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幻想着“风雨故人来”的境界,在风飒飒雨霏霏的时候,心情枯寂百无聊赖,忽然有客款扉,把握言欢,莫逆于心。
——梁实秋
01 擦肩
窗外晦暗,风萧萧,雨凉凉。
昏黄又温暖的灯光笼罩书桌,郁清伏案埋头写着这一周的工作报告。
一旁,手机的荧光屏亮起——
“郁清,十周年同学聚会来不来?”
郁清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放下,继续整理百流村河道污染的相关材料。
云溪县因一条贯穿全城的主河云溪河而得名,云溪河下游地势低洼,无数支流汇集在此,下游村庄因此得名——百流村。
水生财,百流村作为支流交汇之地,交通要塞之所,占据地利,具备不可多得的发展潜力。
但实际上,它积贫积弱,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更是此次脱贫攻坚战役的重点关注对象,而郁清则是百流村新上任的第一书记。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郁清这个第一书记的火还没烧起来,就被百流村的贫瘠现实狠狠泼了冷水。
还是臭气熏天的工业废水。
百流村为了发展经济,招商引入多家制造业工厂。工厂的发展的确短暂地帮助了百流村在经济上取得起色,但却是以破坏环境为代价。
随着环境保护基本国策的确立,发展金山银山的同时,也要绿水青山,百流村的村办企业一下子被卡住了喉咙,大量工厂撤资搬迁,仅存的几家也不时停工,一瞬间生机全无。
曾经的云溪河清澈无比,泠泠碧水倒映湛湛蓝天,悠悠白云在河中缓缓流淌。而如今却排满了工业废水,乌黑粘稠的液体汩汩而行,昔日红红火火的订单化为黑水河上漂浮的虚幻泡沫,跟随河道垃圾一起发烂发臭。
郁清此行,首要目的就是整治违规工厂,根治河道污染,发展企业复苏经济,带领百流村脱贫致富。
每一件皆是经年旧疾,积重难返,实行起来如攀陡壁高山。
郁清本科专业金属材料工程,硕士学的环境工程,生化环材四大天坑,她一脚踩进去两个。
毕业时她考取了定向选调,一头扎进村里当起了驻村第一书记。
进村之前的培训会上,各个村的第一书记齐聚一堂,大多是刚出校园稚气未脱的面孔,市委宣传部的杨部长语重心长地说道:
“组织不会怀疑你们为人民服务的决心,但是除此之外,你们还要有不畏困难的勇气和披荆斩棘的本领。脱贫攻坚是国家大计,摆在你们面前的,注定是一条坎坷曲折的道路。万事开头难,但**人是最不怕困难的人。”
杨主任带领一行人在鲜红的党旗下重温入党誓词,坚毅的誓词承载着这群青年的豪心壮志,壮怀激烈的胸膛里,火热的心剧烈地跳动。
经过实地考察之后,郁清发现她要处理的问题远比书面材料上呈现的要棘手。
除了污染问题,百流村还存在严重的内涝危险。
此时正值雨季,污水和洪涝,每一件都是庄稼地的克星,更别提两者叠在一起了。
郁清此刻抓耳挠腮,盯着云溪河的各部分河道情况,愁容满面。
这时,一个电话打过来。
“郁书记,明天科学院研究所的调研团队就要来了,我们要不要派人去接一下?”
半个月前,郁清接到县里通知,科学院工程研究所要来一批人在百流村开展调研,具体内容不方便透露,只说是流体力学相关的,让郁清好好配合,但不要张扬。
治污的事情忙起来,郁清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小陈,你明天带几个人去接一下吧。”
“郁书记你不亲自去吗?”
“我明天要和村两委去巡查云溪河道。县里特地交代了,行程保密,不要太过铺张,你带人接待就行了。”
陈政先是县民政局下派的驻村干部,同郁清年龄相仿,是百流村领导班子里为数不多的年轻力量。
郁清嘱咐他:“调研团就住在村委会后面的学校,我联系过王校长了,已经安排出来几间空宿舍,明天人来了你直接找他。”
整理完手头的工作,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郁清草草地洗漱,刚躺上床,就想起还没回复同学聚会的消息。
一片黑暗中,手机屏幕亮起,荧光打在郁清的脸上。
她的眼睛刚刚才适应黑暗,猛地一睁,只觉得这光刺眼无比。
郁清皱着眉头回过去消息:“我就不去了,最近比较忙。”
老同学张晨像是时时在手机旁候着,马上反问:“是不是因为江丛要来?”
江丛。
这个名字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了。
郁清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手机摔下来,重重地砸上鼻梁,她捧着鼻子暗暗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不想闹出动静吵醒睡在隔壁的老乡奶奶。
旧事尘封,沉寂于幽暗谷底。
时间太久了,久到郁清骗过自己的心,以为过往不过虚妄,以为一切早已遗忘。
可当这个名字重新出现,仿若一滴水,滴进了空旷死寂的山谷,轻易搅乱了长久以来苦苦维持的平静。
她的心还是动了,夹杂着自嘲与恐惧,微微颤抖。
原来,她只是误以为骗过了自己的心。
“没有,真的是工作太忙了抽不开身。我不知道他要去。”
郁清坐起来,彻底没了睡意。
她捧着镜子看鼻梁,微微有些红肿,找了个冰镇贴贴上去。
张晨:“那行吧,有空咱们再聚,你早点休息。”
郁清:“好,你也是,替我向老师同学们问好。”
一晚上,郁清都睡得很浅。
与其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不着,不如早起出门处理工作,本着这样的理念,她一早就起来了。
门外,雨势相比昨夜不减反增。
郁清抬头看天,乌云滚滚,黑压压地沉下来,想必不过晌午会下得更急。
今天她要和村支书罗立华、村委会主任王建东一起去巡查云溪河道,正好借此机会观察云溪河的水流情况。
她穿好雨靴,披上雨衣,来了村委会。
郁清住在村委会附近的老乡宋奶奶家里,这时候宋奶奶已经开伙做起了早饭,见郁清要出门,忙留住她让她等等,饭马上就好。
郁清嘴上抹了蜜:“不了,宋奶奶,我不饿,您做的饭太好吃,昨晚吃得太饱到现在还没消化呢。”
“现在到中午还有六七个小时,不吃早饭哪能行。我这马上就好了,五分钟,吃完再走。”
宋奶奶执意要留她,郁清推脱不过,只好乖乖在院子里等。
说五分钟果然五分钟,锅盖打开,包子的香气喷薄而出,郁清一边道谢,一边往塑料袋里揣包子,着急忙慌地喝了两口热汤,蹦蹦跳跳地出门了。
宋奶奶无奈地笑一笑:“这孩子,猴急什么,工作当真比饭还好吃?”
一直到八点,郁清都在办公室里独自整理材料。
敲门声响起,她看看时间,估摸是罗支书和王主任到了。
“进——”
一开门,来人竟是小陈。
“你怎么来了?不是去接人吗?”
小陈扭捏着站在门框边上,不好意思开口。
郁清和他大眼瞪小眼,小陈组织好语言,说:“王主任家里有事,罗支书去接人了,让我来陪你巡河道。”
郁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明摆着和她作对呢。
她马上给罗立华打电话:“罗支书,您现在在哪儿呢,今天巡河道还得指望您讲解情况呐。”
罗立华开着他的面包车,笑眯眯的一张脸堆起褶子:“是郁书记呀,这事我交给小陈了,他驻村也有几年了,对各部分的情况比我了解,而且年轻人,力气大,让他带着你可比我这把老骨头强多了。”
郁清还想说什么,罗立华抢在她前头:“接待调研团队的这个事交给我,你尽管放心,我肯定让他们吃好喝好。”
郁清干笑道:“罗支书办事,我肯定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过中央八项规定严禁用公款安排与公务无关的宴请……”
罗立华不耐烦地打断她:“郁书记,你忙你的吧,我开着车呢,不跟你说了。”
电话被挂断,时间不早了,有他没他郁清都要去巡河,她马上招呼小陈:“你找几个人,带上仓库里的工具,咱们几个去。”
*
前夜,P市,某处僻静的研究所。
江丛收拾好明天出发要带的行李,继续坐在电脑前读论文。
三年前,他保研进入科学院工程研究所流体力学专业直博。这个假期过去,马上博四,为了在五年内顺利毕业,他主动向导师请缨,申请做这次调研的带头人,为接下来的科创项目和毕业论文打基础。
在调研地点的选择上,他耗费了巨大的心思,为了保证选题的独特性和实用性,他走访多处,最终选定为云溪县百流村。
百流村地处云溪河的下游,多处水域流经此地,但是百流村旱时缺水、涝时泛滥的情况时有发生,从创新性和实践价值的角度来讲,是上上之选。
傍晚时分,初中同学张晨给他发消息,问来不来同学聚会。
他犹豫了一下,想回绝。
拒绝的话打到一半,张晨突然说:“也叫了郁清,她还没回。”
江丛瞳孔一震,打字的手停下。
片刻之后,他缓缓回一个:“什么时间,我得提前协调工作。”
“还在商量,定了告诉你。”
“好。”
半夜,江丛收到张晨的消息,“郁清说她很忙,不来了。”
预料之中。
她还是不想见他。
江丛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转瞬即逝,又忙起手头的工作。
*
出发前,为表正式,江丛换上一身不常穿的西装,搭配了皮鞋。
江丛长得又高又瘦,处处散发着冷淡的气息,配上他的寡言少语,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不少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看起来冷冰冰的,肯定极难相处。
郁清曾说过,江丛的五官经不起细看,每一个单拎出来都平平无奇,可偏偏就是这些寻常组合在一起却异常和谐,有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他的眼型细长,目若冰霜,不显波澜,任谁都无法通过这样一双冰冷的眼睛读懂他,可一旦他架上那副半边黑框的眼镜,就如同寒地吹来了春风,冰消雪融。
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可透过一对玻璃之后,分明折射出温柔的色彩。
郁清说,懂他的人自然会认出那种光彩。
江丛逗她,问她看得到吗。
郁清捧住他的脸:“当然了,我简直要沉醉在这流光溢彩里了。”
也许江丛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
雨从昨天就开始下,看样子,今天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为此江丛带了一把雨伞,在团队群里提醒其他几个硕士生师弟备好雨具,一会儿他开车去宿舍楼底下接他们。
下雨对于市区的路况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因此江丛出市的路还算顺利。
但是一进云溪县,路面不平且积水严重,车开始颠簸起来,行驶速度大大减慢。
他来之前,云溪县领导说百流村村委会会有人来接,让他们的车在百流村东口等就行,结果江丛一行人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到来接的人。
他干脆定位了村委会的位置,驱车进村。
前脚刚踩油门,后脚车就咣铛一声陷进水坑里。
当下,江丛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车是租的。
车上其他三个硕士生一脸天真地问:“江师兄,怎么了?”
江丛尴尬地说道:“车进水,熄火了。”
罗立华开车赶到的时候,江丛和他的师弟们撑伞站在路边,等救援车把车拖走送去维修。
他们四个人并排而立,雨水淋了一身,狼狈至极,却还傻乎乎地站在雨里。
不用自我介绍,罗立华就知道这是他要来接的江博士,书呆子气太明显。
罗立华朝江丛打招呼:“江博士,你好,我是百流村的村支书罗立华,你叫我老罗就行。”
江丛同罗立华握手:“罗支书,您好,我是江丛。”
老罗看看他们的车说:“我们村东口这有个大坑,一下雨就存水,熟路的人都绕道走,你们第一次来不知道,给拖车的打过电话了吧?”
“打过了。”
“那就行。我跟修车的是熟人,一会儿让他直接拖走修,你人就不用去了。那咱们,先上车?我先带你们去安置行李,一会儿请各位吃个便饭。”
路上,老罗不停地跟江丛寒暄些家长里短,江丛不冷不淡地应着,常常是老罗问三四句,江丛回个嗯,他的几个师弟实在看不下去,抢过话头,主动替师兄承担了社交压力。
“你们生活在大城市的,没见过我们这儿的棒子地吧?”
师弟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见过见过,我们那儿叫苞米,我可喜欢吃了。小时候还下地去掰呢。”
路过云溪河时,老罗介绍道:“这条宽宽大大的主河就是云溪河,旁边是汇集过来的小支流,因为太多了,所以我们这个村子叫百流村。”
一个师弟指着河边说:“怎么下雨了还有人在地里种田呢?”
老罗扫一眼,笑呵呵地说:“啊,那是我们村的第一书记,这是正带着人巡河道呢。”
江丛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头戴斗笠,宽大的雨衣被风吹起,露出底下瘦弱的身形,是个女人,好似一阵风吹来便能将她刮倒。
她双手握着锄头,正在耙地,不过发力的姿势笨拙,挥下去的那一锄头看起来异常吃力。
江丛心中生出一股异样之感,总觉得这身影颇为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很快,老罗的车开远,那一群人被抛在身后,成为渺小的黑点。
师弟感慨:“这么辛苦啊。”
老罗嗤笑一声:“是啊,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