视野发花,看不清丹枫的脸。


    好难受……


    郁沐迷迷糊糊的,一缕柔软的头发落到他脸上,若即若离地点触、蹭动,又远离,他怔了很久,才发现有如此触感是因为压着他的人在说话。


    “……劫持仙舟重犯,盗窃持明典籍,染指化龙妙法,每一列罪状都够大辟之刑……”


    丹枫的嘴唇一张一合,冰冷的声音传进耳朵,又丝滑地从脑袋里游走。


    “你能别说了吗?”郁沐张开干涩的嘴唇,虚弱道。


    丹枫一怔,有了片刻的松懈。


    下一秒,局势逆转,攻守易形。


    虚弱到几近晕厥的郁沐突然手肘发力,猛地抵开丹枫的膝盖,手掌作势借力,狡猾地从缝隙中钻出,双腿绞住丹枫的腰,一下把对方按在地上。


    郁沐拔出击云,长枪在右手臂间转了两圈,随着惯性向后斜斜掼进地板,角度相当微妙地卡住丹枫发力的那条腿。


    丹枫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挣不开郁沐的绞索!


    郁沐在高烧,浑身热乎乎的,这温度并不是持明偏爱的类型,他像是病了,或者醉了,力道却丝毫不减。


    细碎的金发下,晦暗迷离的浅褐色眼睛在暗处有着慑人的冷意,落在丹枫脸上却无比浅淡,就像冬夜冰凉的小雪。


    但柔弱、没有攻击性,不代表容易挣脱。


    “你人形这么好看,不要总说我不喜欢听的东西,你在幽囚狱里还没听够判词吗?”


    郁沐的头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一样,但没完全阖上眼。


    他小声发着牢骚。


    丹枫瞳孔一缩,几秒后,抿起了嘴唇,掩匿苦涩和自嘲,凌厉的眼睛因为神伤,弧度变得柔和,从俯视的角度看,显得有点可怜。


    “我现在很累,明天再谈正事好不好?”


    郁沐慢吞吞地说着。


    丹枫别开视线,表示自己默许。


    得到肯定,郁沐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某处落。


    丹枫仰躺在地上,鬓边发丝凌乱,根根分明,由于转头的角度,鲜艳的耳饰垂进衣领中,只露出一截冷冰冰的金属装饰。


    塞进去了,不够整齐。


    郁沐脑子里飘过这样一行字。


    鬼使神差地,他勾住耳饰末端的红缨,缓缓,从丹枫的领口抽了出来,搁在肩膀平整的衣料上。


    “丹枫,我救了你的。”


    郁沐慢慢抚平丹枫外衣上的褶皱,其上有深浅不一的持明暗纹,手指划过时,伴随着错落有致、材质各异的丰富触感。


    丹枫不喜欢对方的手指落在皮肤上的感觉,很痒,他压住心里涌起的奇怪躁动,冷声道:“所以?”


    “你还没支付我的医药费。”郁沐说。


    丹枫一怔,好半天才从脑子里扒拉出医药费这回事。


    理论来说,他确实要给,但这话从一个无故劫走龙尊、染指化龙妙法、有潜在危险性的人嘴里说出来总有些……奇怪。


    “你想说什么?”丹枫警惕道。


    脑海中闪过一系列‘交出化龙妙法’‘带我进持明禁地’‘解开鳞渊境封印’‘借我一点骨髓’等可怕的念头后,丹枫忽然感觉身上一重。


    好热。


    郁沐手脚并用,缠在丹枫身上,感觉温度没有降很多,闭着眼睛,不依不饶地去扯人家衣服。


    丹枫是拗不过郁沐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士力大无穷,没过一会,郁沐就得逞了——他的脸瞬间冰冰凉凉的。


    丹枫脑袋宕机了。


    胸膛传来昏醉般的嗫嚅声:“帮我降下温,谢谢。”


    第27章


    丹枫少有如此衣衫不整的时刻, 因为对方正缠在他身上。


    叠层的衣襟被胡乱扯开,肌肉线条深邃,只可惜落在其上的散乱金发破坏了流畅的弧线。


    郁沐安逸地抓着丹枫的肩膀, 因为困倦和舒适, 不住地打瞌睡。


    果然,人形还是比龙形的手感要好,不会有刮人的鳞片,也不会被乱动的尾巴绞住腰腿, 以至于翻身困难。


    郁沐迷迷糊糊地想。


    他呼吸轻浅, 热意逼人,气息拂过之处, 皮肤的温度随之升高。


    “你……”丹枫的声线有分毫震颤, 藏着隐怒,还有点说不清的东西。


    郁沐的呼吸如同拨片, 勾动始终紧绷的弦,一下,一下,龙尊因为恼怒开始发力,试图挣脱。


    渐渐的, 郁沐快压不住对方了。


    怎么才能让这条龙乖乖躺下给他当降温器呢?


    郁沐被迫睁眼,抬起头来,随手往后捋了把额前的头发, 抓住丹枫的手, 贴了上来。


    灼烫的体温熨着龙尊冰凉的手指。


    丹枫指尖轻颤了一下, 意图撤开,却被郁沐强硬地拉回。


    因为不舒服,郁沐的声音带上了一点脆弱又懒洋洋的腔调:


    “丹枫, 我现在很难受,估计快死了,你总不好见死不救吧?”


    “见死不救?”丹枫冷哼了一声,瞥了眼自己腰上对方纹丝不动的双腿,和钳制住他的手:“你现在像是难受到快死的样子吗?”


    “不像吗?”郁沐嘟哝一声,审视了下两人之间的姿势。


    郁沐:……


    好吧,是不太像。


    丹枫眉头压得紧紧的,神情阴翳,满面怒容。


    “那,换你抱着我也可以,我不介意。”郁沐含糊道。


    不知为何,丹枫看起来更生气了。


    他压低嗓音,气急败坏道:“你非得在我身上找办法吗?”


    似乎,也不是?


    郁沐脑子转了个弯,略微挺起脊背,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视线和语调如棉花般柔软:“你说,怎么办?”


    “我可以……”驱动云吟为你疗愈。


    丹枫话到嘴边突然咽了回去,他想起面前这个医士在偷偷研究化龙妙法。


    云吟之术玄奥,关涉化龙妙法诸多关窍,在难以确定对方意图的情况下,丹枫不能允许自己泄露更多持明的情报。


    “你家有退烧的药物,以及体表降温用的药酒,就在西北角二层的药柜里。”丹枫转言道。


    郁沐望向角落里黑黢黢的药柜,复而低头,弯了弯眼睛:“你对我家的布局这么了解?”


    丹枫抿了抿嘴唇。


    “仔细看看,家里的地面比出门时候更干净了。”郁沐说。


    丹枫视线垂在眼缘处,狭长的绯红眼影笼在阴影里,敛去了富有侵略性的色调。


    “是用云吟术打扫的吗,还是亲自一点点擦干净的?”


    郁沐疑惑地注视丹枫的脸,被这样浓烈的视线锁定,丹枫的喉结上下一滑,缓慢地在颈下游动。


    他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


    “龙尊大人好厉害。”郁沐真心夸赞。


    再也不是那个会用云吟水淹他家的小青龙了。


    他家苦命的被褥和地板可算保住了!


    丹枫呼吸陡然一重,趁着郁沐放松的劲儿一下坐起来,云吟一闪,击云消失,他拢好衣领,顺便抵开郁沐,局促道:


    “起来。”


    郁沐哦了一声,忽然感觉脚踝有点痒。


    他转头一看,是一截柔软的龙尾,从丹枫散乱的衣摆中探出,正试探着扫来扫去。


    那龙尾比郁沐曾见过的大了一圈,鳞片泛着冷光,自末端收窄,他循着龙尾的弧度向上看,视野里忽地多了一只手。


    那手原本是搭在膝盖上,紧接着抬起,掐住了他的脸。


    郁沐被迫抬起头,和丹枫对视。


    “不可触碰他人的龙相。”丹枫说。


    话虽如此,但……


    郁沐无辜地伸出手指,向下指了指。


    丹枫僵着脸没动。


    脚踝处的龙尾还在一触一触地拂他,只是频率没先前那么高了。


    难道持明也和狸奴一样,控制不了自己的尾巴?


    郁沐无奈地眯了下眼,主动把腿挪出龙尾的势力范围之外。


    好吧,好吧。


    太受持明喜爱是他的错。


    丹枫手指冰冰凉凉的,他索性把脸往人家手上一搭,拖着长音道:“丹枫,我快烧死了。”


    “你这么精神,死不了。”


    丹枫站起身,一手环着郁沐,奈何对方腿软,站不起来。


    丹枫不由得冷笑。


    很好,合着刚才卷他的劲儿现在一点不剩了。


    他一把揽住郁沐的腰,让对方靠在自己肩膀,不至于滑到地板上,犹豫几秒,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比想象中沉,原以为这家伙骨架小,身材清瘦,肌肉密度不高,不会很重。


    丹枫将郁沐放到被褥上,折腾好被子,给郁沐掖上,忽然问:“你穿着病号服?”


    郁沐钻进冰冰凉的被窝,偏着脸,尾音上挑,疑惑地嗯了一声。


    “你从医院跑出来的?”丹枫又问。


    “……”郁沐心虚地缩了下脑袋。


    “是吧?”丹枫显然发现了问题所在,他蹙眉,加重语气。


    郁沐抓紧被角。


    丹枫忽然抬手,郁沐唰一下,双眼紧闭,猛地把被子拉到了鼻尖,仿佛有被子阻挡丹枫就不能把他抓走一样。


    出乎郁沐意料,手指如落叶拂水,只是克制地在郁沐额头试了下温度。


    郁沐惊讶地睁开一只眼,只见丹枫半跪在他身边,跪姿端正,无瑕月华披在肩头,增添了几分难以言明的寂寥感,眸底冷清的目光染上几分无奈。


    “你在想什么,以为我要把你抓回医院吗?”


    郁沐点头。


    “我没有强迫人的习惯,更何况,你有你的理由……我不便过问。”丹枫说。


    他起身,熟门熟路地点开室内灯盏,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打开药柜,找到药酒,又挑了几个用得上的药材。


    “不要乱拿,照我说的做。”身后传来软绵绵的喊话声。


    郁沐没个正形地趴在枕头上,枕着手臂,金发散乱,错落不羁地搭在眼睫上,领口微敞,露出一片雪白的锁骨。


    他朝远处的柜子抬手指去,示意对方去拿。


    丹枫只瞥了一眼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立刻转过头去。


    “这个。”


    “还有左上第三个柜子。”


    “右下七。”


    “够了,去研磨台。”


    不多时,寂静的卧室便传来一阵磨石碾压药材的声音,嘎吱,嘎吱,极有规律。


    郁沐不经意地咬被角,打量坐在窗前任劳任怨的龙尊。


    丹枫的坐姿极其端正,用赏心悦目来形容毫不为过。


    长发漆黑如瀑,头顶龙角莹亮,肩线顺畅一路向下收窄,龙尾盘藏于郁沐看不见的另一侧,在距离地板十公分的位置空悬,时不时摆动。


    他使用药械的手法相当娴熟,根本不需要郁沐多做指点。


    屋内气氛静谧,偶尔有悉悉索索的声响,郁沐惬意地打了个呵欠。


    “配好了,温水送服。”没过一会,丹枫递给郁沐一小袋药粉。


    郁沐听话地一口闷了,喝完才发现,这药苦的要命。


    “怎么这么难喝。”他嘟哝一声。


    “不是你自己配的药吗?”丹枫从托盘上拿出一个东西,淡淡反问。


    “我一般不喝这种药……唔。”郁沐话音未落,嘴里便被塞了个东西。


    酸甜的。


    是山楂药球。


    郁沐眼睛一亮,他张嘴叼过去,不经意间,舌头好像舔到了什么东西。


    丹枫脊背一僵,立刻把手抽了回来。


    “奇怪……”


    郁沐把药球在口腔里滚了一遍,冲淡药物的苦味,他黏黏糊糊地自言自语:“你在里面放冰块了吗?”


    “没。”丹枫的声音带了点气声。


    “那我为什么尝到了凉的……唔!”


    郁沐瞪大眼睛,嘴里又被塞了一颗药球。


    丹枫揉了下指腹,寒着脸端起托盘就走。


    郁沐晕晕乎乎地嚼着药球,倒不出功夫说话,没过一会,丹枫又回来了——这次他手里多了一盆水,和一块毛巾。


    “躺下。”丹枫挽起袖子,将水盆放在一旁,拧开降温用的药酒,酒精的辛辣气味随着瓶口的解封四溢而出。


    他倒了一点在掌心,慢慢揉开,由于掺了药物,药酒在光下呈浅淡的明黄色,衬得他手指修长,根根分明。


    简直是玉雕的一双手,使得世间神兵,唤得鳞渊潮动,灵活漂亮,稳定有力。


    “我……”


    郁沐半躺在被窝里,头顶莲花吊灯的光线明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的视线在丹枫冷肃的脸庞上转了一圈,心里忽地打起了退堂鼓。


    他今天不会又要开花了吧?


    嘶。


    郁沐咬了下指甲,焦灼地分析自己在丹枫面前忍住不长枝叶的可能性。


    得到的结果实在令木绝望。


    丹枫用毛巾沾好冷水,拧干,水淅沥沥从卷起的褶皱上流下,在水盆中溅起水花。


    明黄色的药酒被稀释,顺着丹枫的虎口一路蜿蜒向下,没入袖管。


    察觉到郁沐的迟疑,他问道:“怎么了?”


    郁沐怔愣一瞬,强迫自己转移视线,不再看对方的手指:“没什么,只是好奇,你会照顾病人吗?”


    “会。”丹枫把浸过冷水的毛巾折成方块,声音冷淡,“有时算半个军医,会帮忙照料伤者。”


    他前倾,掰正郁沐的脸,把毛巾搭到对方额头上。


    郁沐被冰得一激灵,忍不住往被子里又缩了缩:“不是战时,我说平时。”


    “龙尊的职责不包括照顾病人。”丹枫拍了拍被子:“手伸出来。”


    “干什么?”郁沐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声音顿时轻快,像踩在云上。


    “擦药酒,我看过,家里这瓶用于体表降温非常有效。”丹枫认真道。


    啊?


    真擦?


    这样擦下去真的不会长出银杏叶吗?


    还是找个借口推辞掉算了,就说内服的药已经起效了,摸上去烧得很厉害但实际根本没问题不会怎样。


    可,小青龙在邀请他唉……


    郁沐进退两难,困扰地抿了下嘴唇,最终,迫切的、隐藏身份的需求压倒了私心,他开口道:“其实我……”已经好了。


    “不要吗?”


    丹枫偏头,明明他的神情与先前别无二致,沉郁冷肃,眉心却缭绕着一点捉摸不到的失望。


    郁沐被这柔软的遗憾刺中,到嘴边的话旋即咽了回去。


    丹枫现在就像满心期待的愿望落空,但因为过分懂事,强壮镇定笑着摆手说完全没关系的乖孩子……郁沐想。


    可很快,他看清了丹枫眼底的冷然,又否定了自己对龙尊情绪的揣测。


    没人猜得透丹枫的心思。


    遥隔云水,数度回望,他只看到了丹枫身为持明龙尊的一面。


    傲立凛然,缄默疏离,孤高似雪,却又离经叛道,一意孤行。


    其余便如海面下玄冰万里,不可捉摸。


    郁沐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此时此刻,他不能拒绝。


    他想真正了解这双青色眼眸的主人。


    他本就是为此而来的。


    郁沐从暖和的被子里伸出了胳膊:“要。”


    丹枫眉间的阴云霎时散开了。


    丹枫拉起郁沐的手,按住穴位。


    由于发烧,郁沐的掌心很热,稀释过的药酒被手指的按压化开,绕着穴位打转,温和的药效渗透皮肤,力道顺着手掌的经络向外扩散,郁沐感觉整个右手的筋都在颤。


    他舒服地哼了一下,转过头,好奇道:“这是持明的推拿古法吗?我没在丹鼎司的书籍里见过。”


    “算是。”丹枫俯身把郁沐掉在枕边的毛巾拿起来,盖回郁沐额头。


    郁沐从毛巾下探出一只眼睛,浅褐色的眼眸里盛满求知欲:“有兴趣教我吗?”


    “没有,麻烦。”丹枫加重了一点力道。


    郁沐的手看上去软,骨骼的存在感不鲜明,但意外的吃劲儿,要丹枫用力按才行,着实令人费解。


    这时候,郁沐才感觉到一点酸疼,他声调骤然一颤:“你轻点。”


    “轻不了。”丹枫拒绝。


    “你是不是在报复我?”郁沐不自在地动了动,怀疑道。


    “没有。”丹枫神色不变,沿着郁沐的手腕向手肘按去。


    最初的酸疼过去,通透轻快的感觉更明显了。


    “真不能教?”郁沐不甘心地咬着小被子。


    “没时间。”丹枫答道。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郁沐赶紧顺杆爬。


    “我没时间了。”丹枫说。


    郁沐眼里的笑意淡了。


    他自然知道丹枫指的是什么,可对方说出这话时如此坦然、冷漠,仿佛被他轻言定论的不是命运,而是一件与自身毫不相干的杂事。


    一种没由来的不爽在心头蔓延,郁沐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浮世万载,亘古不移,建木受无尽岁月打磨,他的情绪始终趋于寡淡,但只今天一天,他似乎就尝了不少迥异的心绪。


    气氛一时静默,房间里只有手指揉捏的细微声响,和毛巾盥洗的水声。


    好半晌,郁沐才开口。


    “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再去死的。”


    感受到对方话语里的冷淡和不满,丹枫心里一动。


    自得知对方不是持明,打乱了心中一切猜想后,丹枫总隐隐将对方往不怀好意的方向思考,可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看法有失偏颇。


    “我知道,但我有义务为此世的一切罪业做个了断。”他说。


    “没用,你连斫断建木都做不到。”郁沐偏过头,语气头一次这么认真。


    丹枫没有继续回答:“不是说你累了,不想谈正事吗?”


    郁沐:“……”


    郁沐突然失了和对方说话的兴趣。


    他把胳膊抽回来,丹枫手里一下落了空,目光沉沉地蜷了下手指,孤独地坐在原地。


    郁沐掀起被子,翻身,背对丹枫,声音平缓却冷淡:“我已经退烧了,谢谢,你请便吧。”


    丹枫望着郁沐的背影,恍惚间,他甚至能想象卧室上空浓云团集、雷暴噼啪作响、电蛇涌动的场面。


    生气了。


    为什么生气?


    因为辛苦救回来的病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丹枫冷静地思考,就着水盆里的水洗了洗手,将药酒收好,拧紧,最后把毛巾清洗了一遍。


    斟酌再三,他开口道:“郁沐,药酒要擦干净才能睡。”


    回应他的是无尽沉默。


    “好吧。”


    丹枫不愿强人所难,他抱着水盆离去,脚步声渐远。


    将水盆清洗一遍,毛巾搭回架子上,丹枫合上滑门,兀自思索。


    郁沐的病情已经稳定了,这里暂时没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事,欠人的医药费一时半会还不清,好在可以想想办法,如果郁沐有难办的事,以此抵偿人情也是不错的选择,只要不触及持明的利益……


    丹枫在心里迅速盘算,本想径直离开,可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卧室门口。


    他的手悬在滑门上,半天没动。


    要进去看看吗?


    对方似乎不愿见他,留在这里既没必要,也没道理。


    可……


    丹枫想到那个裹紧被子、金发散乱、略带委屈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他悄悄拉开门,想再探一下郁沐的额头,确认对方真的不再发烧,却发现郁沐居然曲腿坐起来,手臂搭在膝盖上,闷闷不乐地嘀咕着什么。


    察觉门开了,他从手臂中抬起脸,五官皱成一团,哀怨地望着丹枫。


    看起来有点可怜。


    “丹枫。”郁沐叫了一声丹枫的名字。


    丹枫静静等待下文,谁知等来的是一句疑问。


    “你能不能变回龙身?”


    “为什么。”丹枫不解。


    “我睡不着。”


    “你睡不着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没说完,丹枫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见郁沐视线轻移,不太好意思道:“我之前一直是抱着你睡的,习惯了……”


    丹枫登时石化在原地。


    抱。


    抱着?


    郁沐究竟在他昏迷期间做了什么啊?


    第28章


    龙身。


    抱着。


    从他离开幽囚狱到今日, 至少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


    短促的字眼在他脑袋里盘旋,拼凑,组合。


    丹枫站了半天没动。


    察觉到丹枫的情绪有些不对, 郁沐不知死活地找补:“你放心, 我睡姿很好的,从来不会乱滚乱动,我只是抱着,真的……”


    他不提还好, 一提, 适得其反。


    丹枫抬起下巴,狭长的眼睛眯起, 深邃的青玉色眼眸如刀, 瞬间割穿了郁沐的话音。


    好浓的杀杀杀杀,气。


    郁沐吓得立刻收声, 迅速抓起枕头挡在身前,怯怯地露出一只眼睛:“我,我忽然觉得自己睡也行。”


    “是吗?”丹枫手握着卧室的滑动门,手背青筋暴涨,嘴角却是上挑的, 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一字一顿:“你又能睡着了?”


    “对的,对的。”郁沐往枕头后面缩了缩,点头如捣蒜。


    “不用抱着东西了?”丹枫深吸了一口气。


    郁沐看得出, 龙尊大人已经很努力在压制自己的怒气了。


    “不用, 不用了。”他连忙摇头。


    “还需要我变回龙身吗?”丹枫问。


    郁沐迟疑了一下。


    “嗯?”丹枫眼里凶光毕现。


    郁沐口是心非:“不要了。”


    说完, 他借着枕头的遮掩悄悄看向地面,门外,一截龙尾悬垂在空中, 鳞片温润,富有光泽,正随着主人的心情不悦地摆动。


    好想摸摸。


    以后就摸不到了……


    可恶,明明还有最后一张摸摸券夹在书里没用,可现在连书都被丹枫收走了,哪有机会。


    郁沐心中泪如雨下,面子上还要假装坚强。


    咔。


    郁沐从自己痛失抱枕的伤悲中抽离出来,循着声音向上看,发现是自己的门板。


    一道裂缝从丹枫抓紧的地方延伸开来。


    “我的门。”郁沐更心碎了。


    “你刚才在看什么。”丹枫脸色铁寒,他松手,把手指从凹陷下去的木头板里拿出来。


    “没什么。”郁沐把头埋进被子里,闷声道:“你走吧,我不留你过夜了。”


    “我没想。”丹枫冷声道。


    “那你回卧室做什么?”郁沐看他,金发遮眼,老实又无辜。


    丹枫气不打一处来。


    是啊,他倒是来多管闲事做什么,这人伶牙俐齿,哪有抱病的样子。


    “走错了。”丹枫冷声道。


    郁沐在被窝里磨蹭了一下,指向身后:“外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丹枫目不斜视,疾步向前,他小心地避开房间中央的软塌,经过郁沐身旁时,对方正抱着枕头仰望他。


    “干什么?”


    郁沐摇了摇头,浅褐色的眼睛睁得很圆,流露出几分可惜。


    “再见。”他轻声道。


    丹枫走过,龙尾在郁沐眼前划过一道弧线,最后收进宽大的衣摆下。


    他打开门,卧室正对庭院,空寂的院落中,那棵茂盛的树木在月辉下伸展枝条。


    根系埋在浅水洼中,水面闪烁着光点,那是月光在水中碎影的反射。


    丹枫望着那棵树,心弦震动,若有所感。


    一种熟悉的气息浅淡、无形,在庭中缭绕。


    他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不住向前迈步,突然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对了。”


    丹枫恍然一震,回头看去。


    抱着枕头的郁沐向他投来目光,平静如水,扬了扬手:“记得还债。”


    “具体数目是多少?”丹枫长身玉立,闻言一掀眼皮,问。


    郁沐想了想:“龙尊大人值多少?”


    丹枫:“……”


    郁沐眼睛一弯,露出一丁点狡黠。


    丹枫有些无奈,没回话,最后看了郁沐一眼,跳上房梁,离开了庭院。


    卧室内持明身上特有的古海水汽正在消散,郁沐抱紧枕头,倏地倒进被窝里。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室内落针可闻,没有生灵会在夜半光顾这座庭院,长乐天的喧嚣也停歇了,万籁俱寂。


    郁沐卷着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埋头找了个舒服的高度,伸出手,循着记忆,找寻丹枫按过的穴位。


    按了两下,不知道是方法不对,还是没有药酒辅助,效果不理想。


    无聊。


    家里的龙还是跑掉了。


    他翻身坐起,举目四望,最后看向庭中之树。


    丹枫临走时的模样……有点不对。


    果然,想在龙尊眼皮子底下动用化龙妙法,风险还是相当高的。


    郁沐扔掉怀里的枕头,走向外廊,踏过石子路,伫立在树下。


    他触摸粗糙的树干,眼底泛起朦胧的金色。


    枝叶无风自动,窸窸窣窣地垂下,细长的叶片向中间聚拢,拥抱着树下那个瘦削的身影。


    他闭目片刻,意识融入树中,再睁眼时,已站在一处辽远的空间内。


    脚下浅水浮动,万千根须虬结盘扎,郁郁葱葱地支撑起天地之间的空隙,他拨开眼前雾障,走了几步,仰头望去。


    在这片空间中心,一枚人形大小的卵被枝条簇拥,推搡到了郁沐面前。


    那似乎是一枚持明卵,外表却与鳞渊境海宫下的不大相同。


    繁茂的银杏叶团团簇拥,成为支撑持明卵的底座,卵壳表面泛着绢丝般的紫光,饱满的银杏叶纹路一字排开,在卵下,一道道青金色的细线在游走、穿梭。


    它们编织出了一个人形。


    那人蜷缩在卵内,隔着光芒万丈的卵壳,看不清具体轮廓,只可见一对微微弯折的狐耳。


    “比之前的状态要好,怪不得气息会逸散。”


    郁沐用手抚上卵的外壳,一声声心跳传自掌心,不算强劲。


    柔软的枝叶从底座的末梢伸展出来,融入卵中,卵内的波动顿时被抚平。


    郁沐后退半步,飞速读取负责看守的枝叶们传递来的信息。


    卵的情况一直很平稳,只在今天才有少许波动——是被突然暴涨的丰饶之力影响了。


    “能听见我说话吗?”郁沐敲了敲卵壳。


    卵的内侧是某种液体,折叠的狐耳在柔软的波澜中轻晃,并未给出特别的反应。


    看来还是需要更多化龙妙法的细节,他想。


    在不动用过多丰饶之力的前提下,仿照「不朽」的传承逻辑重塑生命,很有难度,兼备挑战性,值得一试。


    “当务之急是再找一本参考书。”郁沐思忖着,“不要龙师精简版。”


    周围没有回应。


    “或者绑架一个龙尊传授我化龙妙法。”郁沐小声说。


    闻言,卵上的银杏枝叶欢欣鼓舞地摇曳起来。


    郁沐:“……”


    “你们,不要在这种明显不可能的事情上全票通过。”郁沐无奈地弹了一下手边的软枝,癫狂的枝叶打着卷,一下蔫了。


    加固好底座,再度确认卵的状态,郁沐从根系的意识群中脱离,身形一晃,靠在了庭中树的树干上。


    只要不受令使级别的攻击冲撞,这里一段时间内不会出问题,即使丹枫走到水泉旁,也不至于再被相似的持明气息吸引。


    可以安心享受带薪的假期了。


    郁沐打了个呵欠,慢吞吞走回卧室,扑在被子上,闭上了眼睛。


    只不过睡着前,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睁开眼,干脆利落地坐了起来。


    不对!


    他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得赶紧回去才行。


    要不然病假补贴的打卡就来不及了。


    ——


    郁沐醒时已是清晨,他一翻好几个屋顶,总算在查房之前跳进了病房。


    他钻进病床早就冷掉的被窝,像一只蚕蛹般卷了卷被子,理好衣领和袖口,将自己的头发揉散,装作一副虚弱的样子。


    大约一刻钟后,推着营养早餐车的护士礼貌地敲了敲门。


    “你好,我进来了。”


    早餐车推进病房,郁沐睡眼惺忪地从被子里爬出来,看着对方摆盘。


    五花八门的早餐点心很快就摆满了病床的小餐桌,护士最后盛一碗粥,搁到郁沐面前。


    “请问,这是病号餐吗?”郁沐指了指面前这一堆。


    “不是,是景元将军亲自吩咐云骑送来的早餐。”护士微微一笑。


    郁沐微微诧异。


    景元居然这么贴心的?


    他哦了一声,待护士离开后,夹起一小块碧萝虾饺,认真观察,确认没毒后,放入口中。


    虾肉微红,入口肉质饱满,轻轻一咬便能尝出鲜香可口的滋味。


    郁沐腮帮子鼓鼓的,筷子一闪,小碟中的点心就消失不见了,他拄着下巴,望向窗外。


    看在丰盛早餐的面子上,他觉得辞职的事也不是不能晚点提。


    从这个角度,他能远远望见神策府恢弘的飞檐。


    景元现在一定正因为昨晚的事情拼命加班吧。


    真好。


    果然,自己休假时候最爽的就是看人焦头烂额地工作。


    郁沐捧起一杯热浮羊奶,灌了一大口。


    浮羊奶不愧是仙舟联盟的特产,热意氤氲,清甜可口。


    美好又平凡的清晨,没有麻烦事上门,没有棘手患者,一切烦人的家伙都在忙碌,只有他在享受自己的休养时光。


    要不要趁现在去丹鼎司问问工资下发的时间呢?


    虽然暂时不用养龙,但家里屡次被踩坏的房顶是时候进行全面系统的修缮了。


    毕竟,他家的常客们大多不愿意走正门。


    他舔干净嘴唇,正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忽然听病房门嘎吱一声,一道稳健的脚步声传来。


    靴子叩在地板,发出冰冷的笃笃声,暗红色的披风在甲帛间摆动,来人身形挺拔,白发用红绳束起,正是景元。


    郁沐的筷子悬在空中,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饭送来就好了,人怎么跟着一起来了?


    这间病房是不是风水不好,为什么每次他睁眼都能看见巡猎令使。


    说好的在加班呢,加到医院来了?


    景元无视了郁沐怔愣的表情和眼底显而易见的疑问,自然地走到病床旁,拉过一张圆凳坐下,拿起空碗筷,夹了一枚叉烧包,咬了一口。


    他动作实在太流畅了,毫不迟疑,仿佛本应如此。


    “你,你等等。”郁沐面色呆滞:“你怎么就吃上了?”


    “嗯?”景元的金眸朝他瞥去:“我付的账,我为什么不能吃?”


    郁沐又道:“合着你点这么一桌子是给自己吃的?”


    “怎么会,见者有份嘛。”景元笑道。


    好有道理,郁沐一时间不知何言以对。


    山楂的酸甜和叉烧的咸香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一起,酱汁醇厚,酥皮一咬就破。


    “美馔阁的新品看来又要一笼难求了。”景元中肯地评价,话毕,看向郁沐,金眸璀璨:“你不尝尝?”


    被景元忽悠,郁沐夹起一个新的,尝了一口,吃着吃着,突然反过劲来。


    不对。


    他一个建木化身,为什么要和巡猎令使拼一桌吃饭?


    第29章


    鳞渊境。


    再次踏上鳞渊境外围的沙滩, 古海的浪潮因龙尊的涉足而汹涌,持明清冷的气息缭绕于旁,令丹枫心绪难平。


    显龙大雩殿的沧桑和恢弘没有丝毫改变, 他缓步踏上石阶, 站在龙尊雕像前。


    他曾数独以长枪劈开海潮,可如今,此地沉寂冷肃,不予他的目光以半分回应。


    不知持明族如今情势怎样。


    丹枫进入禁地, 掩藏气息, 在海潮中穿梭。


    古旧的宫墟中,硕大的莲花状植物承托持明卵, 卵中奇光浮动。


    丹枫龙尾一摆, 轻盈地凑近,只见一只带蹼的小手轻轻压在珍珠质地的晶壳上, 若隐若现。


    丹枫抚摸着半透明的晶壳,动作轻柔,生怕给对方带去分毫损伤。


    这是一枚即将蜕生的持明卵。


    古海波涛声摇晃,流水般的欢欣和遗憾从指尖传来,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抱歉。”


    丹枫声音低沉, 垂眸,将额头轻轻贴在卵壳上,长发随波涛浮动, 片刻后, 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哀悼。


    “得快点把这墙垣修好, 再过一会仙舟那群人要来了。”


    “北部的回廊拼不回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先放着,赶紧把门口的碎石运走, 还有东边的刀痕,找人补一补……”


    丹枫躲进持明卵群,藏身于宽阔的莲花叶片后,仔细聆听。


    是一队路过的持明工匠,忧心忡忡地交头接耳。


    “你说,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禁地怎么会突然塌了呢?”


    “还惊动了仙舟那边,要派人来查呢。”


    “荒谬,我持明族禁地怎能允许仙舟人踏足?”


    “龙师今早就去了神策府,这会还没回来,估计是发生大事了……”


    “先是龙尊失踪,后是禁地坍塌,没准,改天这建木就活了呢?”


    “瞎说什么呢你……”


    禁地,坍塌?


    丹枫面色凝重。


    虽说龙师素来短视,昏聩无用,但再怎么无能,也不致连禁地都保不住。


    他潜入水下,乘着海流,利用妙法悄然打开禁制,上浮,刚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许久不见,家里的禁地是被炮轰了吗?


    原本庄严的祭坛满是断壁残垣,外围砖石林立,地面遍布浅壑。


    高处的围柱被整齐削断,到处都是锋利的刀痕。


    丹枫避开人群,潜入偏僻角落,抚摸石柱上的痕迹。


    禁地的砖石是受持明秘法保护的,力度不够的雕凿难以在其上留下刻痕。


    可这些刀痕方向凌乱,深度不一,线条笔直,并不是刻意为之。


    反倒像被大范围的挥砍波及所致。


    有人曾在禁地上空战斗。


    丹枫靠在石柱的阴影中,捻着手中的石块,分析目前的线索。


    龙师去了神策府,是仙舟对禁地一事兴师问罪?


    可,为什么。


    仙舟表面上不是一向秉持不过度干预持明内务的原则吗?


    难道说。


    “景元得到了某些与持明有关的确凿证据。”丹枫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


    他了解景元,对方深谋远虑、心思细腻,有运筹帷幄的将才之能,就任神策将军虽与他的志向不符,但眼下仙舟能斡旋各方、稳住局势的,恐怕只有景元了。


    要去神策府。


    丹枫在几秒内下了决断。


    龙师无用,无法倚仗,他虽铸成大错,愧对龙尊职责,却不能抛下此事不管。


    万载岁业的负累已形成枷锁,捆束在这颗龙心上,无法挣脱。


    他走出阴影,跨过一截断石,忽地一顿。


    一道奇异的勒痕吸引了他的注意。


    厚重灰败的巨石表面,蜿蜒着几道交叉的痕迹,像是某种绳索,亦或是藤蔓,轻易割穿了坚固的石体,留下一条粗细不一的沟壑。


    他俯身,沿着石柱表面的凹痕内部摸索。


    并不平滑,部分位置有缠绞时的螺旋纹路,弧度残留明显的断层感,少部分则是被什么东西粗暴地嵌入、撑开、产生大片龟裂。


    像是海类生物的触手,或者,植物的枝条。


    ……


    枝条?


    丹枫一怔,记忆中的阴云卷覆而来。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旷古哀绝的战场,孽物的阴影浓重、低沉,碾压着他的呼吸。


    孽物半跪在地。


    它的树枝长角嶙峋、粗壮,枝杈末端尖锐,意外触碰甚至会产生痛感。


    “丹枫很漂亮,喜欢。”


    那平淡的、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在记忆深处不断回响,一遍一遍。


    是它,那个脱胎于倏忽骨血的丰饶孽物。


    丹枫的心脏激烈地跳动,他松开掌心,手中把玩的石子已成齑粉。


    绝对是它。


    ——


    “将军,要不我把这间病房留给你,我去隔壁?”


    连续三天早晨起床见到景元,郁沐对面前的珍馐美馔已经完全失去了胃口。


    景元为什么,这么闲?


    他咬着筷子尖,郁闷至极,偏生身旁的景元浑然不觉。


    “何出此言?”景元甚至反问。


    “这风水不适合我。”


    “郁卿在这里住的不舒服?”


    景元放下筷子,晨光落在银铠上,依稀可见其上斑驳细纹。


    “整天除了读书就是看报,连楼下花园都没去过,您说舒不舒服?”郁沐直白道:“将军这是让我养病,还是变相监/禁?”


    “郁卿言重了,只是最近外面风波不断,你抱病未愈,不宜走动。”


    景元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景元这话倒不是骗人。


    医院坐落于长乐天外围,与郁沐家恰好是相反方向,与神策府遥遥相望。


    作为仙舟权威的大型医院,占地面积极广,有三个相通的院区,郁沐所在的特诊住院部位于最里侧,环境清幽,人流较少,适于休养。


    近几天,仙舟的局势又翻了新,即使是每天只靠新闻报纸打发时间的郁沐,也能在民间小报中探听到不少信息。


    比如三天前神策府夜半被流星砸中、流云渡紧急戒严、持明族工匠集体休假。


    比如在街头巷尾骚扰居民乱发小广告的自称某秘传人士,最近都销声匿迹了。


    民间舆情不断,流言蜚语甚多,公文堆满桌案,本该坐镇神策府的景元却雷打不动地跑他这里吃早饭。


    实在荒唐。


    “将军,十王司已经证明了我身份无异,我应当拥有自由活动的权利。”郁沐的语气稍重,态度严肃而诚恳。


    景元靠在椅子上,脊背挺直,金眸垂敛,似在思索,不久,他从容道:


    “郁卿,我记得,你曾在倏忽之战中担任过军医。”


    郁沐确信自己在丹鼎司的档案上写得很清楚,并经过地衡司的核查,准确无误:“是,将军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在哪片战场?”景元流露出温和的好奇心。


    “工造司南部,从事急救工作,偶尔负责在歇战时运送伤员。”


    “你见过丰饶民吧?”景元又道。


    郁沐无奈地耸肩:“将军,仙舟战争连绵,没有哪个长生种没见过丰饶民。”


    “丰饶民形态万千,种族各异,仙舟巡猎追迹千载,难免有所疏漏……即便联盟付出不计其数的牺牲,才最终将重犯倏忽关押,也无法得知幽囚狱监牢最底的囚锁匣中,封印的是不是他。”


    “这样说虽然有耸人听闻的嫌疑,但若是,有什么东西在仙舟疏忽之际借丰饶令使的胎骨再化重生,掌权者却不得而知,这艘仙舟,又能行至何时?”


    “或许,罗浮会在某个平凡的日子里猝然倾覆,如仙舟苍城那般……”


    景元语速放缓,璀璨金眸犀利,话音如有千钧,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郁沐,你觉得呢?”


    室内一片死寂。


    屋外阳光轻柔,照亮病房内漂浮的细小尘埃,铺洒在郁沐发间,细微地闪烁着。


    病号服洁白,衬得郁沐整个人松弛又惬意,浅褐色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


    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事不关己。


    “这不是我一个平民该考虑的问题,将军。”


    郁沐直视着景元的眼睛,迎上对方充满压迫感的目光:


    “这艘仙舟上的长生种,有运气行过漫长岁月、于寿数尽头被十王司接渡的人寥寥无几。它们不是熔化在战争的烈火中,就是死于猝然发作的魔阴身,「这艘仙舟能行于何时」,这样宏大的问题,不值得渺小的蝼蚁们考量。”


    “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直到无法抵御的覆灭来临那天,在此之前,只要日子还能将就,就没必要杞人忧天。”


    “至于那些足以影响仙舟的灾难,就交给大人物们来担惊受怕了,对吧,将军?”


    郁沐轻眨眼睛,难得流露出一点笑意。


    景元敛去眼中锋芒,无奈轻笑:“郁卿可真是豁达。”


    “能者多劳而已,将军既是帝弓亲授的神策将军,考虑得自然比我们多一些,而且……”


    “于危难中力挽狂澜、拯救仙舟之类话本上才会出现的桥段,从来都没有小人物的身影。”


    郁沐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郁卿还算小人物吗?”景元闲聊般,语气轻飘:“你可是连重犯镜流都认得出。”


    郁沐诧异:“将军,现在离云上五骁声名煊赫的年代还没过多久呢。”


    闻言,景元唇畔的笑意倏然淡了。


    是的,的确没过多久,从倏忽之战到饮月之乱,其间岁月对仙舟人漫长无边的寿数来说不过沧海一粟。


    可只这一粟,便使得灿若明星的五人死生两隔,风流云散。


    造化残忍,诸般弄人。


    “将军还有其他问题吗?”郁沐不合时宜地问,打断了景元沉闷的心绪。


    “还有一个。”景元支着下巴,恢复了以往气定神闲的状态。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


    郁沐嘴角肉眼可见地下垂,往后一靠,不爽地抬起下巴。


    “玩笑而已,我也不是非要在此处纠缠。”景元当然看得出郁沐的不满,话锋一转:“只是觉得,最近和郁卿的关系变得要好了……”


    这话听得郁沐脊背发寒。


    怕对方产生不当的错觉,他立即打断:“错觉。”


    绝对是错觉!


    他一个建木化身,怎么能和巡猎令使关系要好呢?


    景元对郁沐急着撇清关系的行为感到无奈:“真是无情。”


    这时,病房的门叩叩两声,身着轻铠的云骑进入屋内,恭敬道:“将军,十王司的判官求见。”


    景元起身,披风摇曳,步履从容,在郁沐轻快的告别声中回过头。


    屋外阳光正好,轻悠悠地覆在郁沐眉间,淡化了神情中的疏冷。


    他靠坐床头,腰后垫着软枕,松弛闲逸,衣领散漫地折起一角,迫不及待地朝他挥手。


    温吞,平和,任景元如何打量,都瞧不出丝毫破绽。


    与记忆中的那个……像,又不像。


    景元走出病房,待门关后,对走廊中的云骑吩咐:“从今日起,不必在此处守卫了。”


    回神策府的星槎在楼前的长坪处等候,景元踏上台阶,进入星槎,靠坐在窗边,一贯的游刃有余消散,陷入沉思。


    少见景元对某事感到忧虑,侍卫长主动离开舱室,将空间留给景元。


    星槎起航的引擎声响在耳畔,如同那日战阵中呼啸的狂风。


    自神君的斩击横贯罗浮上空,啸叫的雷鸣消散,丰饶民的意志被强有力的剿灭撼动,僵持的局势顿时朝着仙舟倾斜。


    即便是腾骁,面对千面巨树,也只能以自身牺牲为代价,换取一位丰饶令使的陨落。


    现在还不是哀悼的时候,战争尚未结束,他必须替腾骁确认倏忽的结局。


    星槎自高耸的云坪起航,破开层云,火力全开,向神君落下的方向急驰,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巨大的圆坑出现在视野中。


    古海潮分,青黄色的流光阻遏水流,绵延海岸三百里,拓出一方焦土,蛛网般龟裂的纹路自中心向外,如同大地的疮疤。


    景元的瞳孔颤动,他紧抓着星槎半开的门扇,飓风切割着他的脸颊。


    “请降低高度,我要降落……”景元向主驾驶的狐人高喊,却没能等到回应。


    星槎浮在古海上空,轰鸣的引擎震碎了她痛苦的喘息。


    景元向前一步,却踩中了一滩血泊。


    血液鲜红,积成浅洼,自低矮的靠背流下,不久,狐人遍布伤痕的右手从操纵杆上垂了下来。


    那是天舶司的王牌,翱于天际的传奇,一位性情温和、久经战阵的飞行士。


    没人敢在铺天盖地的丰饶民中起航,只有她愿意载景元冒险一试。


    景元的眼中闪着细碎的光,他咬紧牙关,在星槎不可控的坠落中纵身一跃。


    流云飘渺,到处都是咸涩的味道,酸腥,刺鼻,是焦土的气息。


    他落至地面,在剧烈的震颤中起身,视野迷茫,到处都是焦黑的尸体。


    有云骑的,但更多的是丰饶民。


    景元拖动身躯,细密的疼痛从久未痊愈的伤口中蔓延,他却浑然不觉,金眸焦躁,向四周扫去。


    终于,在行了半里后,他望见了一道身影,突兀地立于焦土中。


    那人身材清瘦,衣摆分垂,头颅微低,一截长角从耳侧延伸出来。


    那个背影……


    是丹枫?


    景元一喜,他脚步加快,忽然,那人半跪在地,用手捧住了什么。


    一条条粗壮的金色枝条从地底抽出,肆无忌惮地生长在这片死寂的绝处。


    丰饶民?


    景元目眦尽裂,他握起武器,怒不可遏。


    这里为什么会有丰饶民!?


    他身如雷霆,刀光森寒,就地蹬踏,切入敌阵之中。


    长刀直逼对方颈项,景元腾身在空,那瞬间,他看见对方转过头来。


    一双灿金色的眼眸淡漠、冷酷,不似活物。


    叮——!


    枝条平拍长刀,景元倒飞而出,他在空中横斩,凭借本能捞起了一条胳膊——他在瞬息中察觉,孽物面前有个活物。


    景元落地,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双脚在地面犁出两道笔直的沟壑,虎口碎裂,血一滴滴下落。


    他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只在乎手中伤员的性命,急忙看去,发现居然是丹枫。


    “丹枫?!”


    景元几近失语。


    丹枫显然也很惊愕,他的眼睛蒙着白翳,似乎是凭借着声音认出了景元,因身受重伤而半跪在地,扯开身上缠绕的枝叶,嗓音沙哑,像是混着沙石:


    “景元,小心,它是从倏忽的血肉里……咳咳。”


    丹枫猛地咳出血来。


    倏忽的血肉?!


    倏忽还没死吗!


    景元心中一惊,将长刀横于身前,看向前方,对上那锋利又残酷的视线。


    那是个有着极端恐怖气息的孽物,身形削薄,渗透出的压迫感却成倍剧增。


    又是一个令使。


    不。


    远超令使!


    景元的心霎时坠入谷底。


    它额顶分列双角,枝干遒劲,苍翠,浓郁的丰饶之力凝成青黄火焰,飞旋着缭绕在周身。


    它身着与丹枫一模一样的外套,颈部却如皲裂的树皮,流淌着青金色的血。


    它有着不同于任何一种丰饶民的外表,裂纹遍布面颊,灿金色双眸中,一条锋锐的黑线倒竖,如森冷的蛇类。


    那是它的瞳孔。


    它轻轻抬手,万千枝叶凝成长刃,刃锋微抬,空间为之碎裂。


    “还给我。”


    它声调扭曲,冰冷,威严而可怖。


    还给……?


    还什么?


    景元瞥了眼跪倒在地的丹枫,心中徒然攀上一股冷意。


    果然,像是印证他的猜测一般,孽物再度开口。


    这次,袭向景元的还有它手中那把斩裂空间的长刀。


    “把丹枫,还给我。”


    ——


    “将军,我们到了。”


    一只手拍在了景元的肩膀上,景元从回忆中抽离,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将军?”


    侍卫长吓得收回手,小心翼翼瞧着景元的脸色:“您,还好吧?”


    “没事。”景元眼中重染笑意,安抚地按在侍卫长的手背。


    侍卫长递来一封纸笺:“将军,这是判官发来的紧急联络信。”


    景元正色,打开信笺,一行小字笔墨饱满,力透纸背。


    「岁阳兆青动向不明,恐已脱狱。」


    ——


    长夜昏黑,病房的落地窗前悬挂一轮圆月。


    此时,距离查房完毕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忽然,安静到死寂的走廊中传出一声闷响,紧接着,一枚玻璃珠掉在瓷砖上。


    哒,哒,哒……


    那声音持续不断,诡异又瘆人。


    郁沐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扭头看向病房门口。


    四四方方的小窗外漆黑一片。


    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第30章


    哒, 哒。


    玻璃珠在理石地面回弹,声音错落,间或停顿, 激起一种渗进骨髓的诡异感, 隔着薄薄的病房门,由远及近地传来。


    它像是在寻找什么,每一步弹出的距离大致相等,一点一点, 朝郁沐所在的方向挪动。


    郁沐直视着病房门上漆黑的方形小窗, 深沉的黑暗背后,似有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在游动。


    凄冷的月光洒进病房, 他的脸笼在阴影中, 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大门。


    玻璃珠的哒哒声越来越近,最后, 它停在了门前。


    哒,哒,哒。


    清脆的声响在门边徘徊,它像是找到了什么,频率逐渐加快。


    密集的重音敲击在郁沐心头, 引人胆寒的鼓点隔着门扉奏响。


    郁沐鼻翼翕动,嗅到一点奇怪的味道。


    说不上是什么,陈腐、飘渺、满是铜臭, 揉杂着阴冷和潮湿的气息。


    还有点香——是食物特有的香气。


    郁沐的视线变得沉凝, 充满进食的欲望, 他掀开被子,单薄的裤管略短,显出一截伶仃的脚踝。


    他赤足踩在地上, 无声地下床,朝门口走去。


    玻璃珠的弹声越来越近,隔着一扇苍白的病房门,郁沐能想象弹珠弹起又落下的弧度,那声音像是有某种粘性,渐渐的,它不再满足于响在门对侧。


    有那么一瞬间,郁沐甚至觉得那东西已经转移到了他的背后,正在洒满月光的地板上跳动。


    他握紧门把手,金属冰冷,凉意渗进指腹,使他的动作有片刻迟滞。


    郁沐猛地用力,拧开门。


    如同幻觉一般,急促的弹跳声戛然而止,门外空无一物。


    郁沐挪动步子,面无表情地探身,看向病房外。


    整条走廊浸在浓稠的漆黑中,唯有墙角铺砌的浅绿色防撞灯条幽亮,笔直地向外延伸。


    由于未开灯,窗口的月光也被局限在室内,走廊内的黑暗肆无忌惮地侵入到病房中,一股冷气攀上他的手臂,带来诡异的黏腻触感。


    就像被某个纤细、潮湿的东西舔了一口。


    郁沐后退一步,缓缓关上了门,门扇严丝合缝地卡死。


    他落锁的同时,身后居然响起了瘆人的哒哒声。


    这次,弹珠跳动的频率极其激烈,仿佛催命符,在死寂的病房中回荡。


    哒,哒,哒。


    郁沐脊背僵直,手指慢慢从冰冷的把手上挪开,转过身去。


    他刚一抬眼,一张狞笑着的蓝色火焰直冲面门,融进了郁沐额头。


    它没有形体,如同一缕烟雾,无法捕捉,进入体表时却有明显的阻滞感。


    郁沐踉跄了一下,躬身靠在门上,长睫垂敛,遮住眼底的碎光。


    ——


    兆青觉得自己简直是撞了大运。


    意外从玄清炉中逃脱,把那个傻不拉几的同族耍得团团转,靠分裂自身削弱气息躲过了仙舟的追查,一路逃到这里,被一股美味的情绪吸引,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么一个香甜可口的宿主。


    瞧,这具躯体如此坚韧,灵魂却毫无防备,情绪虽然寡淡了点,但胜在清甜,还有种独特的草木味。


    只要消化了这个宿主,他很快就能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接下来只要悄悄召回分散在外各自觅食的分身碎片,它就可以在罗浮彻底站稳脚跟了。


    不,别说立足,只要吃得饱一点,就连神策将军它敢揍!


    兆青弯起青色眼珠,笑着擦干嘴角的口水。


    它哼着诡异的调子,开始在宿主身体内漫游。


    此处内心皆是壁障,黑暗无光,阒然无声,不同于它进入过的任何一方心灵,四处都生长着深褐色的高墙。


    高墙盘曲错节,岔路繁多,无论走哪条路、穿再多巷,都有一种沿途向上的错觉。


    奇怪,这人是把自己圈在地洞里吗?


    兆青哼笑一声,心说真是个狭隘阴暗的人。


    他看得清对方的灵魂之火,青黄色一小团,似是被囚住,正沉闷、压抑地燃烧着。


    兆青笑嘻嘻地飞过去,从身体里伸出两根面条般的小手,迫不及待地搓动着,抱起灵魂之火,一口吞了下去。


    口感冰凉,起初似吞了一捧新雪,淡淡的清香如同薄荷,冰得兆青一激灵。


    真带劲!


    它舒展着自身的火苗,品了几秒,忽然感到一阵窒息感从身体的每一个末梢传来。


    道道看不见的枝叶捆住了它形同流云的蓝火,意识中,一幕幕恐怖的画面如雪飞来。


    迅捷炽热的光矢、遮天蔽日的孽物、响遏行云的战歌、风啸雨涌的海潮、劲拔高耸的巨木……


    以及一双瞳如黑线、非人非妖的冷酷金眸。


    金眸中蕴藏着前所未有的邪异、贪婪和觊觎,迫切地显露凶光,想把它撕成碎片。


    极端的恐惧袭上心头,兆青脑子嗡一下炸开,尖叫着四散奔逃。


    它横冲直撞,终于,撞开了一条生路。


    它啵一声,窜出对方的身体,忽然被一根虚幻的枝条捆住了。


    紧接着,它被提了起来,拎到一双冷目前。


    “你很香。”


    淡漠的宿主凑近,轻嗅指尖瑟瑟发抖的岁阳,低声道。


    每个字都听得兆青毛骨悚然。


    宿主散漫地晃了晃手指,舌尖像猫一样,缓缓舔了下唇缝。


    “希望你能比倏忽更好吃。”


    吃?!


    兆青:……


    简直倒反天罡!


    “啊啊~嗷嗷啊↗啊↘啊——!”


    兆青发出惨叫,音浪弯曲,尾音震颤,一刹分裂成千丝万缕的火苗,从郁沐身旁嗖——地逃走了。


    它慌不择路,向楼下狂奔。


    郁沐转身追上,地面生枝,作为踏板,将他向外发射,掠出一道青黄色的弧光,他极速靠近,伸手一捞,手指从兆青的火焰中穿了过去。


    兆青紧急转弯,朝楼梯下方窜去。


    郁沐在墙壁上屈膝缓冲,轻捻指尖,心道有趣。


    自化身起,除了那位胆小的绝灭大君,他还是第一次和本地岁阳打交道。


    看来寻常的身体抓不住岁阳。


    郁沐跳下台阶,正要驱使枝条,忽地嗅到一股浅淡的云吟水汽。


    他立即双手背后,停住脚步,乖巧地等在原地。


    走廊笔直,兆青狂奔之余不忘回头瞥一眼,见郁沐没再追上,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它正要为自己的逃出生天喜极而泣,忽地见一团蓝火朝他对向飞来。


    居然是一枚他的分身碎片。


    “兆青,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咧着嘴巴傻乐的碎片在空中急驰,口水淋了一路,它瞪大眼睛,欢喜地大喊:“我找到了你喜欢吃的持明,就在我身后——!”


    “哈!你这傻子还有点用嘛,我看看是哪个持明。”


    兆青乐不可支,眼睛溜圆,奋力在黑暗中搜寻,如他所愿,寻到了一对发光的龙角。


    嘿!龙角!


    兆青猛吸口水。


    有龙相的持明可是大补!虽然一般这种级别的持明很难缠,但只要不是那个讨厌的龙尊,就——


    它飞速前扑,又看清了持明飞扬的黑发。


    兆青的嘴角僵住了:?


    它把眼睛瞪到最大,如愿以偿地看清了对方那双淬了冰的青眸。


    这张脸……


    哈!


    简直和五十年前把他暴揍一顿的持明龙尊一个样!


    惨痛的记忆袭来,兆青吓得魂飞魄散,狠狠撞在碎片身上,惊慌地大骂:“你有病吗,这谁特么吃得下!为什么把丹枫引——!”


    “好香,好香!!”


    碎片被撞得趔趄,听不清兆青说话,立刻被远处一道清甜的味道吸引了。


    它四处张望,用力吸溜口,捕猎的本能促使它将目光投向香气的来源。


    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肤白脸小,金发柔软,神情淡淡,看上去就可口得不像话。


    “好香,好香——!”


    碎片长啸一声,蓝火分裂双手,发狂般冲向郁沐,长长的舌头打着圈甩动。


    开饭啦开饭啦!


    “傻子,别——去!”


    兆青尖叫出声,可惜为时已晚。


    一道云吟凝结而成的长枪贯穿沉重的空气,云水的湿意化作尖刀,将岁阳碎片定在半空。


    啸动的龙水翻腾,猛地一卷,郁沐被苍水的强击震退两步,落入一个有力的臂弯。


    水汽浓郁,他不适地微微蹙眉,待到水沫散去,耳畔传来一道冷然的低音。


    “退后。”


    丹枫手执击云,森冷枪尖挑起僵直的岁阳,青火翻腾,令对方无法逃离。


    郁沐的视线不自觉地凝聚在丹枫微晃的红色耳坠上,再偏半寸,是对方削直的下颌线。


    离得很近,他能闻到对方衣袖上沾染的清浅水汽,朦胧又冷冽,飞舞的发梢蹭着他的脸颊,窄细的一绺,柔软舒服。


    “哦。”


    郁沐恋恋不舍,声音放轻,忽地察觉腿边有什么东西蹭过,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丹枫的尾巴。


    灵活的龙尾由薄玉般的鳞片铺就,即便在黑暗中,也因主人驱动云吟而微微发亮,色泽温润、内敛,轮廓鲜明。


    它并不是主动贴上来的,只是习惯性摆动,就着郁沐的裤腿蹭过,在他赤着的脚踝上轻扫。


    实际上,对丹枫来说,这触感或许与触到其他障碍物没区别。


    龙尾是冰凉、温润,极具吸引力的。


    郁沐的心砰砰直跳,他时刻谨记自己还有一张待核销的摸摸券。


    他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做贼般瞄了眼丹枫的背影,手指蜷曲,斟酌再三,最终向下探去。


    丹枫两指并拢,上抬,云吟将岁阳碎片包裹,封囚,形成水牢。他长枪挥动,直指远处的兆青,气劲未发,忽地一顿。


    击云的冲势猝然被扼住。


    丹枫呼吸一促,震惊地回头,只见郁沐抱膝半蹲,抬头,浅眸干净明亮,左手摸在他悬垂的尾尖上,将碰未碰。


    “你?”丹枫耳尖一下红了,不知是怒还是别的。


    “嗯?”


    郁沐连忙把手背在身后,装作无事发生,安抚道:


    “你继续。”【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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