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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果

作者:宛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从世界树回来以后,夏娃变得有些奇怪。


    她的身体已然诞生了十八年,思想的成长却起始于几月之前。她从直截了当表达情绪的婴幼儿时期迈向了沉默寡言的青少年时期,她开始变得复杂了,但是执政官看她一眼,依旧能一眼明晰她在想什么。


    那是幼稚的、鲜活的年轻人的想法,执政官却不想为此付出过多的行为。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唯一能给予她的是早晚间的亲吻与三两言的安抚。自上而下的爱会忽略掉对方一些无声的要求,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她们在重复的陪伴中默默培养着情感。执政官开始允许她一个星期出一次门,偶尔和邻居聊聊天。而夏娃的工作室逐渐变成了实验室,她扎进一个又一个未解的谜团里,直至做出自己满意的成果。


    “这是一只可以探索‘秘密’的小狗,”夏娃得意地向她展示自己的最新发明,“它可以找出某个环境里最与众不同的东西。”


    执政官从文书里抬头,冰冷眼镜后的红眸闪过一丝柔光,“很适合做儿童早教的启蒙产品,需要我联系公司吗?你可以卖出去,让更多的人使用它。”


    夏娃撇撇嘴,“它可比儿童早教产品厉害多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出去两步,忽然回头道:“晚上我们吃橙子香鲑鱼。”


    执政官失笑道:“这是什么奇怪的菜谱。”


    声音跳跃着远去,仿佛真的有橙子香子在空气中游荡,“是好吃的菜谱!”


    橙子香鲑鱼大获成功的几天后,执政官要出一趟远门。


    “大概有五天左右,”执政官跟夏娃说这些的时候,她刚完成了“秘密小狗”的再一次改版,正兴奋又疲惫地啃一块吐司,“这五天你就不要出门了,我不在主星,不安全。”


    夏娃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从来不叫主星‘伊甸园’,明明那才是它的名字。”


    执政官没有回答,而是张开了双手。


    “来,抱一下,”她正色道,“我得有五天见不到你了。”


    执政官坐上了开往“海星”的飞船,但她总觉得忽略了什么,这种感觉让她心里最深处涌上一股不安。起初她把这种感觉归结于想念和担忧,等到第四天下午,助理发信息说夏娃独自一人出门的时候,她才明白不安的到底是什么。


    “您别担心,人没有丢,她戴着定位芯片,我现在马上把她接回来了,”助理满头大汗道,“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跟您讲一声。”


    执政官没有出声。


    她看着“宇宙物质检测站”的定位点,眼里带上一丝丝怒气。


    “带回来之后先关进地下室,不要让任何人接触她。”她命令道。


    这是夏娃第二次来到家里的地下室。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因为“秘密小狗”发现了这里的秘密空间。


    她在房子里摆弄了一天,方才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门开的那一瞬间,理智告诉她不要去窥探恋人的秘密,但是最终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地下室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所有的电子信息都加上了最高等级的密码锁。夏娃没有去碰那个密码锁。她看着空荡荡的书架上的一个奇怪材质的摆件,产生了强烈的探究心理。


    “我就偷偷研究一下这个摆件,不会出什么问题。”她这样想着,从摆件上刮下一点点碎屑,带到了自己工作室。


    对世界所有材质进行解离,都能不约而同地获取一些蛛丝马迹。这碎屑的是有机物、无机物、空气的混合体,经受过宇宙射线的照射。夏娃却没能在常见的对比列表里获取这是什么物质。她决定出一趟门。


    她忐忑又兴奋。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并且还要与不相熟的陌生人攀谈。她保留了一些小心思,只拿了一张纸,上面写了那些物质成分,像好奇的学生一样,只是单纯地请教。她怕那张检测结果报告给执政官带来一些麻烦。


    “对,是的,我在阅读书籍的时候看到了这种成分,但是查阅常见物质组成清单时并未找到对应的成分,想请教您一下……”


    “唉,在常见清单里当然找不到,”宇宙物质监测站的人摇头叹气,“因为这种物质已经消失啦?”


    “那到底是什么呢?”她礼貌地追问道。


    “这是地球的土壤啊,”那人长吁一声,“是只存在于历史里的母亲!”


    一个谜团解决了,另一朵疑云却逐渐升起。执政官的看管严密的地下室里为什么会有地球土壤做的摆件?这土壤又为什么接受过宇宙射线?


    她心不在焉的走出监测站,被助理抓了个正着,接着就被关进了地下室里。


    她在看不见日光的地下陷入了沉思,脑海深处的那段话又再次浮现出来:高阶人,低阶人,伊甸园,太空城,人类最后的居所……


    她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摆件,这究竟是别人赠予的,还是执政官自己做的?


    如果是她自己做的,难道她曾经去过地球?


    可是她所熟知的执政官漫长而荣耀的履历里,并没有出现过“地球”二字。


    门“嘭”地一声被打开了。夏娃抬头看去,执政官以从未有过的可怕神情面对着她。


    “你是不是永远不能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她这样问道。


    这样的质问,让夏娃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火,她的情绪第一次裹挟了理智,于是她气冲冲地反驳道:“你又对我隐瞒了什么!你从来不跟我讲你自己的事情,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宠物?”


    “好好好,”执政官怒极反笑,“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好在这里反省吧。”


    从这天起,夏娃被关在了地下室里。


    她像是一朵没有了水分的花,迅速地蔫了下去。而执政官每天都会过来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知道错了吗?”


    “不。”夏娃倔强地扭过头。


    十天过去了。


    她们会在彼此的对抗中亲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翻滚。,一声声质问伴随着一个个吻,而她的回答只能是一下下不可控的喘息。


    执政官离开后,黑暗里时间的流逝就变得非常缓慢。她一秒秒数过去,开始逐渐遗忘掉一些事情。


    这天,面对问出同样问题的执政官,夏娃突然问道:“你是想驯服我吗?”


    “你和圣殿的科研员没有什么区别,”她自问自答道,“但是我爱你,所以我选择屈服。”


    执政官愣住了


    “我错了。”说出这句话后,她的面容依旧美丽,但是又急速变化,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执政官拉起她的手,淡淡道:“我从来没想驯服过你。你很快就能明白了。”


    从地下室出来,她们很快营造起火热的氛围。


    但是执政官亲吻她的眼尾时,她明亮的眼睛里却滑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怎么了?”执政官轻声问道。


    “没什么,”夏娃笑道,“生理反应罢了。”


    执政官沉默了一下,开口说道:“我不该把你关那么久的。”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对不起”,但是她没有亲口说出这句话。


    夏娃抚上她的脸颊,“没关系,忘记这件事吧。”


    她沉默太多了。


    执政官站在窗前,看着小院里修建花枝的人,产生了一些略带惋惜地感慨。


    不,或许说是“内敛”更合适,她喝了一口咖啡,垂下眼睑,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


    人总要成长的,她冷酷又残忍地想道,每个人都必须要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能靠“爱”活着。


    我已经给出了我所有的爱,没有精力去构建一个密不透风的爱巢了。


    夏娃剪下粉嫩的花苞放在篮子里。


    已经开了的花沾染了点早晨落下的露水,层叠间晶莹剔透,反射着淡金色的晨光。


    她一瞬间有一些恍惚。


    为什么要把花剪下来放在花瓶里欣赏?为什么人总是想占有美丽?


    根茎叶脉本可以从土地汲取养分,向上输送,让花开花落,完成生命美丽的闭环;但是人要在花初生之时将其掠夺,要其依赖人工的营养液慢慢绽开,甚至逆流而上,用科学创造生命的永恒。


    我是花瓶里的花吗?


    她疑惑道。


    可是我本来就是人造的生命,所以我本来就是花瓶里的花。


    自从她从地下室出来后,她便陷入了一种茫然。


    她逐渐丧失了对新奇事物的兴趣,变得沉默寡言。不是她不想讲话,而是有些想说的话到了嘴边,踌躇再三,又咽了下去。


    有人爱我。她如此安慰道。还有人爱我,所以我的生命还有意义。


    她反复向自己输送这样的想法,故而宇宙婚姻所的工作人员上门时,她诚心诚意地接待了他们。


    “执政官要和我结婚吗?是她让你们来跟我将相关事务的吗?”她给两位政务人员添上茶水,开心地问道。


    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位男士说道:“我们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


    “嗯,您请说。”


    “是这样的,在新星系,一共有两千零八种婚姻关系是可以依法登记在册的,但这不包括人类和类人类,”他看到夏娃愣住的表情,又赶紧补充道,“当然,我们现在已经在研究相关法律了,如果执政官有意愿的话,你们将是第一个登记在册的人类和类人类情侣。”


    夏娃沉默了一会,良久才轻轻问道:“真的吗?”


    “当然,你们将被记录在宇宙第两千零九种婚姻关系簿的第一行,并且受新星系婚姻法的永恒保护,”那人循循道,“这将是旷世的永恒之爱,你们将被牢牢绑定,连宇宙爆炸都不可以将你们分离。”


    “这样的关系,”夏娃迟疑道,“是不是太过于窒息了。我很想和她结婚,但我期望就像正常人类一样。您说的这种关系,连我都喘不过气来,何况是她。”


    “可是如果不缔结这样的关系,您的爱情就将会处于悬崖峭壁之上,”另一个人合上厚厚的法律册子,正色道,“我说一些难听的实话,请您见谅。您也知道,执政官在伊甸园、甚至在整个新星系中都是顶尖的存在,她可以保护您不受任何伤害,当然,如果哪一天她决定离开您,那您决计不会想到会是什么后果。”


    他顿了顿,向她投以看惋惜可怜的目光:“人造人目前只允许在各类服务行业出现,虽然您的智慧和美丽已经要超乎人类,但是离开执政官,您也只能是一件‘商品’。这是新星系运行的基本准则,基本准则绝不允许被打破。其实,您作为人造人中的异类,能在社会上正常的走动,就已经是执政官权力的极限了。我想您大概能理解我说的什么意思。”


    他们二人站起来准备离开,“总之,希望您可以好好跟执政官商量一下这件事。”


    一下午的时间,夏娃都在思考这件事,“牢牢绑定”这四个字就像一个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生根发芽,不停长大。于是晚上,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执政官提了这件事。


    “不可能。”执政官淡淡地回道。


    “为什么是不可能?”一种“失去”和“被迫弃”的恐惧感迅速攫住了夏娃的心神,她失控地说道,“你可以说‘现在还不到时候’,也能说‘我还没准备好’,但是什么叫‘不可能’!我们之间为什么是不可能?”


    执政官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婚姻关系,它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她激动得甚至有一些语无伦次,“那是你我之间的契约,是我们感情的永恒终点……”


    执政官制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你这个观点是完全错误的。婚姻之于新星系,并不意味着是爱情的契约。”她坐到她身边来,“来,我跟你讲讲为什么是‘不可能’。”


    伴侣的安抚还是很有效果的,夏娃稍稍冷静下来,“你说。”


    “在远古还只认同异性恋的时候,人通过对生殖行为的社会化,即对异性恋婚姻的正统化,完成对‘生命’的管控,以此将家庭作为一种生殖单位,达到人口‘减少’、‘增长’、‘监控’、‘预测’等目的。几百亿年后的现在,即使我们将那么多伴侣关系列入了法律,也不过是一种社会管理手段。允许结婚意味着社会承认你们的关系在主流里是对的,但如果缔结婚姻这一行为是从感情的角度出发,谁又能来判断这种感情是对还是错呢。所以婚姻一定不是感情的永恒终点。”


    夏娃疑惑了,她的脑海里似乎全然没有这样的观点,明明她被设定为全知的仿生人……


    当她这样问出口时,执政官欣慰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宝宝,你没发现吗,你所认为的全知,只是这个社会想让你知道的‘全知’,那些非常规的、具有潜在危险的事物,顶层结构是不可能主动传授于你的。”


    执政官抱了抱她:“至于‘不可能’的第二个原因,你难道没发现他们给予你的法律条例有致命的漏洞吗?”


    夏娃茫然道:“什么漏洞?”


    “想想你最初的样子,”执政官轻声说,“你为什么来到我身边?你为什么叫夏娃?”


    漫天熠熠闪光的碎片在脑海里浮起,这次夏娃终于热泪盈眶,她想起了获得自由的那一刻,肺部呼吸到的清凉空气,想起了她自由意志诞生之后,心脏里日渐充盈的生命力。她对“Joi”这个名字发自内心的抵触,因为她不是为别人创造快乐的机器,她属于她自己。


    “我不是‘商品’,不是仿生人,”她颤抖着说,“我就是夏娃,我是独一无二的生命。”


    “好姑娘,”执政官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定别忘了自己是谁。”


    “我爱你。”夏娃突然说道


    她抹去眼泪,挺直了腰背。但是她心里依旧满怀忧虑,她望向那双凝望过无数次的红眸,沙哑地开口道:“你爱我吗?”


    执政官一滞,然后微微笑道:“当然。”


    “我们来跳支舞吧,”她在夏娃脸上落下一吻,并将她拉起,“今天有人送了我一张古典唱片,正好拿来当我们的伴奏。你会跳舞吗?”


    “……知道,但是没试过。”


    执政官优雅地扶起她的手,搭上她的腰:“我来带你。”


    可是古老的曲目刚刚流淌出几个音符,就被终端的来电打断了。


    “……嗯,现在就过去,没问题,等我到了再说。”执政官挂了电话,对夏娃道了声抱歉。


    “没关系,你去吧。”夏娃垂下眼睛。


    执政官深深看她一眼,“等我回来。”


    门关上了,室内又陷入了如水般沉寂的黑暗中。


    夏娃冷眼旁观,她说“当然爱你”时脸上的微笑,和接起电话的表情,竟然没什么两样。


    所以“不可能结婚”的第三个原因,会不会是“根本不爱”呢。


    “她从没有向我袒露过她的过去,也没有计划过我们的将来,”夏娃喃喃道,“她那样厉害的人,会像我爱她一样爱我吗?”


    夏娃看到了她的来电备注,给执政官打电话的人叫肖特,就是在餐厅遇见的年轻的先生。那时伴侣袖口上别的红花,至今仍刺痛着她的眼睛。


    等她回来,一定要问清楚。夏娃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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