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的木屋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晨曦微露时,庭院便已苏醒。
    黑球套着犁套,‘哼哧哼哧’地卖力前行。
    偶尔停下来满足地舔舐几口蜂蜜。
    犁铧破开沃土的“沙沙”声。
    孩子们练功的呼喝声和读书声。
    以及厨房里小蛮牛锅碗瓢盆的协奏曲。
    交织成一曲生机勃勃的山居晨曲。
    沈厌换上了与凌战同款的粗布短打。
    虽样式相近,却因他身姿挺拔,更显几分利落。
    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真正融入了这春耕的洪流。
    跟在凌战身后,学着她的样子扶犁、播种。
    那双勤于保养的手。
    握上粗糙的犁把,显得有些笨拙,掌心很快磨出了薄茧。
    汗水混着泥土沾满了衣襟。
    但他眼中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亮——
    那是与她一同亲手创造、与大地相连的踏实感。
    凌战依旧是整个劳作的核心。
    她动作精准、效率奇高。
    仿佛天生就懂得与大地的韵律共舞。
    沈厌偶尔笨手笨脚地踩乱了刚耙平的田垄。
    或是播种时深浅不一。
    她也只是淡淡瞥一眼,用最简洁的指令纠正。
    “左移半尺”、“手稳,勿抖”。
    没有责备,甚至没有太多情绪,却让沈厌莫名安心。
    他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
    看着她专注而充满力量的侧影。
    看着她因劳作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一种混杂着满足、欣赏与某种更深沉渴望的情绪,在心湖中悄然发酵。
    夜色再次笼罩山巅,温泉氤氲的热气洗去了一身疲惫。
    沈厌靠在温暖的池壁。
    看着身边仅着单薄中衣、闭目养神的凌战。
    水汽润泽了她的肌肤,晶莹透彻。
    平日里的线条在朦胧中也柔和了几分。
    她长长的睫毛低垂,在水面投下浅浅的阴影。
    静谧得如同月下睡莲。
    沈厌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按住自己加速跳动的心口。
    突然想起,自己如今二十四,凌战也有二十二了。
    成亲三年。
    虽是官府强拉硬配的“大龄”男女。
    可这三年的风雨同行、生死与共,尤其是现在山巅宁静相守的日子。
    早已在他心中刻下“情投意合”的印记。
    该圆房了!
    这个念头如同温泉底部涌起的气泡。
    咕嘟咕嘟地冒上来,带着灼热的温度。
    “阿战……”
    他清了清嗓子。
    声音带着温泉浸润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看今晚月色真好,这泉水也暖……我们……”
    他斟酌着词句,想寻个不那么唐突的由头。
    凌战缓缓睁开眼。
    那双清冷的眸子映着月光和水汽,平静无波地看向他。
    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沈厌被她看得心头一紧。
    准备好的话瞬间卡壳。
    她那眼神,仿佛他只是在讨论明日的天气或田里的秧苗。
    “呃……我是说……”
    沈厌心头那点旖旎心思瞬间被浇熄了大半。
    只剩下熟悉的窝囊和沮丧。
    他习惯性地开启了“唠叨大法”。
    试图掩饰尴尬,也试图引起她哪怕一丝不同的反应。
    “……今天那垄地我总算耙平了,小蛮牛说我进步很大!道长下午讲的那个‘天工开物’里的灌溉法子真有意思,我们后山引水是不是也能改进一下?对了,穗禾那丫头今天又认出了好几种我没见过的草药,她说……”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白天的琐事。
    语速越来越快,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凌战。
    凌战只是安静地听着。
    偶尔在他说到关键处,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表示她在听。
    她的神情没有丝毫不耐,甚至有种……
    习以为常的包容。
    仿佛沈厌的唠叨是山风、是泉声,是这山居夜晚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
    这份近乎“无限宽容”的平静。
    让沈厌心头那点窝囊感更盛,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暖意。
    至少,她不烦他。
    翌日清晨。
    沈厌在田埂边稍作休息。
    看着远处带着孩子们辨识草药的凌战,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玄尘子不知何时踱步到他身边。
    捋着长须,目光也落在凌战身上,带着洞悉世事的笑意。
    “公子何故叹息?可是为夫人不解风情所困?”
    沈厌被说中心事。
    老脸一红。
    有些尴尬地别开眼。
    “道长说笑了……”
    玄尘子呵呵一笑,压低声音。
    “公子莫急。夫人心性坚韧,如寒潭古玉,温养需时。然老道观其言行,对你,已非寻常。”
    沈厌精神一振:“道长此言当真?”
    “自然。”
    玄尘子眼神笃定。
    “她容你近身,允你同行,听你絮叨而不厌烦,这绝非她寻常性情。若非心中有念,以夫人之能,早将聒噪之人一脚踹下山崖了。公子细品,这份‘宽容’,岂非最特别之处?”
    沈厌细细回想凌战种种看似冷淡却默许包容的举动。
    尤其是那晚温泉边平静的眼神……
    一丝隐秘的欢喜如同藤蔓,悄悄攀上了心墙。
    是啊,她的“无限宽容”。
    或许正是她独有的温柔方式?
    “多谢道长提点!”
    沈厌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不远处的穗禾——大丫。
    十五岁的少女,身量已抽条。
    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露出少女的清秀轮廓。
    她穿着和凌战相似的利落短衫,裤脚高高挽起,赤着脚踩在湿润的泥地里。
    正小心翼翼地移栽一株刚发现的珍稀草药。
    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的爱好。
    从幼时起就无比明确:土地、作物、草药。
    凌战是她最崇拜的师父和榜样。
    她跟在凌战身边的时间,比跟着沈厌还多。
    那双沾满泥土的手,侍弄出的作物总是格外茁壮。
    辨认草药的天赋更是让玄尘子都啧啧称奇。
    然而,最近沈厌敏锐地察觉到。
    女儿平静的心湖似乎投入了一颗石子。
    她侍弄药圃时。
    有时会望着北方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草叶。
    她向凌战请教问题时。
    偶尔会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北疆野牛谷的气候、土壤,问起那里适合种什么。
    她给小蛮牛和小石头准备草药包时。
    总会多备一份,精心打包好,托修罗卫送去北地,给……虎子和豆芽。
    少女的心事,如同山涧初绽的野花,羞涩又倔强地探出了头。
    沈泓,那个留在北地、如今已是野牛谷重要支柱之一的少年。
    与穗禾是真正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那份情谊,在离别的催化下,似乎悄然变了质。
    这天晚饭后。
    穗禾收拾好碗筷。
    走到正在廊下查看明日播种计划的凌战和沈厌面前。
    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
    “爹,娘。”
    她声音清脆,目光却很坚定。
    “我想去北疆野牛谷。”
    凌战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女儿:“理由?”
    “那边新开垦的土地多,需要人手。豆芽……和大哥他们虽然很努力,但种地、辨识草药的经验不如我。我能帮上忙。”
    穗禾条理清晰,理由充分,带着她一贯的务实。
    沈厌的心却猛地一沉。
    他看着女儿眼中那抹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期待和忐忑,哪里不明白。
    这“帮忙”背后更深的心思?
    他仿佛看到了一颗刚刚萌发的、稚嫩又滚烫的少女心。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堵在喉咙里。
    担心她年纪小,心思单纯,一头热地扎进去。
    又担心沈泓那小子一心扑在谷中事务上,尚未开窍,懵懂不知。
    更担心女儿满腔热忱,最终收获的是失落和情伤。
    可这些话,对着女儿清澈又坚定的眼睛,如何说得出口?
    难道要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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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少女隐秘的心事?
    “穗禾,你还小……”沈厌斟酌着开口,语气满是担忧。
    “爹!”
    穗禾打断他,小脸微微涨红,带着被误解的急切和委屈。
    “我知道您和娘定的规矩!十八岁前,女儿绝不谈婚论嫁!我谨记在心!”
    她挺直了脊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我就是想去帮大哥,还有豆芽种地!野牛谷也是我们的家,那里更需要我!娘说过,种地也是安身立命、养人活命的大本事!”
    她最后一句,特意看向凌战。
    眼神中带着孺慕和寻求认同的渴望。
    凌战的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片刻。
    又扫过沈厌写满忧虑的脸。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点了点头。
    言简意赅:“可。”
    凌战的认可如同一锤定音。
    穗禾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激动地看向沈厌。
    沈厌看着女儿眼中纯粹的、为理想(以及那个少年)而燃烧的光芒。
    再看看凌战平静却蕴含力量的眼神。
    所有劝阻的话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有想守护的人和地方。
    他作为父亲,纵然有万般不舍和担忧,也无法折断雏鹰的翅膀。
    “……好。”
    沈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有些干涩。
    “但……要常写信回来。照顾好自己。”
    “谢谢爹!谢谢娘!”
    穗禾欣喜万分,用力点头,眼中泛起激动的泪花。
    送行那日,山风微凉。
    修罗卫统领凌风亲自前来。
    他身姿挺拔如松,沉默寡言,却给人一种磐石般的可靠感。
    他将穗禾简单的行囊绑在健硕的机关马背上。
    小蛮牛红着眼眶,掉眼泪,把自己珍藏的几包好种子塞给姐姐。
    小石头也难得地主动抱了抱穗禾。
    小声说:“姐,北疆冷,多穿点。”
    霜刃白狼用鼻子轻轻蹭了蹭穗禾的手背。
    玄尘子赠了她一个护身的小巧药囊。
    凌战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只说了两个字:“用心。”
    穗禾一一应下,最后看向沈厌。
    沈厌努力挤出笑容,想再叮嘱几句,喉咙却哽住了。
    只能用力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去吧……平安。”
    “爹,娘,你们保重!”
    穗禾翻身上了坐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山巅的木屋和亲人,眼中虽有离愁,但更多的是奔赴远方的坚定和期待。
    她朝凌风点点头。
    凌风一声低喝,坐骑如离弦之箭。
    载着少女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向着遥远的北疆而去。
    山巅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沈厌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
    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他的影子,显得格外寂寥。
    心头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担忧、不舍、还有对女儿懵懂情愫未来的不确定感。
    沉甸甸地压着他。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却有力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沈厌猛地一震,愕然转头。
    是凌战。
    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也并未看他,只是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
    仿佛只是随意地搭了一下。
    但那手掌传来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却像一道暖流,瞬间穿透了他心中沉甸甸的失落与空茫。
    “雏鹰总要离巢。”
    凌战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沈厌耳中。
    “她选的路,不坏。”
    这是凌战少有的、主动的、带着明确安慰意味的话语。
    沈厌呆呆地看着她清冷的侧颜。
    感受着手背上那短暂停留却重逾千斤的温度。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意交织着冲上眼眶。
    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道,握住了凌战欲要收回的手。
    紧紧握着不松开。
    这一次,凌战没有立刻抽离。
    夕阳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长长地投映在刚刚播种完毕、孕育着无限生机的黑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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