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别总道歉, 拿出点气势来!”
从年轻云骑背后走出的鹤长用力拍了下对方的头盔,厉声道。
云骑:“队,对不起, 队长!”
“都说了别道歉……”鹤长叹了一声, 望向身后的云骑:“将屋里的人都控制住,不要放松警惕,你们,跟我走。”
“队长, 失踪者不是都找到了吗?”
“还有一个。”鹤长攥紧阵刀, 看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如果不是离开时留了个心眼,鹤长真不知道要是他就这么放郁沐离开, 对方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谁又能想到药王秘传竟敢将据点设在这样一栋破败失修的建筑里, 背靠波月古海,对面就是通往长乐天的摆渡港。
简直胆大包天。
而现在, 他还没从幸存者中发现郁沐,但愿那孩子没事。
鹤长低声道:“一队,做好战斗准备。”
云骑军向走廊尽头的门逼近,屋内没有任何响动,鹤长无法判断情况, 他深吸一口气,给身后的云骑打了个准备破门的手势。
三秒后,他用刀挑开门闩, 破门而入!
砰——!
“这里是云骑, 紧急……”鹤长沉稳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记忆中,深入骨髓的恐惧霎时重现。
战火、流矢、涌如潮水的丰饶民在行走的千面巨树下啸叫,天际如火的星槎被挥舞的长枝拦腰截断, 残骸坠入大海。
到处都是云骑的尸体。
而此刻,眼前的那坨怪物又与庞大的梦魇重叠了。
屋内,一团畸变的血肉匍匐在地上,它脊背拱起,四肢纤长,不属于生物的器官熔炼在上,一丛丛银杏叶自血肉生长,枝干扭曲,逐渐组成了人面的模样。
那东西渐渐变大,盘踞在房间中央,从裂口中睁开一双眼珠,浑浑噩噩地左右乱转,恶心又邪异。
年轻的云骑们没见过这场面,均是吓得倒退一步,慌乱攥紧手中阵刀,向鹤长靠拢。
“队长,我们该怎么办。”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队长……”
胆小的云骑哆嗦着抓住鹤长的铠甲,却没能得到回应,他抬头望去,只见鹤长咬紧牙关,因为用力,下颌连着脖颈的线条变得僵硬又锋利。
“队长?”云骑从未见到鹤长如此愤怒。
“小六,立刻回报将军,这里出现了丰饶令使……”鹤长猛地回头,向着队伍末尾的云骑大喝,名为小六的云骑啊了一声,转身向外跑。
就在这时,房间中的孽物动了。
它发出歇斯底里的啸叫,血肉膨胀,尖刀一样的枝条绷紧,如同剑矢,向四面八方迸射。
破空声炸响在耳边,时空像是静止了。
鹤长看见年轻的云骑被叶片贯穿,割麦子一样倒下,拳头大的肉团击毁铠甲,轻易得仿佛用小刀划开纸片。
有人抱住了他的腰,把他往旁边一推。
他跌倒在地。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还很茫然,直到血液染红了他的铠甲,才发现自己已然坐在废墟中。
“队长。”胆小的云骑趴在鹤长腿上,面铠破碎,露出血肉模糊的半边脸来。
“快跑……”
鹤长瞳孔一缩,他的心像是漏了一块,又或者被迫站在悬崖边,狂风呼呼倒灌,令他遍体生寒。
快跑。
快跑。
在他们面对永世的宿敌、面对发狂的孽龙、面对相差悬殊的危险时,无数死在他面前的云骑都曾这样说。
快跑。
可星海偌大,魔阴永随,能跑到哪里去呢?
面前的‘令使’鼓胀着皮肤,更多枝叶兴奋地生长,它抬起一团沉重的骨骼,肆无忌惮地破坏了房顶,向下平拍。
比碾压式的重力更快的是风中的血肉残骸。
鹤长愤怒地仰头,他试图攥紧身边的阵刀,却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剧痛是在左眼被骨片击穿后才传来的。
倏忽之战里,仅是巨树枝叶的狂舞,巨大伴生碎屑群的杀伤力就可击毁一整队星槎。
下拍的孽物肢骸带来一阵血液的腥味,鹤长视野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只不过侥幸被「饮月君」的云吟之术相救,苟延残喘了一段时日,得以与家人团聚。
而这次,无人救他。
死亡逼近,他已无力挣扎,正欲就这样倒下,突然感觉脊背上贴来一只手。
那手并不大,力道却堪称恐怖,将他稳稳接住。
一道声音混合在孽物的狂吼中,贴着他的耳侧响起。
“令使?差不多得了。”
那举重若轻的嗓音里夹杂着淡淡的不屑:“他是令使,那我是什么?”
鹤长的思维已经停滞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失,体温降低,可那声音实在耳熟,他奋力睁开眼,肾上腺素回应了他的努力。
他抬手,手指夹住了一片柔软的衣摆。
是人,那人正用胳膊圈住他的后背,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将他挡在身后。
血红的视野中,对方看向他,面目模糊,轮廓不清,鹤长只看清了一双角。
一双金黄色的角,形状嶙峋,弧度锋利,整体粗壮而修长,绿色的星火在角尖流散。
柔软的银杏叶从长角根部鼓出,削弱了异类的违和感。
鹤长瞪大了眼睛,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嗫嚅着:
“大人……”
“嘘,少说话,血止不住了。”那人拨开他的手,按在他的左眼处。
一股热流从伤口涌出,火辣辣的痛感霎时消去大半。
“丹枫大人……”鹤长裂开的眼眶里流出泪来,他露出濒死时的笑容,疲惫到像是下一秒就要合上眼睛。
他手又抬起,不依不饶地悬着。
“好啦。”对方无奈地叹了一声,接住了鹤长空悬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角上,“丹枫在这呢。”
鹤长受伤,这会脑子不大好使,分不清手下的触感根本不是龙角。
好在,他也没摸过龙角。
“大人……”鹤长嘴唇颤抖,心落到了实处,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别说的像自己要死了一样。”郁沐嘟哝。
郁沐站起身,地面伸出几枝幼小的枝桠,一头扎进云骑们的伤痕里,缓慢修复伤口。确认无人阵亡,他的目光移到地上那一团血肉上。
那团原先顶破房顶的庞然大物此刻被金色的尖刺牢牢固定在原地,连一丝声响都无法发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旋转,谄媚又惊惶,匍匐在地面。
它已完全丧失了人性,成为劣质低等的孽物,又保留了些生前的狡诈。
郁沐走向它。
完美的树角在头顶盘曲,枝干饱满,浅褐色的双眸被金水洗涤,露出灿然又冷酷的色泽。
他只是平静地注视,道道看不见的威压便碾下,刹那间,仿佛有无数只手自虚空探来,在孽物身上撕扯。
它眼睛圆睁,忽然,爆发出苦痛的尖叫,听得人心惊胆战。
如同剥洋葱一般,庞大的孽物身上横生枝节,没过一会,就将孽物拆分个干干净净。
到最后,它散了一地,再聚拢不成形状,只有一双眼睛在地面幅度轻微地滚动。
刻骨铭心的、被人肢解灵魂的疼痛令它失语。
飞溅的血液在郁沐面前自动消融,无法近身,他的制服上,除了被鹤长抓过的衣角外,剩下地方干干净净。他手腕一翻,指甲盖那么大的金色树根出现在手里。
“只有这点?”
郁沐对自己找到的、倏忽血肉的分量感到失望。
地上,那对发红的眼珠试图逃离,却被郁沐一下踩住。
“剩下的呢?”郁沐睨着他。
眼珠子根本没法说话,这一刻,与生俱来的恐惧席卷了它。
它连转动都做不到。
郁沐对孽物的沉默相当不满,脚尖用力,将对方直接碾进木地板中。
“说话。”
眼珠子被压扁了,迸出无数枯萎的肉芽来,几秒后,肉芽在地上沾着自己的黏液,画了几道痕迹。
郁沐看了一会,眉头紧锁,更用力地踩,“什么鬼字,看不懂,说仙舟话。”
他几乎要把眼珠子踩爆了。
肉芽们争先恐后地连缀成一片,写下了一个名字。
「纳努克」。
郁沐大发慈悲地松开了,一拂手,数道枝条交替,将名字抽了个支离破碎。
差点被压扁的眼珠跳出坑里,平摊在碎裂的木板上,不住地往外流血,它喘了口气,正以为自己被放过了,就地一滚,突然撞上郁沐的鞋尖。
郁沐像是有什么心事,兀自思索,视线下瞥时候淡淡的,他拂了拂袖,轻声默念。
“药王慈怀。”
眼珠子怔在原地,紧接着,它化为了飞灰。
仍在蠕动着的孽物残骸彻底断了生息,枝叶枯萎,成为地上的一滩滩碎肉烂芽。
头顶的天花板在孽物膨胀时被撞开,此刻毫无遮挡,天空蔚蓝,海风呼呼倒灌。
郁沐深呼吸一下,头顶的枝角消融,金眸回退,变为不起眼的浅色。
他忽然有所察觉,闪电般抬手,一道尖枝自房顶生出,将潜藏在楼瓦上的一只乌鸦捅了个对穿。
乌鸦厉声惨叫,下一秒,被密密麻麻的枝桠吞噬殆尽。
“滚远点,毁灭的卒子。”
郁沐的声线压低,充满威胁之意。
一缕飞灰从乌鸦尸骸上溢出,逃似地飘远了。
一片寂静,好半晌,郁沐自责地抓了下头发。
“所以才说,人吃饭的时候绝不能剩饭。”
因为很香的剩饭会引来脏东西。
要不是他当时吃太饱了没去找那最后一块倏忽残骸,怎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后悔也没用了,强大的敌人可以交给更强的人解决,比如景元,他的当务之急是先处理这边的事。
郁沐思考了几秒,打定了主意。
他捡起散落在废墟里的阵刀,将刀刃插进血肉中,沾了点血,托行至昏倒的鹤长身边,掰开他的手,把阵刀塞了进去。
忽然,一声突兀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郁沐一抬头,居然是竹辉。
竹辉藏在角落里,因为背靠门板,又被墙柱的碎石遮挡,恰好躲过了铺天盖地的袭击,但身体虽然没受伤,眼里的恐惧和绝望却满得快要溢出。
他面色狰狞,因过分的胆怯和惊恐而颤抖,在地上无法站起,仰视时,牙齿不断地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郁沐看了他一眼,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他走向竹辉。
竹辉尖叫一声,带着哭腔,嘴里念叨着求饶的话,他直往角落里缩,但背后就是碎石,无处可去。
终于,郁沐站在竹辉面前,半蹲,掐住竹辉的脸。
竹辉像是死了一样,视线直直的,眼泪一个劲流。
“你看到了,对吧?”郁沐问道。
竹辉想摇头,奈何郁沐卡着他两颊,无法挪动头颅分毫,只能模糊地恳求:“不要杀我……”
“我不杀你,帮我个忙,这个云骑认识吗?”郁沐直视他。
明明是一样的脸,但竹辉却瞬间回想起对方是如何一片片撕碎那个孽物,一点点将对方踩进地里,一下下嚼碎掌心的树根的。
还有那双眼睛……
这分明是个真正的孽物。
因为恐惧,竹辉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绞动,仿佛下一秒就能吐出苦汁来。
他以前都做了什么?
他怎么敢招惹一个怪物!
“说话。”郁沐蹙眉,有些烦恼:“你也要写字吗,可我没有笔给你。”
生怕对方下一句就是‘要不把你的枝绒相折下来吧,毕竟小小的,很适合做笔。’,竹辉强迫自己开口。
“会说,我会说。”
郁沐欣慰地点头,一字一句,慢慢道:
“我现在报警,等下云骑来了,你就说是你报的警,作为过往行人,你什么都没看见,但你知道是这个云骑。”
他手指下垂,指着有着婴儿般睡眠的鹤长。
“用这把阵刀。”
他又指向鹤长手中虚握着的阵刀。
“英勇地杀死了孽物,明白吗?”
竹辉连连点头。
“很好。”郁沐拍了拍对方的头。
这样一来,证人,证物,齐了。
“而我,只是一个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无辜路人,绝对,不要出现在你的证词里,好吗?”郁沐再度强调。
竹辉点头如捣蒜。
“还有知道我身份的药王秘传那边,你知道该怎么帮我掩饰吧?”郁沐又问。
竹辉头快要点断了。
“很好。”郁沐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
他拿出玉兆,拨通云骑的报警号码,放在耳边,几个呼吸后,玉兆接通。
“喂,请问是云骑军,这里有一个疑似丰饶孽物,请派人来处理,地址是……”
郁沐卡了一下,发现自己不知道地址,刚要抬头询问竹辉,突然感觉身后袭来一阵寒气。
银发女人落地,眨眼间,一把澄明的剑搭上了郁沐的肩膀,刃尖紧抵着他的颈侧。
霜寒如刃,杀气逼人。
只要对方一挥臂,削铁如泥的利剑就可以削下郁沐的脑袋。
竹辉已经彻底吓晕过去了。
郁沐沉默地听着手中玉兆传来的问话声,心情复杂。
“市民你好,请详细说清地址……”
“市民……市。”
郁沐按下挂断键。
他看着十秒钟前的通话记录,只觉得疲惫:
“虽然云骑出警快是好事……”
“但我想要的,可不是这个云骑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