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人来》 第1章 擦肩 我常幻想着“风雨故人来”的境界,在风飒飒雨霏霏的时候,心情枯寂百无聊赖,忽然有客款扉,把握言欢,莫逆于心。 ——梁实秋 01 擦肩 窗外晦暗,风萧萧,雨凉凉。 昏黄又温暖的灯光笼罩书桌,郁清伏案埋头写着这一周的工作报告。 一旁,手机的荧光屏亮起—— “郁清,十周年同学聚会来不来?” 郁清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放下,继续整理百流村河道污染的相关材料。 云溪县因一条贯穿全城的主河云溪河而得名,云溪河下游地势低洼,无数支流汇集在此,下游村庄因此得名——百流村。 水生财,百流村作为支流交汇之地,交通要塞之所,占据地利,具备不可多得的发展潜力。 但实际上,它积贫积弱,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更是此次脱贫攻坚战役的重点关注对象,而郁清则是百流村新上任的第一书记。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郁清这个第一书记的火还没烧起来,就被百流村的贫瘠现实狠狠泼了冷水。 还是臭气熏天的工业废水。 百流村为了发展经济,招商引入多家制造业工厂。工厂的发展的确短暂地帮助了百流村在经济上取得起色,但却是以破坏环境为代价。 随着环境保护基本国策的确立,发展金山银山的同时,也要绿水青山,百流村的村办企业一下子被卡住了喉咙,大量工厂撤资搬迁,仅存的几家也不时停工,一瞬间生机全无。 曾经的云溪河清澈无比,泠泠碧水倒映湛湛蓝天,悠悠白云在河中缓缓流淌。而如今却排满了工业废水,乌黑粘稠的液体汩汩而行,昔日红红火火的订单化为黑水河上漂浮的虚幻泡沫,跟随河道垃圾一起发烂发臭。 郁清此行,首要目的就是整治违规工厂,根治河道污染,发展企业复苏经济,带领百流村脱贫致富。 每一件皆是经年旧疾,积重难返,实行起来如攀陡壁高山。 郁清本科专业金属材料工程,硕士学的环境工程,生化环材四大天坑,她一脚踩进去两个。 毕业时她考取了定向选调,一头扎进村里当起了驻村第一书记。 进村之前的培训会上,各个村的第一书记齐聚一堂,大多是刚出校园稚气未脱的面孔,市委宣传部的杨部长语重心长地说道: “组织不会怀疑你们为人民服务的决心,但是除此之外,你们还要有不畏困难的勇气和披荆斩棘的本领。脱贫攻坚是国家大计,摆在你们面前的,注定是一条坎坷曲折的道路。万事开头难,但**人是最不怕困难的人。” 杨主任带领一行人在鲜红的党旗下重温入党誓词,坚毅的誓词承载着这群青年的豪心壮志,壮怀激烈的胸膛里,火热的心剧烈地跳动。 经过实地考察之后,郁清发现她要处理的问题远比书面材料上呈现的要棘手。 除了污染问题,百流村还存在严重的内涝危险。 此时正值雨季,污水和洪涝,每一件都是庄稼地的克星,更别提两者叠在一起了。 郁清此刻抓耳挠腮,盯着云溪河的各部分河道情况,愁容满面。 这时,一个电话打过来。 “郁书记,明天科学院研究所的调研团队就要来了,我们要不要派人去接一下?” 半个月前,郁清接到县里通知,科学院工程研究所要来一批人在百流村开展调研,具体内容不方便透露,只说是流体力学相关的,让郁清好好配合,但不要张扬。 治污的事情忙起来,郁清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小陈,你明天带几个人去接一下吧。” “郁书记你不亲自去吗?” “我明天要和村两委去巡查云溪河道。县里特地交代了,行程保密,不要太过铺张,你带人接待就行了。” 陈政先是县民政局下派的驻村干部,同郁清年龄相仿,是百流村领导班子里为数不多的年轻力量。 郁清嘱咐他:“调研团就住在村委会后面的学校,我联系过王校长了,已经安排出来几间空宿舍,明天人来了你直接找他。” 整理完手头的工作,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郁清草草地洗漱,刚躺上床,就想起还没回复同学聚会的消息。 一片黑暗中,手机屏幕亮起,荧光打在郁清的脸上。 她的眼睛刚刚才适应黑暗,猛地一睁,只觉得这光刺眼无比。 郁清皱着眉头回过去消息:“我就不去了,最近比较忙。” 老同学张晨像是时时在手机旁候着,马上反问:“是不是因为江丛要来?” 江丛。 这个名字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了。 郁清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手机摔下来,重重地砸上鼻梁,她捧着鼻子暗暗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不想闹出动静吵醒睡在隔壁的老乡奶奶。 旧事尘封,沉寂于幽暗谷底。 时间太久了,久到郁清骗过自己的心,以为过往不过虚妄,以为一切早已遗忘。 可当这个名字重新出现,仿若一滴水,滴进了空旷死寂的山谷,轻易搅乱了长久以来苦苦维持的平静。 她的心还是动了,夹杂着自嘲与恐惧,微微颤抖。 原来,她只是误以为骗过了自己的心。 “没有,真的是工作太忙了抽不开身。我不知道他要去。” 郁清坐起来,彻底没了睡意。 她捧着镜子看鼻梁,微微有些红肿,找了个冰镇贴贴上去。 张晨:“那行吧,有空咱们再聚,你早点休息。” 郁清:“好,你也是,替我向老师同学们问好。” 一晚上,郁清都睡得很浅。 与其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不着,不如早起出门处理工作,本着这样的理念,她一早就起来了。 门外,雨势相比昨夜不减反增。 郁清抬头看天,乌云滚滚,黑压压地沉下来,想必不过晌午会下得更急。 今天她要和村支书罗立华、村委会主任王建东一起去巡查云溪河道,正好借此机会观察云溪河的水流情况。 她穿好雨靴,披上雨衣,来了村委会。 郁清住在村委会附近的老乡宋奶奶家里,这时候宋奶奶已经开伙做起了早饭,见郁清要出门,忙留住她让她等等,饭马上就好。 郁清嘴上抹了蜜:“不了,宋奶奶,我不饿,您做的饭太好吃,昨晚吃得太饱到现在还没消化呢。” “现在到中午还有六七个小时,不吃早饭哪能行。我这马上就好了,五分钟,吃完再走。” 宋奶奶执意要留她,郁清推脱不过,只好乖乖在院子里等。 说五分钟果然五分钟,锅盖打开,包子的香气喷薄而出,郁清一边道谢,一边往塑料袋里揣包子,着急忙慌地喝了两口热汤,蹦蹦跳跳地出门了。 宋奶奶无奈地笑一笑:“这孩子,猴急什么,工作当真比饭还好吃?” 一直到八点,郁清都在办公室里独自整理材料。 敲门声响起,她看看时间,估摸是罗支书和王主任到了。 “进——” 一开门,来人竟是小陈。 “你怎么来了?不是去接人吗?” 小陈扭捏着站在门框边上,不好意思开口。 郁清和他大眼瞪小眼,小陈组织好语言,说:“王主任家里有事,罗支书去接人了,让我来陪你巡河道。” 郁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明摆着和她作对呢。 她马上给罗立华打电话:“罗支书,您现在在哪儿呢,今天巡河道还得指望您讲解情况呐。” 罗立华开着他的面包车,笑眯眯的一张脸堆起褶子:“是郁书记呀,这事我交给小陈了,他驻村也有几年了,对各部分的情况比我了解,而且年轻人,力气大,让他带着你可比我这把老骨头强多了。” 郁清还想说什么,罗立华抢在她前头:“接待调研团队的这个事交给我,你尽管放心,我肯定让他们吃好喝好。” 郁清干笑道:“罗支书办事,我肯定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过中央八项规定严禁用公款安排与公务无关的宴请……” 罗立华不耐烦地打断她:“郁书记,你忙你的吧,我开着车呢,不跟你说了。” 电话被挂断,时间不早了,有他没他郁清都要去巡河,她马上招呼小陈:“你找几个人,带上仓库里的工具,咱们几个去。” * 前夜,P市,某处僻静的研究所。 江丛收拾好明天出发要带的行李,继续坐在电脑前读论文。 三年前,他保研进入科学院工程研究所流体力学专业直博。这个假期过去,马上博四,为了在五年内顺利毕业,他主动向导师请缨,申请做这次调研的带头人,为接下来的科创项目和毕业论文打基础。 在调研地点的选择上,他耗费了巨大的心思,为了保证选题的独特性和实用性,他走访多处,最终选定为云溪县百流村。 百流村地处云溪河的下游,多处水域流经此地,但是百流村旱时缺水、涝时泛滥的情况时有发生,从创新性和实践价值的角度来讲,是上上之选。 傍晚时分,初中同学张晨给他发消息,问来不来同学聚会。 他犹豫了一下,想回绝。 拒绝的话打到一半,张晨突然说:“也叫了郁清,她还没回。” 江丛瞳孔一震,打字的手停下。 片刻之后,他缓缓回一个:“什么时间,我得提前协调工作。” “还在商量,定了告诉你。” “好。” 半夜,江丛收到张晨的消息,“郁清说她很忙,不来了。” 预料之中。 她还是不想见他。 江丛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转瞬即逝,又忙起手头的工作。 * 出发前,为表正式,江丛换上一身不常穿的西装,搭配了皮鞋。 江丛长得又高又瘦,处处散发着冷淡的气息,配上他的寡言少语,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不少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看起来冷冰冰的,肯定极难相处。 郁清曾说过,江丛的五官经不起细看,每一个单拎出来都平平无奇,可偏偏就是这些寻常组合在一起却异常和谐,有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他的眼型细长,目若冰霜,不显波澜,任谁都无法通过这样一双冰冷的眼睛读懂他,可一旦他架上那副半边黑框的眼镜,就如同寒地吹来了春风,冰消雪融。 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可透过一对玻璃之后,分明折射出温柔的色彩。 郁清说,懂他的人自然会认出那种光彩。 江丛逗她,问她看得到吗。 郁清捧住他的脸:“当然了,我简直要沉醉在这流光溢彩里了。” 也许江丛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 雨从昨天就开始下,看样子,今天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为此江丛带了一把雨伞,在团队群里提醒其他几个硕士生师弟备好雨具,一会儿他开车去宿舍楼底下接他们。 下雨对于市区的路况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因此江丛出市的路还算顺利。 但是一进云溪县,路面不平且积水严重,车开始颠簸起来,行驶速度大大减慢。 他来之前,云溪县领导说百流村村委会会有人来接,让他们的车在百流村东口等就行,结果江丛一行人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到来接的人。 他干脆定位了村委会的位置,驱车进村。 前脚刚踩油门,后脚车就咣铛一声陷进水坑里。 当下,江丛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车是租的。 车上其他三个硕士生一脸天真地问:“江师兄,怎么了?” 江丛尴尬地说道:“车进水,熄火了。” 罗立华开车赶到的时候,江丛和他的师弟们撑伞站在路边,等救援车把车拖走送去维修。 他们四个人并排而立,雨水淋了一身,狼狈至极,却还傻乎乎地站在雨里。 不用自我介绍,罗立华就知道这是他要来接的江博士,书呆子气太明显。 罗立华朝江丛打招呼:“江博士,你好,我是百流村的村支书罗立华,你叫我老罗就行。” 江丛同罗立华握手:“罗支书,您好,我是江丛。” 老罗看看他们的车说:“我们村东口这有个大坑,一下雨就存水,熟路的人都绕道走,你们第一次来不知道,给拖车的打过电话了吧?” “打过了。” “那就行。我跟修车的是熟人,一会儿让他直接拖走修,你人就不用去了。那咱们,先上车?我先带你们去安置行李,一会儿请各位吃个便饭。” 路上,老罗不停地跟江丛寒暄些家长里短,江丛不冷不淡地应着,常常是老罗问三四句,江丛回个嗯,他的几个师弟实在看不下去,抢过话头,主动替师兄承担了社交压力。 “你们生活在大城市的,没见过我们这儿的棒子地吧?” 师弟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见过见过,我们那儿叫苞米,我可喜欢吃了。小时候还下地去掰呢。” 路过云溪河时,老罗介绍道:“这条宽宽大大的主河就是云溪河,旁边是汇集过来的小支流,因为太多了,所以我们这个村子叫百流村。” 一个师弟指着河边说:“怎么下雨了还有人在地里种田呢?” 老罗扫一眼,笑呵呵地说:“啊,那是我们村的第一书记,这是正带着人巡河道呢。” 江丛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头戴斗笠,宽大的雨衣被风吹起,露出底下瘦弱的身形,是个女人,好似一阵风吹来便能将她刮倒。 她双手握着锄头,正在耙地,不过发力的姿势笨拙,挥下去的那一锄头看起来异常吃力。 江丛心中生出一股异样之感,总觉得这身影颇为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很快,老罗的车开远,那一群人被抛在身后,成为渺小的黑点。 师弟感慨:“这么辛苦啊。” 老罗嗤笑一声:“是啊,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第2章 重逢 02 重逢 云溪河边。 雨势渐急,落下的雨滴越来越重,噼里啪啦地落进河里,砸出一个个绵软的小坑。 到了河边附近无法驱车,郁清、小陈一行人只得下车扛着农具行走。 车门刚打开,扑面而来的大风呼呼地刮,一阵阵冷雨拍在人的脸上,尖刺刺得疼。 郁清抬高声调:“大家小心点,注意脚下。” 确如老罗所说,小陈对于云溪河道的情况十分熟悉,他三言两语就把近几年云溪河汛期的情况介绍清楚了,这更加印证了郁清的判断,百流村不仅要治污,还要建立起一套完备的防汛工程。 郁清把人拢到一起,拆成几队,分散去各个支流排查汛期隐患。 没过多久,小陈负责的一队发现了问题,有一条汇入云溪主河的小支流沟浅,被农户在中间挖出一条小沟,用来引水灌溉田地。现在随着河中水位越涨越高,主河道的水漫过来,已经有泛滥到庄稼地的迹象。 郁清问:“这是谁家的地?” 村委会的人回答:“是村东陈福强家的。支流的水干净,他挖沟浇地不是一次两次了,跟他说过,每次都是表面上哼哼哈哈地答应,一看不见,又开始挖。” 郁清吼道:“快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看看,他今年不想要粮食了吗?” 她率先取了农具,一锄头锛到土里,把田里的土推过来堵水。 其他的人陆续跟上,铁锹、爬犁、锄头一个个派上用场。 风骤雨急,郁清勉强稳住平衡站住脚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挥舞锄头,有那么一瞬间,锄头挥到头顶,她觉得自己会被抡出去的力气带飞。 小陈拍拍郁清的肩膀:“郁书记,你看那儿,老罗的车。” 郁清缓缓扶腰起身,看着老罗的车从公路上疾驰而过,留下一路水花飞溅。 “看来是接到人了。” 小陈甩甩衣帽上的雨水,瘪瘪嘴:“今天中午可要改善伙食了。” 郁清瞪他一眼:“干活。” * 老罗先把人带到村委会歇脚,热腾腾的茶水摆上桌,他俨然一副主人翁姿态。 “各位的住处郁书记已经安排好了,就住在村委会后边的学校宿舍里。舟车劳顿一天了,想必各位已经饿了,一会儿等郁书记回来咱们一起去我家吃个便饭,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多谢罗大哥。” “客气,你们先喝茶暖暖身,把这儿当自己家,随便看,我给郁书记打个电话。” 师弟们还处在出差的新鲜感里,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左看看右摸摸,硕士二年级的黄烨拿起来架子上的照片问老罗:“这是你们的大合照啊?” 老罗说:“是,郁书记刚来的时候大家一起拍的,说什么要有仪式感。城里来的姑娘规矩就是多,这不行那不让的,室内不能抽烟,办公必须戴党徽……桩桩件件都盯着呢。” 老罗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马上找补道:“当然了,有规矩是好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就是管得有点太严了。” 黄烨有些惊讶:“郁书记是女的?” 老罗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对啊,第一排最中间那个小姑娘,郁清,刚才河边的那个就是她。” 江丛突然头皮发麻,心脏空了两拍,手里的茶晃出去几滴。 会不会,只是名字像? 他们分开之后,郁清刻意隐藏自己的动态。除了三年前,他从共同好友张晨那里听说,她保研到和自己同一个城市读书之外,再无她的消息。 此后的事情,她在做什么,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毕业去了哪里,江丛一无所知。 他不相信会这样巧。 毕竟同处一个城市时,他都没有遇到过她,更何况是在这里。 一瞬间的冲击过后,江丛说服自己保持冷静,他迟疑着走上前,拿过黄烨手里的照片。 黄烨有些吃惊,江师兄怎么突然过来了?还拿走了手里的照片?是自己说错话了吗? 他看向其他同门,其他人也一脸懵。 照片里,郁清小小一个人,站在第一排最中间。 她穿了一件白衬衣,左胸处是鲜亮的党徽,太阳照在她脸上,她笑得有些拘谨。 她比以前头发长了,也瘦了很多。 江丛有些急切,问老罗:“罗支书,现在方便带我去见一下郁书记吗?” 老罗脸上犯难:“外面这么大的雨,郁书记她现在在田里,一会儿回来就能见到了。” 但是江丛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老罗的话软下来:“江博士,您是有什么急事?” 江丛点头:“有些事想找郁书记确认一下。” “那行吧,我带你去。” * 田里,郁清正在劈头盖脸数落陈福强,把他训得跟孙子似的。 小陈在一旁听了汗毛都跟着抖上三抖,心里发怵。 郁书记平日看起来温柔安静,斯斯文文,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被人惹了也不恼,村两委的那些老人初见她都当她是个好拿捏的兔子,但是兔子咬人可是真疼。 从郁清初次开会就给他们立规矩开始,小陈就意识到这位可不是什么软柿子。 起初说不让抽烟,那几个几十年的老烟枪都抗议,开会的时候迟到早退尥蹶子,郁清便制定了签到考勤表,迟到早退通通扣工资,扣出来的钱用作村里的学校买书买文具。 开会每抽一次烟,都要被学校拿来做“吸烟有害健康”、“室内禁止吸烟”的反面教材,在全校做成黑板报巡回展示。 村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活得就是一个脸面,哪禁得住这般挂脸? 时间一长,颇见成效,顺便还给学校学生树立了榜样,一举两得。 几场交锋下来,大家彻底看清了这个“小白兔”的真实面目,只要不触及原则,你说什么她都应着你,甚至还主动凑上前顺着你,可一旦触犯原则,她有千百种方法让你自食苦果。 郁清盯着陈福强:“今天你不把这个沟挡了,别想回去,我就在这盯着你。” 她回过头跟小陈说:“小陈,老罗来电话了,调研团在村委会等着呢,你回去安排一下,我盯完他再走。” 小陈:“郁书记,还是你回去吧,我在这盯着就行。” 郁清:“行,那咱们都别走了,一块把活干完。” 小陈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把自己搭进去了,他一铲子拍上陈福强的屁股,咬牙切齿地低语:“看你干的好事!还不快点!” * 很不合时宜的,江丛穿了一双皮鞋。 他每走一步,泥巴就要吞噬他一次。 鞋轻易地陷进去,艰难地拔出来,迈一步,再陷进去。 看起来触手可及的距离,被他走出了惊心动魄的速度。 老罗坐在车里抽烟,看着江丛的背影,活像一个不倒翁,在淤泥里左摇右摆,他不解:“什么癖好,多大的事非得下地说?” 走到最后,江丛的上身依旧从容,还是精致傲慢的城市气息,视线下移,完全是另一种风格。 皮鞋里里外外裹了三层泥浆,像骨折之后打了石膏,西装裤管挽至膝盖,变成因地制宜的下地套装。 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不管你平日里多么高高在上,到了地里,都得听土地的。 郁清此刻站在正挥着锄头,一胳膊抡出去,吭吭哧哧地填沟截水。 江丛站在他身后,撑着一把伞,如同一个深深扎根的稻草人。 小陈先发现了江丛,他的心思各处都有,唯独不在干活上。 小陈用只有他和郁清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郁书记,你看那,谁来了?” 郁清以为是老罗派人来催她回去,不接小陈的茬,继续埋头干活:“干活的时候哪那么多废话?” 那一刻,江丛想开口,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嘴张开又合上。 终于,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郁书记,好久不见。” 郁清愣住了,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声音从风里传过来,宛若一团水花,拍进她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想起老罗说的话:“郁书记,那个江博士他们已经到了啊,你快回来。” 江博士。 科学院工程所,流体力学专业。 ——江丛。 她哂笑一声,这么多条线索重合,她竟然笨到没有想到是他。 一瞬间,众多思绪翻涌,不知不觉间,她的呼吸越来越急,外界的风雨声渐渐退去,不安和战栗如涨潮水一般汹涌袭来,耳朵里只剩下心脏的咚咚声,好似下一秒就要冲到嗓子眼。 她手扶锄头,撑着身体转过来。 几滴水珠甩出去,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好在风很大,雨很急。 即使她的身体在摇晃,声音在发抖,伸出去的手在颤动,都没有人察觉。 郁清很好奇她脸上现在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应该是在笑,但估计比哭还难看。 “久仰大名,我代表百流村欢迎各位到来。” 雨滴斜斜地穿过江丛手里的雨伞,打湿他的肩头。 透过风雨,透过七年的光阴,江丛问她—— “我们这算是,心有灵犀么?” 第3章 屋檐 03屋檐 老罗家里,罗嫂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饭菜。 老罗和罗嫂坐在中间,罗嫂身旁是刚上中学的儿子,郁清和江丛各坐在两侧,郁清左侧是村委会的干部们,驻村干部陈政先、村委主任王建东、副主任李刚和其他几个同事,江丛一侧是他的3个师弟,硕士三年级的刘文钰、张世佳,硕士二年级的黄烨。 一桌人围成一个圆圈,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块。 老罗给王建东使了个眼色,王建东举起酒杯:“这一杯我先敬郁书记,这本来说好的今天一起去巡河道,可是我这前脚出门,后脚家里的老娘就嚷嚷着身体不舒服,我和我家那口子紧赶慢赶把老娘送进医院,现在才得出空来。老王我在这给郁书记赔个不是,工作上的事让您费心了,我自罚一杯。” 郁清倒了一杯茶,站起来:“王哥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将心比心,有特殊情况大家都能理解,伯母现在好些了吗?我晚上下班就去医院看望伯母。” “不用不用,劳烦郁书记费心了,风湿,几十年的老毛病了。” “无碍就好。有我能帮上忙的话尽管说。” 老罗看向江丛,得意地介绍:“我们这位第一书记,可是个女中豪杰,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郁清脸色通红:“没有,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她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躲避江丛的目光。 老罗接着问:“小江,听说你们这次是来做什么力学的调研?怎么会选到我们这个小村啊?” 江丛解释:“百流村的河道特点鲜明,比较有研究价值,如果做出来结果比较好的话能发的paper级别更高。” 老罗佯装听懂了,感叹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了不起。” 他转身对儿子说:“你看到没,这几位叔叔都是高材生,你要向他们学习知道吗?这几位叔叔最近都会在咱们村,你学习上有不会的尽管去问。” 图穷匕见。 郁清紧忙打断老罗:“他的功课我也可以辅导,就不用麻烦别人了。人家来是带着任务来的,抽不开身。” 郁清拍拍小罗的肩:“有什么不会的就来问姐姐呀,我虽然没有这几位哥哥厉害,但是教初中的知识还是可以的。” 江丛说:“没错,郁清姐姐初中的时候学习比我好多了。” 此话一出,饭桌上顿时安静了。 老罗看看他俩:“你们两位之前认识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 江丛:“认识。” 郁清:“不熟。” 一桌子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俩人这是在闹哪出。 黄烨精准总结:“原来你们是认识但不熟的老同学。” 郁清点头。 江丛像是心有不甘,但是看到郁清瞪着他的眼神,他觉得现在还是闭口不言为妙。 毕竟这是在她的地盘上,想整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但是八卦的心思一旦泛起来,就没有停下的道理,黄烨这个大碎嘴子还要追问:“那我们江师兄读书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师兄就坐在你旁边,这种问题还是本人亲自回答比较合适。” “师兄太高冷了,我们问什么他都不说。” 刘文钰和张世佳在一旁隐忍笑意,默默点头,心里为黄烨的勇士发言点赞。 虽然他们四个人年级不同,互为师兄弟,但其实是实打实的同龄人,所以私下里相处起来并不会拘束。 只是江丛时常寡言,给人难相处的印象。 偏偏黄烨这种自来熟最是克他。 郁清看向江丛,他一副确如黄烨所言的模样,理所当然得讨人厌。 “你们江师兄读书的时候很娇气。因为在班上年龄比较小,学习又好,所以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宠他,以至于他经常无法无天。” 最后“无法无天”四个字,郁清咬得极其重。 他们二人曾拥有同一段过往,所以彼此都心知肚明,郁清嘴里那个真正娇气的人是她自己,整句话里只有“无法无天”是在说江丛——此时此刻她对江丛的做法很不满。 江丛听懂了,腼腆地笑了笑。 这一笑,被八卦头子黄烨敏锐地捕捉到。 这两个人的关系,绝对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 * 午饭过后,郁清回村委会处理工作,老罗找王校长拿了学校的钥匙,带着江丛等人去安置行李。 他们只有四个人,一间宿舍完全够住,但是江丛不忙的时候喜欢早睡早起,跟其他三人凌晨睡觉、中午起床的夜猫子作息凑不到一块,所以单独给他在顶楼角落里安排了一间,其他三个人住在隔壁。 安顿好之后,江丛从班群里找到郁清的微信,发送了好友申请。 之前他也申请过,都被郁清选择性忽视了。 这次也是一样,一直到晚上,郁清都没有通过。 不过,晚饭时分,郁清突然出现在学校里,她主动过来找他们。 郁清垮着一张脸,敲了敲江丛的门。 她不情不愿地靠在门框上:“老乡宋奶奶怕你们初来乍到没地吃饭,给你们做了晚饭,吃不吃?” “吃!”黄烨最先从隔壁跳出来,“正愁晚上吃啥呢!老乡太热情了!谢谢郁书记!” 郁清被黄烨逗笑了:“你们叫我名字郁清就可以,郁郁葱葱的郁,清水的清。” “好的!郁清姐!我叫黄烨,火华烨。” 黄烨指着身后的两个人介绍:“饭桌上介绍过了,再介绍一次,这位是刘文钰师兄,张世佳师兄,他们两个是研三的,我是研二,江丛师兄你肯定很清楚了,他直博不读硕士,直接从博一开始,今年博四。” 郁清打哈哈:“啊,其实他的情况我并不是特别清楚,谢谢你的介绍。” “郁清姐你既然和江师兄是同学,那咱们几个应该一边大。我们还要在这儿待一阵子,方便加你个微信吗?” “可以。我扫你吧。” 郁清正要打开手机,黄烨却说:“让江师兄推一下名片就行。” 江丛虽然面无表情,但其实心里乐开了花:烨子,终于干了回人事,下次发paper高低让你参与进来挂个名。 话都说到这份上,郁清总不能说她没有江丛的微信,没有的原因还是她一直拒绝好友申请。 众目睽睽之下,郁清遮挡住手机屏幕,通过了江丛的好友申请。 * 风雨中,宋奶奶撑伞站在街口,她佝偻着身子,背着手张望,等待郁清回来。 郁清出现的时候,宋奶奶遍布皱纹的脸上绽开一朵花,她迈着蹒跚的步子,往雨里迈了两步。 她像一个开心的孩子,同郁清招手:“小清。” 郁清看见,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去,弯腰搂住宋奶奶:“怎么出来了呀?淋着怎么办?” 宋奶奶的手也搭上郁清的背:“在这儿接你们。” 郁清朝大雨里的江丛招手:“跟住我。” 宋奶奶问:“小清,哪个是你的老同学?” 村子里,没有什么事能逃过宋奶奶的耳朵,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她不知道都算是消息延迟。 江丛换了西装,穿上一身黑衣黑裤,踩了一双拖鞋,郁清告诉宋奶奶:“中间那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 宋奶奶迅速地回头看一眼,偷偷笑:“长得挺俊的。” 郁清嘴角抽搐:“凑合吧。” 宋奶奶的老伴早几年去世了,孩子出门务工,只有年底才回,平日里只有她一个人守着空旷的院子。 今年郁清刚上任的时候住在学校宿舍,不方便开伙吃饭,宋奶奶知道了,邀请她来自己家住,正好能有个人陪她说说话。 一开始,郁清不肯,觉得会给宋奶奶添麻烦。 宋奶奶就一日一日地去学校给郁清送饭,后来郁清觉得让老人家跑来跑去不是个事,索性搬了过来,每个月给宋奶奶房租和伙食费。 宋奶奶是个利索能干的女人,房屋打扫得干净,针线活做得娴熟,饭菜烧得更是一绝,今天为了招待江丛他们,拿手菜全都拿出来了。 “怎么样,饭菜合口味吗?” 黄烨点头如捣蒜:“太好吃了!比食堂和外卖都好吃!” 宋奶奶悠然地晃着蒲扇:“外面的饭肯定没有家里好吃。想吃的话每天都来奶奶家吃,我做饭一个人的也是做,一桌人的也是做。” 江丛:“这会不会太辛苦您了?” 宋奶奶:“不辛苦,年纪大了就得多动动,不然我老婆子每天不知道干什么,歇也要歇出病来。而且这菜都是院子里种的现成的,不费事。” 刘文钰和张世佳纷纷道谢:“谢谢宋奶奶。您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我们就是您的亲孙子。” 宋奶奶听了,开怀大笑:“小清,这些娃娃还怪可爱的。” 饭后,宋奶奶回屋熏艾灸,江丛让师弟们先回去,他留下来收拾碗筷,刘文钰觉得这样不妥,也要留。 黄烨拦住他,说论文里有些知识不太懂,请师兄帮忙指导。 刘文钰:“收拾完回去再看吧,不差这一会儿。” 黄烨:“不行,十万火急,我是个急性子,现在就想请师兄解惑。” 江丛也说:“没事,你们回去吧,这点碗盘很快就能刷完。烨子,你找我要的书在我行李箱里,你直接开箱拿就行。” 张世佳虽然不知道黄烨想干什么,但是既然江师兄这么说了,便伙同黄烨一起拖着刘文钰离开了。 厨房里只剩下郁清和江丛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唯余碗盘相互碰撞。 没过多会儿,江丛接到黄烨的电话:“江师兄,不好了,你屋里窗户没关,被褥全湿了。” 江丛沉默一会儿,回忆起确实是自己打开窗通了通风,但是走的时候忘了关。 事已至此,他淡淡地回了一声:“哦,知道了。” 他的反应如此之淡然倒让对面不知所措了:“那今晚上怎么办,你怎么睡?” 黄烨迟疑着,做了极大的心理建设:“要不,咱俩一个床挤挤?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江丛的电话全程开着免提,他偷偷观察着郁清的动态。 不过,郁清像没听见似的,不为所动。 “碗还没刷完,刷完了给你回过去电话。” 江丛坦然挂断了电话,剩黄烨一脸迷茫,到底是谁晚上没办法睡觉? 郁清擦擦手,一言不发地走向屋里。 随后,宋奶奶的声音荡在院子里:“小江,今天就在奶奶家住吧,奶奶这空屋子多的是,被子褥子更不缺。别走了啊。” “好嘞,谢谢宋奶奶。” 江丛的嘴角微微上扬,绷直的身子柔软地落下来,眼里多了几丝笑意。 不知什么时候,郁清已经站在他身后,幽幽地问:“你怕不是故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