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信任的种子(下)
凛冽的寒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季景辉单薄的衣物,带走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暖意。他跪在部落边缘那块巴掌大的冻土上,手指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麻木的钝痛。那块边缘锋利的石片,此刻在他手里沉重得像块烙铁,每一次砸在坚硬如铁的黑色冻土上,都只能崩下一点点碎屑,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酸痛。
苍岳就站在几步开外,如同一尊沉默的雪雕。他没有抱臂,只是垂手而立,但那魁梧的身躯本身就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金色的瞳孔在惨淡的冬日阳光下,冷冷地注视着季景辉每一个笨拙的动作,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荒谬感。在他眼中,这个弱小的人类正像个疯子一样,用宝贵的、能稍微果腹的“食物”(那些发芽的块茎),在这片连最顽强的冰苔都难以存活的冻土上,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仪式。
“他在干嘛?”
“不知道…白草大人为什么允许他浪费食物?”
“看他的手…都冻紫了…”
“族长好像很不高兴…”
不远处,几个负责处理发芽块茎的亚兽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远远地围观着,窃窃私语。她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季景辉还是能感受到那些目光里的困惑、不解,甚至是一点点的怜悯。这让他更加难堪,也更加用力地挥动着石片。
“咔!” 一声脆响,石片终于不堪重负,从中断裂开来。锋利的断口瞬间划破了他早已冻裂的掌心,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冰冷的黑土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钻心的疼痛让季景辉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捂住伤口,血液的温热转瞬即逝,只留下更深的冰冷。
苍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扫过季景辉流血的手,随即又恢复成一片冰封。他没有动,也没有表示任何关切。浪费食物,还弄伤自己,愚蠢透顶。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一瘸一拐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
是昨天那个被季景辉救下的小狼崽。他的一条后腿还缠着那圈白色的绷带,走路不稳,被一个年轻的亚兽人雌性紧张地护在身侧。小家伙金色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季景辉流血的手,又看看地上那堆发芽的块茎和季景辉努力挖出的浅坑。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挣脱了亚兽人的手,慢慢挪到季景辉刚刚清理出的一小堆碎石旁,弯腰捡起一块边缘相对圆润、更趁手的石块,用两只小手费力地捧起来,一瘸一拐地递到季景辉面前。
“呜…” 他发出一个微弱而善意的声音,大眼睛里没有了昨天的恐惧,只剩下纯真的担忧和一点点好奇。
季景辉愣住了。他看着眼前那双清澈的金色眼眸,看着那双捧着石块、冻得通红的小手,看着那条缠着绷带的伤腿……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破了严寒和疼痛的封锁,涌上他的眼眶,让他的鼻子有些发酸。他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失态,用没受伤的手,极其轻柔地接过了那块石头。
“谢…谢谢你。” 他声音有些哽咽,努力对小狼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小家伙似乎听懂了其中的善意,也咧开嘴,露出两颗小小的尖牙,回了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苍岳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长久地落在了那个小身影上。他看着自己部落的幼崽,拖着伤腿,给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递石头。小家伙脸上的笑容,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苍岳紧抿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眼神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寒冰,似乎被这缕微弱的阳光,悄然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他依旧沉默,但原本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
季景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他顾不上掌心的刺痛,用小家伙递来的石头,更加专注地继续他的工作。这一次,他不再盲目地硬砸。他观察着冻土的纹理,寻找着相对松软的缝隙,用石头的尖端去撬,去磨。动作依旧笨拙,却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需要挖出几条浅浅的沟。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垄作”——这是他在农大试验田里学到的最基本也最实用的技术之一。将土壤堆成略高的垄,种子种在垄上或垄侧,这样在寒冷地区,垄背能吸收更多阳光热量,促进种子发芽和根系生长;垄沟则利于排水,避免冻土融化后积水烂根。同时,垄作也能疏松土壤,改善透气性。
这小小的技术,在这个原始而残酷的世界,可能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时间一点点流逝。季景辉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瞬间变得冰凉。他的手指因为持续用力而颤抖,冻伤加上划伤,火辣辣地疼。但他咬着牙,专注地挖着,堆着。终于,在他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时候,一小片被翻动过的黑土上,出现了三条歪歪扭扭、勉强能称之为“垄”的土埂,旁边是同样浅浅的沟。
他顾不上喘息,立刻拿起那些被部落视为“废物”的发芽块茎。他仔细挑选着,将那些芽点相对饱满、生命力看起来更顽强的挑出来。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芽点朝上,轻轻放置在垄的背风面(避免寒风直接吹袭嫩芽),再用旁边挖出的、相对松软些的碎土薄薄地覆盖上一层。动作轻柔,如同呵护着最珍贵的宝物。
最后,他拿出了自己那个宝贝——那个从地球带来的、饱满的良种土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也种在了最中间、位置最好的一条垄上。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对这个世界投下的最大信任票。
做完这一切,季景辉几乎虚脱。他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他面前凝成一团。他举起自己伤痕累累、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对着苍岳和白草的方向,用力地指向那片刚刚种下种子的土地,又做了一个“等待”和“生长”的手势。他的眼神疲惫,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火焰——那是知识的自信,是对生命力量的信仰。
苍岳依旧沉默。他金色的瞳孔扫过那三条简陋的土埂,扫过那些被埋进土里的“废物”,最后定格在季景辉那双伤痕累累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上。困惑、怀疑、荒谬感……这些情绪并未完全消失,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开始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搅动。这个弱小的人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流血、冻伤、消耗体力),仅仅是为了把这些快坏掉的东西埋进土里?他图什么?难道……真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关于土地的秘密?
白草一直静静地看着,浑浊的眼中闪烁着难以解读的光芒。当季景辉做完最后的手势,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丝。她对着苍岳说了几句话,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大意是:兽神(世界意识)的指引,或许就在这看似无用的泥土之下。等待吧。
苍岳没有反驳白草。他深深地看了季景辉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不再仅仅是审视,似乎多了一丝探究,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留下一个在寒风中如山岳般沉默的背影。
季景辉被允许回到了那个破旧的兽皮帐篷。疲惫和寒冷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蜷缩在冰冷的干草堆里,意识渐渐模糊。在陷入昏睡之前,他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那片新翻的黑土,以及小狼崽递给他石块时那双纯真的金色眼睛。
希望,已经被埋下。剩下的,只有等待,和祈祷严寒不要扼杀这微弱的生机。
……
夜幕降临,寒风格外刺骨,仿佛连空气都要被冻结。部落陷入了死寂的沉睡,只有巡逻战士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沉寂。
苍岳值夜。他高大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得很长。他沉默地巡视着部落的每一个角落,检查着每一处可能被风雪破坏的棚顶。他的脚步沉稳有力,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当他巡逻到部落边缘,靠近山壁的那一小块区域时,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向了白天季景辉“胡闹”的那片土地。
月光如水,洒在那片新翻的黑土上,三条简陋的垄埂在雪地中显得格外突兀。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寒冷和死寂中,苍岳那双在黑夜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金色瞳孔,猛地收缩到了极致!
他看到了什么?!
在中间那条垄的背风处,靠近季景辉种下那个“奇怪石头”(良种土豆)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绿意,倔强地刺破了覆盖的薄薄冻土,在惨淡的月光下,探出了一个小小的、颤巍巍的嫩芽尖!
那抹绿色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折断。但它又是如此的顽强,在这冰封雪裹、万物凋零的绝境中,迸发出了生命最初的呐喊!
苍岳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震撼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他握紧了手中的骨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一点微弱的绿意,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神迹。
浪费食物?愚蠢的仪式?毫无意义的举动?
不!
这是……生长!是生命!是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绝望冻土上,挣扎而出的、真正的希望!
那个弱小的人类……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冰冷的夜风吹过,卷起几片细碎的雪沫。苍岳如同一尊真正的冰雕,伫立在月光与雪地之间,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那一点倔强的绿色,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信任的种子,在族长苍岳那颗冰封已久的心田里,伴随着那株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扎下了第一道微不可察、却无比坚韧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