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章 (回忆)幽州惊变
“魏长生不过是一个逃奴罢了,我顾念旧日的情意,随他去了。”初墨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拿这人问我,我又问谁去,你如果真觉得他做了什么,要做什么,大可以描图绘影,从尚书台下派文书给各州府,你又不是没见过他。”
“殿下!”
姜戬起身离案,再拜于初墨的案几前。
他继续说,“魏长生不过是个长街乞食的小人,不知礼仪,不晓忠义,留他在府上做个玩物无伤大雅,但若因殿下一念之差,让这等野人插手政事,于国无益,说不得还有拖累殿下!”
经历当年之事后,初墨最恨的就是别人拿大义逼自己,她不想和心上人在这样要命的事上再做争论,又不愿意放过司马惠安享太平,死死盯着姜戬不发一言。
半晌,才将在喉头舌下滚了又滚的话拿出来逼他,“是了,校尉夏伊是反复无常的降将,长生是男宠出身的奸佞,而我,是不知廉耻的妇人……”
“不!我。”
姜戬膝行近前,紧抓住初墨的衣袖。
初墨的目光也停在他“逾越”的手上。
姜戬反应很快,一息之间便收回了手,俯身跪地,紧贴地面。
“臣冒犯了。”
姜戬手腕皓白如雪,仍戴着那串菩提手串。幼荷跟她说,那是姜戬在白马寺求来为她祈福。
“大人戴着它,每转一次普提珠,便为殿下念一句佛,祈求您在赫连部平安顺遂。”
实在不该这样伤他,明知道他最介意的是什么。初墨暗骂自己残忍,思绪也飘到当年的关山。
五年前。
宴平三十年,夏。
圣上连续三次祭天求雨换来今夏第一场甘霖,举国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朝堂上,主战派与主和派持续了半个月的争论也在雨后落下帷幕。主和的大臣齐齐拜倒,山呼万岁,谁也不敢提半个“降”字,都只说是帝王仁德,爱惜百姓。
议和的使臣远赴边关时,姜家男儿的尸身尚未回京,等那份写满屈辱的议和书送进宫,姜家已经满府缟素。
除了已经侵占的土地,意料之中的丝绸粮食铁器,赫连部还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要皇十三女和亲;二是要姜家仅存的男丁姜戟为送嫁使臣。
十三公主是天子诸女中最不起眼的一位,生母也只是最末等的妃嫔。只是早些年宫人之间曾有过一个传言,说是十三公主的模样像极了幼年的太后。那是宴平二十七年的事,当年,圣上听到后勃然大怒,公主生母和同胞兄长皆受到斥责。赫连部指定要这位公主和亲,其中侮辱之意不言而喻。
而姜戟的父兄则是这次边关之战的主将。姜家满门忠烈,姜戟的父亲、五位兄长、再加上叔伯兄弟共二十口人皆惨死边疆。五服之内,竟只留下姜戟一个男儿,因腿疾常年困于家中,这才留住了姜家一点血脉。姜家世代为将,赫连部连续三代汗王皆死于姜氏之手,赫连部此举也是要边境的不败神话低头受辱。
听说十皇子跑到寝殿哭求父皇不要送妹妹去和亲;听说姜家的世交章御史在朝堂磕了几十个响头求圣上改变旨意,鲜血流到了玉阶下面;听说幽州将领联名上书愿与蛮夷血战到底……
十三公主和姜戟就是在这样的讨论猜测中,带着上百马车,数千匠人,万余士兵浩浩荡荡离开了。
或许真的是天家仪态吧,公主才十三岁,却安安静静地呆在马车里,不哭也不闹。每每在驿馆休息,姜戟跪拜汇报时,也无外乎三句话,“将军请起”、“孤晓得了”、“就依将军所言”,听不出任何情绪。
姜家是武将世家,家中的女孩子也不免沾染了行伍习气,幼时追着家中兄弟满大街疯玩,长大了就更了不得,脾气臭声音大,高兴了和父兄夫婿同桌拼酒,生气了拳头直接就招呼上了。姜戟也见过京城闺秀的样子,弱柳扶风一般。本想着公主年幼,又是远嫁蛮夷,一路上哭闹伤心总是难免的。姜戟还特意准备了许多甜食和九连环、鲁班锁等,没想到一个都没用上。只是这样毫无情绪,每日正襟危坐呆在帘后,宛如泥塑的佛像一样,更让人担心。
快到幽州的时候,突然天降暴雨,乌云满天,仿佛偷藏了降妖除魔的天兵天将,只等逼近头顶,便将这一万多人一口吞没。正值正午,天却黑压压一片,压得人自觉矮了几分。身后是荒芜村落,前方举目看不到幽州城墙,眼见无可躲避,姜戟赶紧吩咐众人将油布帐篷都取出,一刻钟之后支撑起演武场大小的棚子。
雨急风紧,竹帘和窗子也开始潲雨,宫女们都从马车钻了出来,鞋袜俱湿,狼狈不堪,再看公主车厢,依然是不动如山。姜戟见了,低声吩咐左右,然后行至公主车前。
“公主殿下,臣令人扎了帐篷,牛皮和貂绒铺地,殿下可暂且在账内更衣,也好令宫人收拾车厢。”
车厢内,宫女幼荷轻声请示:“公主?”十三公主涨红了脸,不肯点头。
姜戟明明听见了宫女声音,却不见公主示下,只好躬身再请。如是三遍,公主才为难地说:“我……我的鞋袜嫁衣都湿了,不好见人。”
“公主金尊玉贵,臣属奴仆皆不敢直视。”姜戟劝道。
听他这样说,十三公主终于下车。车厢内年长宫人用玄色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她送往帐篷。
公主自幼便被教导得贞静端庄,臣子不比宫奴,刚才对姜戟的话充耳不闻令她自觉十分失礼,忍不住从大氅里钻了出来,望向姜戟。不知他是否像故事里的贤臣那样,因被君主慢待而羞愤。没想到正好和一脸关切的姜戟对视,不由得羞赧一笑,但很快就被老宫人按着脑袋,塞回怀抱。
姜戟就站在那里,想着公主的神情,良久未回神。前几日一直刻意忽略的,此时愈发清晰,这样懵懂无知的样子,和家中扎双鬟的小妹有何不同?
风一时凶狠起来,吹得头顶的油布鼓鼓作响,匠人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张罗着收拾着,一边感叹今年雨水充足,一边忧心装了丝绸的箱子被暴风雨玷污了。
姜戟又想起母亲的话。
那日在灵堂,二嫂告诉母亲,十三公主的生母元少使亲自去劝慰,圣上终于同意和亲一事,封号已定了“靖安”二字。母亲听到便捂着脸哭了,“公主才十三岁,去年上元节,我远远瞧着她身量,才到我腰间,却要被我们送去……是姜家无能,未能击退蛮夷,今日才有这奇耻大辱。”
是啊,如果姜家胜了……
前朝公主刘粟和亲匈奴时,曾有过一句诛心之言,“举国无男儿,是以江山社稷均落于妾身。”
一时之间,心头肩上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父兄若在,他还可以做那个焚香品茗的羸弱公子,但到了今天,为家、为民、为国,他都不可以是从前的姜戟了。
雨停在黄昏时分,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秘闻如同平地惊雷传了过来。
赫连部老汗王本有正妻慕容燕,原本两国商议的是赫连部贬妻为妾,迎娶大国公主。三天前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慕容燕失了王妃正位,情愿**成全丈夫的大计和自己的颜面,谁知道烈火焚噬竟然未伤及分毫,老汗王以为神谕,再不愿废妻,但却坚持和亲照旧。
大齐可是泱泱大国,炎黄正统,和亲之事常有,但纵使战败,哪有大国帝女屈身为妾的,中原几百年,哪怕是亡国灭族的公主也没有为妾的道理。
但和此事一同传来的还有是大齐京畿的密旨。
和亲照旧。只是为了维护大齐摇摇欲坠、不堪一击的大国颜面和军心民意,密令送亲队伍将公主交到赫连部迎亲官员手中即可,不必再留在蛮夷之地参与大婚之礼,当然了,那其实也不能称为大婚之礼。
姜戬再也无法忍耐,君辱臣死,姜家不能承受更多的罪孽了。
是夜,姜戟求见公主。
帐内还和往常一样,公主端坐在帘后,老宫人跪在帘前,宫女引路,姜戟在离帘子两米处参拜,跪坐。贴身宫女幼荷坐在公主脚边,为其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