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具尸首，连成一排，步履齐整，恍若三张僵尸皮影人。由于二人高举双手托举中间一人，远望仿似一座移动山岭。左右二尸两个人双目灰暗死寂，直勾勾盯着夜游。那具断头尸身更是诡异，躯干前驱，首级反折其后，散发脖颈间露出一小寸干瘪枯槁的皮肤。烛火昏沉又摇晃，夜游辨不清那片铁青色皮肤下藏着什么，但她肯定，有活物在他皮下蠕动。
若是一般人见此场景，大概率已被吓晕，就如柳城主一般。而夜游反其道而行之，可能是她初出大漠不知深浅，见此情景并不觉得可怖，反而觉得刺激有趣，一时间竟轻轻笑出了声。
随即她便意识到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了。
殷无邪立于二楼雕栏畔，单手单肩箍紧了她，脚下还俯着不知是死是晕的柳城主。夜游整个人倒吊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道：“几只眼珠子要蹦我脸上了。”
话音刚落，却见殷无邪垂袖间倏地迸出三道银光。那银光快如闪电、亮如流星，准确无误地刺破每一具尸体的心脏后，又极速地收了回来，重新缠回到他手腕上。速度之快，肉眼一时难以追踪其速度，乍眼一看以为是尸体心脏处爆裂开三点极白的银芒，又转瞬即逝。
眼见这三具尸身僵立不动，夜游感叹道：“脑后长眼，好厉害的法器，好厉害的功夫。”
殷无邪淡淡回道：“举手之劳。”
夜游不假思索，道：“教我吧。”
殷无邪道：“我不收徒弟。”
夜游问: “我叫你教我，不是让你收我为徒。”
殷无邪: “在我地方是一回事。”
夜游: “那好，你何时收徒？”
殷无邪避而不谈: “你刚才为何笑？”
夜游: “笑这世间有趣，永远不知道下一刻有什么刺激事物等着自己。”
殷无邪道: “也不一定，有些事物倒也是可以提前预料。”
夜游: “教我吧。”
殷无邪道: “你已有师傅，否则这一身灵力轻功从何而来。”
夜游: “天生的。”
殷无邪没有回答。夜游见其不回，尝试抬了抬胳膊。虽说恢复了那么一点力气，但确实是只能么一点，完全不足于支撑她跟之前一样飞袭狂奔。她略微有些烦躁：“这迷药何时全解？我吊你身上怕你累。”
“时辰未知，与个人体质相关。”他声音里辨不出情绪，“不过你能自行化解失魂露，若是本领天生，还真是天纵奇才。”
夜游又欲开口，却见有一个人，搀扶着另一个人，于混沌之中悄然靠近。
是刚刚离去，带来朔风的扶苍。
殷无邪低声问：“他还未恢复？”
扶苍低声回道：“他还未醒。”
朔风像根藤蔓一样，无力被动地缠在扶苍的手臂上。扶苍本就偏瘦一些，又失去了些许灵力，搀扶朔风的手臂有些支撑不住，晃得厉害。
殷无邪用仅四人可闻的声音说道：“取下三根光丝系于手腕上，每人一根。”
夜游想这大概不关她事。所谓三人，想必是面前两位和底下的柳城主了。
扶苍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刚才一直在雅阁内盯着陷入晕迷的朔风，始终刻意无视台下美人表演，因此不知夜游是今晚表演十美人之一，昏暗中更不识这位倒挂在墨华君肩膀上的白衣女子正是拿了他萧的红衣女郎。只觉得尴尬又好奇。这位女子究竟是何来头？
扶苍嗫嚅道：“墨华君，不必管我们，取下光丝整体威力就小了。”
“保命要紧，小就小吧。” 殷无邪道。
夜游虽不知那光丝缠于手腕中有什么用，但听一个沉稳的人说保命要紧，一时间没忍住，又低声暗笑了起来。这一笑，唇上的咬伤又被牵动，嘴边没忍住泄出一丝痛意。
突然之间，手腕上一凉，夜游垂眸一看，原是殷无邪不知何时单手取下一根光丝，系于她的手腕上。整个过程中，他做得精准迅速又不着痕迹，且尽量避免直接触碰到她的肌肤。
“有此光丝，邪崇一类难以近身。你体内还有少量失魂露未散，不知何时才可彻底恢复，小心为上。”
她正欲说什么，却于杂乱声中辨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如盛夏蝉鸣般刺耳聒噪：“这门怎么锁了？谁干的？城主呢？护法呢？人都死绝了不是？”
正是先前带夜游来台上的白发女人。
听她意思，那条从妆阁通向后台的铜门也被封闭，一正一测大门均被封锁，戏殿之中已成瓮中困局。明暗之中，幽红烛光渲染出更加诡谲恐惧的氛围。胆小之徒几乎快要丧失理智。
夜游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你是在等待吗？”
见她猜中了自己心思，殷无邪倒颇有些意外，沉默须臾后，低声承认道：“是的。”
等待幕后之人站出来。
但凡再有事物刺激，譬如一人死，戏殿之内必定一片混乱，下一刻恐怕就会出现人踩人和人叠人之情景。届时，无需幕后之人在做什么，恐怕底下的所有人，就会陷入无意间害人与被害的情景。这大概也是幕后之人想要看到的。
所以，谁先刺激这番场景，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幕后之人。
还未等到那个刺激场景的人出来，倒是二楼正中之处，也就是殷无邪所站雅阁之旁，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对着台下众人高声喊道:“众位莫慌，慌乱无用，越慌越乱。我们都有驱阴符护身，殿外有白羽护卫，殿内有北冥护卫，春满楼外又设有结界，必定不会有事。想来是有人捣鬼，故意试图恐吓我们。若是我们因此慌乱，岂不是中了他人诡计？”
原本参加这场私宴的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且不说胆量素养究竟如何，见识多少比市井小民要多上一些。听到他如此言语，说的又甚是在理，纷纷杂杂中倒也冷静了不少。
卓王又道: “先看望一下柳城主吧。适才听他失声尖叫，又遭这位英杰一掌，现在又沉默不语，想必是看见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谁愿与我同去探望？”
虽然卓王与柳原仅是一壁之隔，然而由于一系列变故来得太快，众人又受了惊吓。因此并无人前去查看柳城主现状。二楼私阁均是开门于连廊一侧，纱幔外即是雕栏，可以直观底下看台与戏台，却看不见相邻之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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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辨认出此人声音，于私下交耳道: “是卓王。”
易水城首富，卓王，卓子安。
既是首富，在易水城这座商贾之城虽无名义上之权力，却有实质上之影响。他一呼，百应倒不至于，但也有不少试图攀附权势之徒忙不迭喊道: “我与您一道去！”
底下又燃起若干掌心焰，原是殿内藏有不少北冥教教徒。
既然人多势众，想必不会有生命之忧，众人在恐慌之中终于找到了若干淡定。
扶苍把昏迷的朔风放于一边，把光丝系于对方和自己手腕上。柳原还是面朝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扶苍走了过去，应殷无邪要求，系了一根在其手腕之上。
做完这一切，浩浩人潮如潮水般涌上二楼。雅阁朱门方启，当先涌入的便是北冥一众护卫，众星拱月般将首富卓王护在中央。
这雅阁本就不甚宽敞，地上铺着织锦软垫，当中一架鎏金铜雀案，配着三张紫檀坐凳。三具尸身并排横立于案旁，殷无邪等人又立于尸首与雕栏之间。此刻忽又涌入这许多人马，小小雅阁顿时显得逼仄不堪，几无立锥之地。
当掌心焰将那叫雅阁照得格外光亮时，每一个人都清晰无误地看见了那三具可怖的尸体，肩抗美人的殷无邪和头朝下横躺地上的柳城主。
一众人等你看看我我瞪瞪你好大一会儿，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卓王不愧是首富，见过大风大浪，脸色陡然一变后，喝道:“你们对郑侯做了什么？”
任谁看到城中首富之一以这种面貌死在私宴之上，都不可能不害怕，不可能不震惊！而且，郑侯身边两位死者，分明也是北冥教高等教徒！
扶苍看看殷无邪，又看看柳原，他不明白墨华君为什么到现在还那么平静。这情况，分明是把他们当成杀害郑侯三人的凶手了！
“好啊。” 卓王的脸在掌心焰之间半明半暗，“听说今晚柳城主邀请了万归宗的文武双绝，想必就是阁下您吧。来玩便是，美人也在你怀中，又何需杀人？”
殷无邪道:“我对美人无兴趣，对杀人也无兴趣。不过我觉得，这面前三具邪崇尸体对您倒是挺感兴趣。”
卓王脸色骤变，咬牙道: “你什么意思？”
他马上就知道殷无邪什么意思了。
原本头颈撕裂反折又被光丝穿胸而过的尸体，在众人围观之下，动了起来！
只见那具断了脖颈的北冥教教徒尸体突然高抬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拍了一下左右两边的尸体，竟是把另外两具尸体上的头颅一掌拍飞，断裂了。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只头颅带领着另外两只头颅，飘到半空，一起睁开了眼睛，里面的瞳孔骰子般转动，原本干瘪的肌肤上，瞬间有了些许森然之气。
他们，或者是它们，阴森森毛刺刺地一起笑了起来。
那笑声如冰水入沸油，陡然在人群中炸开。原本就惶惶不安如惊弓之鸟的众人顿时肝胆俱颤。一时间，衣袍撕裂声、杯盘倾覆声响作一团。
一片哭叫跑闹之中，夜游听得上方那人铿锵有力地说: “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