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湛铭汇合,玄玑未去师父所在的青玄峰也没回自己的浮玉峰,而是直奔棠杲长老居所。
云本质是水的一种形态,与玄玑的水灵根很是相合,所以她平时不爱御剑飞行,只喜欢腾云驾雾。
甫一降落至琼瑶居前院,便看见棠杲长老的大弟子唐霖急匆匆地御剑走了。
论辈分玄玑得叫唐霖一声师兄,只是他这番匆忙,玄玑倒不必上赶着跟人家打招呼添乱了。
唐霖此人倒是个正直良善的,只是行为刻薄,实在不太近人情,玄玑鲜少和他打交道。
与棠杲长老相熟,玄玑到了琼瑶居便没什么规矩,自顾自进门,见一面容姣好的仙子半躺在榻上,一手撑头,一手翻看悬在眼前的书本。
眼见她嘴角慢慢翘起诡异的弧度,玄玑出声:“棠师叔。”
棠杲的嘴翘到一半,收了回去,见来人是玄玑,复挂上笑容:“哎呀哎呀,看书太专心,竟未察觉小玄玑进门!”
“刚才见到唐霖师兄匆忙赶路,是有什么急事吗?”
棠杲摆摆手:“刚才叫他去接我新收的徒儿,却忘记他还要接今日入春学的弟子,这会儿又赶着去呢,虽说是我的疏忽,但都是到渡口接人,难道就不会一块接了?一根筋的死脑袋,莫要管他。”
怪不得唐霖师兄每天都阴着个脸,这么多事务,也难有好脸色。幸亏刚才玄玑救下了那落船的弟子,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少不了要问责。
棠杲徒弟散养很少过问各项事宜,手里的事却不少,一股脑全派给弟子,倒是省心得很。
玄玑早就习惯了棠杲这个样子,自顾找地方坐下,从储物戒中拿出两包装饰精美的点心:“我托湛铭师兄排队抢到的琼饴坊桂花糕,特来带给师叔尝尝。”
这是近来流行的吃食,棠杲闻见淡淡桂花清香,书也不看了,撂在榻上,起身斟茶吃糕。
修仙者大都耳聪目明,比凡人视力好上许多,玄玑远远一瞥,便看到书封上的大字:《逆天圣尊》。
果真又在看这异想天开的话本。
棠杲长老虽然已经三百余岁,却依然像个十几岁的少女,喜好看天马行空的话本,□□致的糕点,收集珍贵钗环,吃上桂花糕的第一口便连连称赞,才咽下又欲拿妆匣给玄玑挑两对耳环。
玄玑赶忙婉拒,本来买桂花糕就是答谢她昨天送的发簪和耳坠子,再拿回去几对更无颜消受了。
棠杲看出她的心思也不再找什么东西相送,只专心享用糕点,喝口茶的功夫想起一件事:“最近我听见一则传闻。”
棠杲师叔最喜好打听各种仙家传言,常有各家惊世骇俗的秘闻,不管真假,只管耸人听闻。玄玑心生好奇,探究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十年前涧西谢家家主谢临渊走火入魔,与道侣孟玄双双陨落,二人紫府化作一处庞大秘境,大家都称呼它临渊境,其中玄晶矿脉、仙草灵兽应有尽有,”棠杲故留悬念地停顿一下,见玄玑没什么反应,继续道,“听闻有卦师推演天机,得知能解开秘境的人已在归墟道宗,仙门百家都蠢蠢欲动呢。”
能解开临渊境的人……
玄玑眼眸暗光流转,隐匿在半垂的鸦羽般的浓黑眼睫之下。
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她想。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玄玑,本姓谢,正是棠杲口中的谢临渊的长女。
谢家五百年以来世代守护有逆转阴阳的涵虚镜,十年前,人间战事迭起,伏尸百万,血染玄黄,谢临渊偏偏在此时走火入魔,打伤打死修仙者无数。
仙门百家虽合力镇压了谢临渊,涵虚镜却早已毁在他手上,谢夫人孟玄神志清明,却为道侣以死相抗,最终与其双双陨落。
百十来人偌大的家族,只剩下十二岁的谢玄玑。
谢玄玑只记得谢家数百年积攒下的家业,被熊熊大火燃尽焚绝。
冲天的火光之中,她亲眼看见自己的父母葬身火海。
谢玄玑明明是水灵根,却救不了这业火,她太弱小了,只能躲在偏院的水缸中。
林虚渡找到她的时候,大雨滂沱,火早已经灭了,她**地睁开眼,看见的是当初把她扔进水缸,自己却无处可逃,伏在水缸旁烧得焦黑依稀辨得人形的侍女。
熊熊业火灼热,百年世家一朝化为焦土。
亏得当时谢玄玑修炼刻苦早已筑基,在水缸之中用灵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否则自己也被煮成一锅肉汤了。
林虚渡与谢临渊为多年好友,谢家灭门,他没想到会有什么人幸存,只是顾念昔日情谊,再次搜寻一番,没想到会找到谢家残存的独苗苗。
谢玄玑在冰水里泡了半日,又淋了几滴雨,未到落脚处便发起高热,温度退下后又病怏怏的,在外将养了近一月才见好。
谢临渊死得并不光彩,林虚渡将谢玄玑带回道宗时抹去了她的姓,只叫她玄玑,对外宣称是故人之女,谢家行事低调,女儿从不出现在众仙门视野中,玄玑又恰巧生病许久,等带回到宗门时,谢家事件的提及概率少了很多,几乎没有人将玄玑与谢家联系起来。
玄玑天资卓越,修行又刻苦,十八岁结了金丹,林虚渡将她带到临渊境,让她试着打开自己父母留下的浩瀚秘境。
可无论怎么尝试,秘境皆无任何反应。
玄玑试了很多年,无一次例外。
她是谢家嫡长女,要是以人解境,合该是她。
当时倒是有个叔叔的儿子寄养在家主膝下,但血脉不完全相符,爹娘怎会把他当作秘境钥匙呢?
况且谢家付之一炬,林虚渡只找见她这一个活口,那堂弟应该是不幸遇难了。
可万一他也碰巧被救了呢?
玄玑用力摇了摇头,空穴来风的话,自己竟还当真了,指不定是谁要写新的话本,传这谣言,借此造势呢。
毕竟前阵子师叔讲给自己的好些个“仙家秘闻”最后都只出现在了她新买的话本上。
想是这样想,可玄玑到底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思绪,留下一句“忘给师兄糕点钱。”便出了琼瑶居的门。
寻常弟子一定没见过端庄娴雅的玄玑仙子大步流星地穿过院落,大召云雾的样子,却被初来乍到、正打扫自己新居所的范小源收入眼底。
“这是那个什么玄玑仙子吗?”范小源小声自语,又觉此等形象与刚才的道听途说相去甚远,“应该是长得很像的人吧?”
浮玉峰。
玄玑召出通灵玉牌,默念两句密咒,便听玉牌中传来气虚一般的男音:“又有何贵干啊,温柔娴静贤良淑德的玄玑仙子?”
“秦高旻,没空跟你耍嘴。”
……
“确有此事”,秦高旻道,“而且为问天门中的长老所言,谢玄玑,你不妨在宗门中打探一番。”
打探?玄玑倒是想,可这些年来她只按照林虚渡的吩咐,安安份份做不食烟火超然物外的玄玑仙子,身边可以说得上话的除了同在师父座下的师兄师姐,就只剩秦高旻这个儿时玩伴,还有几个当年学宫春学的同窗。
谢临渊走火入魔,杀同道、毁法器,尽管此事已过去五十年,可世人对其诟病仍存。本来玄玑少接触人便是为了防止露出端倪,让别人觉察到她的身世,可这也就让她自己自断了人脉。
玄玑自知没有什么城府,不懂与人虚与委蛇,平日里鲜少关心世事,如今因传言突然介入此事,未免太容易引人注目,反而会让大家把自己和谢家联系起来。
既然事关临渊境,那这所谓的“钥匙”必定将受到多方势力的监视,现下正是春学各家各派小辈入学宫的日子,说不定这些个十几岁的孩子中就有人带着修习以外的任务。
弟子活动的范围有限,如果能解开临渊境的人资历过高,那他们却也难以接触到。
倒不如……
心念一转,玄玑对秦高旻说:“你们云栖剑宗,有没有符合学宫讲师就教条件的身份?”
当初秦家谢家交好,秦高旻少时常到谢家玩耍,玄玑与他也勉强算是青梅竹马。
只不过后来秦高旻被家中送到云栖剑宗,两人无甚联系了,直到她在归墟道宗入春学的时候,秦高旻也在其中,他们才暗中相认。
所以,秦高旻对玄玑还算了解,她说一半话,秦高旻自己就能把另一半话里的事给办了。
恰巧他在师父座下近些年一直负责整理掌管册籍的差事,他浅思一番,问道:“是否限修为、男女、年岁?”
修真者都会点变幻之术,年女年岁都好说,只是修为难搞,低了难以进学宫讲学,对自己行动也有限制,高了自己修为又不匹配,难以伪装,玄玑摆摆手:“无他,只是修为与我相近即可。”
“嗨呀,你算是来着了,”秦高旻兴奋地说,“我这里有一绝佳人选!”
他大手一挥,玄玑眼前展开一册门籍。
紧接着听到秦高旻的声音:“此人名为萧渚,男修,220岁,修为与你相同,金丹期大圆满。”
玄玑看着门籍:“你说的,上边都有,只是怎么没有他的画像?”
“我六年前才接管造册事宜,当时的门籍比这更为粗陋,现在只要在剑宗的人,我都已经重新造册,只是萧渚师兄已闭关十二年,见不到人,我这负责画像的法器也无法。”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会被人认出来,萧渚师兄他独来独往,宗门里认识他的人都没几个,更别说你们道宗了。”
说着说着,秦高旻的声音又回到了刚开始气虚的状态,玄玑倒也理解了这种状态,掌管册籍之事繁杂无比,她看着秦高旻束在脑后的小小一团的发髻和半披在后背薄薄的散发,不禁摇头唏嘘。
秦高旻没注意到玄玑微妙的表情,自顾往下说:“说到闭关,这是萧渚师兄堪称你绝佳人选的原因,他金丹期大圆满之后近百年无法突破,十二年前只说要闭关五十年,便到现在也没出来。”
玄玑了然。
此人还有几十年才出关,又几乎无人相识,的确合适。
“他是剑修,擅长什么法术?”
“说起来你们还挺有缘,都是单水灵根。”
是挺有缘,玄玑暗想。
谁都不知道,她自己私下里还拿着当初上春学时的剑谱日日练剑。
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