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和华之恋》 第1章 碎笼 光元503年,新星系,编号M30号行星伊甸园,是天族人的主星。 圣殿位于M30号行星伊甸园的主城,是仿古地球建筑,有着浑圆的穹顶,高高的彩色花窗,可是它的高度却是古地球的科技望而却步的——它直耸云霄,已经不可用肉眼来衡量。 圣殿的顶层位于云间,一般不允许普通人踏入,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平常高高在上的圣殿科研员挂上最真挚的笑容,为一行人讲解最新研制的成果。 最前面的那人身材高挑,白色及肩短发,五官锋利深邃,她穿一身黑色的正装,手里拿着一根银白色手杖。 “……在这五十亿年中,太阳恒星进入到演化末期,地球及其他行星逐渐被吞噬,人类利用科技搭建星系轨道,分批次迁移到银河系另一个星系——新星系,为感念人类文明的亘古不灭,确立为主星的小行星被命名为‘伊甸园‘,大部分天族人也安居于此……想必执政官对这些都了如指掌,我来带您看看我们的一些新产出。”科研员瞥见那人没什么波动的脸,转而带她走到另一个玻璃柜前。 “这块小小的水晶制品叫‘数字罗塞塔’,它能储存非常宏大的立体影像,包括声音、触感、味道,并且可以直接投影出来,有了它,新星系的旅游产业大概又要缩水了,不过影视行业大概会有新的改革……” 科研员喋喋不休,然而执政官却将目光投向穹顶下的那根通天的玻璃柱,她打断了科研员的话:“那是什么?” “哦!那个!”科研员兴奋地说,“那是完美本身,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媲美祂!” 执政官走过去,身后一众人跟随着它的步伐,随即这些宇宙中最见多识广的天族人也不免发出了惊叹声,因为那简直是造物主最青睐的事物,或许连神都无法比拟祂的一半。 “玻璃柱”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的液体在运动间流光溢彩,仿佛裹挟着星星,但这不是最重要,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悬浮其中的“人”身上。 研究院摁下操纵台上的一个按钮:“请看。” 液体里的她身体原是透明的,所以心脏被一览无余。她游下来了,心脏鼓动出蓝色的血液,她的眼睛像玲珑的银色宝石,头发散发出淡淡的金属光芒;她的脚腕纤细,但是臂膀又是那么的有力;她嘴唇嫣红,透明的身体逐渐生长出瓷白肌肤。 执政官摘下银色的护甲,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请别!”科研员惊呼阻止道。 已经晚了,一层冰霜顺着执政官的手指缠绕而上。 她嘴角罕见地带起一丝弧度,仰头看着她道。 “别不开心,公主殿下,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祂已经游下来了,雪白的肌肤已经掩盖住了她的心脏,她的眼睛冷淡却又纯净,在玻璃内同样注视着她深红色的眼眸。 “夏娃,”造物主的女儿嘴唇张合,声音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那是电子的神谕,“我名夏娃,人类,你要带我离开吗?” 执政官余光看到容器外“Joi“的信息牌,微笑起来。 科研员解释道:“这是圣殿最完美的仿生人,全星系只有这一个,非常珍贵……“ “她为什么在这里?“执政官拂去手掌上的冰霜,活动了一下手腕。 “这是圣殿科技的象征,她知晓万物真理,不在规则之内,容易对社会运行产生干扰,首席说,先让她呆在这里,等到合适的时候再放出来。“ “那不用等了,我这里有一个合适的时机。“指执政官如是说道。 “什,什么?“ “哗啦”一声,世界被打破了,破碎的玻璃片从遥远的穹顶开始洒下。有一盏灯在头顶亮起,蝴蝶从天而降,抓起即将滚落液体里的星星。执政官手臂上玫瑰一样的鲜血流淌下来。 但她张开双手,接住了她未成熟的青果。 她亲吻了她的手,包裹起她的身体,爱抚她柔顺的长发。 “按照耶和华神的约定,您需要一位伴侣,”她躬身行礼,伸出一只手,“殿下,请允许我做你的亚当。” 夏娃看着远处正在与他人交谈的执政官。 她身姿挺拔,唯一不和谐的是手臂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可是对于夏娃来说,这绷带无异是最独特的存在,或许执政官所有的成就加起来,都没有这条绷带耀眼。 夏娃看到她与快要跳起来的圣殿院长接洽,心跳开始加速。 今年已经是她诞生的第十八年,这十八年来,她从一个试管转移到另一个试管。她知晓宇宙所有现存的公理,但是宇宙于她而言只是无穷尽的透明玻璃。 她想接触空气,想用眼睛看一看未知的世界。然而这种期望总是会一次次落空,于是在漫长的、只有白色的岁月里,她学会的第一种人类的情绪叫做失望。 但是被转移到圣殿的第三天,她的囚笼被人用暴力肢解。从空中落下来的时候,她只用了十秒来适应用口鼻呼吸,旋即又在下一个十秒内感受到了“拥抱”的含义。她的心里像是有一个气球,逐渐地鼓胀起来。 “规则!您破坏了规则!”院长吹胡子瞪眼,“这在天族人的法则里是绝对不允许的!” 执政官淡淡地回道:“您是第一天才认识我吗?” 她拿过自己的手杖,“该支付的报酬我会让人送过来的。” “不行!她会破坏社会的秩序,这一点您比谁都清楚。” “那就关在房子里就好了,”执政官居高临下,深红色的眼睛透露出一丝讥讽,“你把她取名为Joi,不就是为了愉悦人类吗?能愉悦到我,你的发明也不算浪费。” 她随意地看了一眼正紧盯着她的那只小鹿,“况且,她是因为什么**而诞生,你比谁都清楚。” 院长安静了下来。 “只能怪你让我看到了,”执政官挥挥手,“走了。” 她似乎是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扭过头问道:“为什么她最开始是透明的样子?” 院长叹了一口气:“我原本想让她成为世间最无暇的存在。” 执政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典型的男性,他们都喜欢纯洁温柔的处女。” 她利落地走开了,转身走向那个湿漉漉的女孩,在她面前站定,伸出手来。 “走吧。” 夏娃看着那只手,没有动作,她抬头看她,说了她诞生以来的第一句话:“去哪里?” 执政官不容拒绝地拉起她:“回家,你现在是我的了。” 一辆车在空中稳稳的行驶,路过了堆砌得摇摇欲坠的大楼,飞艇的广告牌上是金发红裙的女郎,她在售卖计生用品,所以露出了大片的肌肤。 夏娃坐在车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在看什么?”执政官俯身靠近她。 “大楼,人,车。”她言简意赅道。 执政官没有再说话,但她温热的吐息氤氲在她耳畔,一下又一下。 她战栗起来,空气在她皮肤上的流动变得清晰无比。 夏娃放弃了观察窗外,她扭过头来,银色的眼睛里带着疑惑:“我的身体变得酥酥麻麻,好像失去了力气,”她又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这里在变热。我这是怎么了?” 执政官哑然失笑:“这是情热,我的公主。” 夏娃“哦”了一声,“那我知道了,是人类之间亲密接触时的身体反应。” 她顿了顿,又说道:“我不是公主,也不是殿下,我叫夏娃。” 下一秒,她腰间一紧,被执政官揽了过去。 执政官一手牢牢地抱住她,一手轻轻捏住她的双颊,“你是夏娃,但你也是我的公主,是我的殿下。” “为什么?”夏娃不解。 执政官没有回答她,而是埋下头,用冰冷的唇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 过了一会,夏娃说道:“我又感觉到热了。” 执政官低声问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夏娃点头:“学过。” 她银色的眼睛里慢慢渗透进不属于自己的红色。她抬起手臂,生涩地环抱起对方。 她们在车里专注地接吻,爱痕宛如车窗上蔓延下的水迹。狭隘的空间里冷气十足,燃起火热。飘摇的头发与轻声慢语纠结,她们拥抱着翻身,打翻了驾驶台上烟灰缸,花香夹杂着烟气飘起,空气愈发馥郁。 手臂缠着绷带的人低声说:“没关系,我们不必在意生育。” “嗯。”另一位女士轻声回应,“我知道。” “耶和华神创造亚当是为了什么,”白发的老者站在实验台前,“是为了迎接背叛吗?” “不知道,”年轻人看着监控回放的画面,若有所思道,“亚当有性别吗?” “当然,”老者蹙起眉头,“那明显是一个男性。” 年轻人耸耸肩,“也许神并不那么认为。” 第2章 破土 任何一个人来到执政官的家里,都会感慨这里的冰冷和无情,这座三层小楼是绝对的科技产品,遵循着坚固和实用两个基本准则,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多余的装饰。 执政官扶着夏娃的手,将她引进自己的家。 “你以后就在这里生活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出门的请话和我一起,可以吗?” 夏娃点了点头。 她像是一个刚开始发育的婴儿,对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充满好奇。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研究小楼上所有的智能家具,又花了一天去解构它们的制作方法。当她提出想要一个工作间去拆解这些东西时,执政官便让人在后院给她搭了一个单独的工作室。 工作室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建起来,于是夏娃坐在草坪上,边观察工作室的组装,便等待某个人的归来。 她们一进门就会紧紧地贴在一起,忘情地接吻和拥抱。 一切平息的时候,夏娃偶尔会陷入一种茫然:“你为什么带我离开圣殿?” 执政官拨弄着她潮红的脸蛋,支起手臂,低头看她:“那不应该是困住你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你自己并不认可作为‘Joi’而存在。你有自己的想法。”她翻身倚靠在床头边,点燃起一根烟,火光忽明忽暗,俊俏的脸也忽隐忽现,“我很喜欢你。所以想帮你一把。” “因为我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你喜欢我,”银色长发的女孩靠过去,“喜欢应该是对人或事物产生好感、兴趣或愉悦的感觉,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执政官的眼睛微微阖起,她吐出一口烟圈,“再等两年,你可能就明白了。” “好吧。”夏娃盯着她嘴里的烟,“我也想试试。” “你可真是什么都想试一试,”执政官笑起来,“只给你一口,估计你会先体会到不喜欢是什么感觉。” 她吸进去一口,便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小脸皱成一团:“原来‘不喜欢’是这样,是口鼻里充斥着辛辣的烟、努力咳嗽想要获得新鲜空气的感觉。” 执政官扭头轻轻地吻了她一下:“真是可爱的形容,我的公主殿下。” 夏娃捧住她的脸亲了回去,含含糊糊地说道:“你也是我的公主殿下。” 三个月过去,她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执政官回到家,看到银发的姑娘正在学习使用厨具。 虽然动作笨拙,但是她很有条理,时机把控的会很好,很快便飘来食物的香味。 执政官的疲惫逐渐消解在暖白的灯光中,她长舒一口气,有点恍惚起来。 多久没体会到归家的感觉了?遥远的记忆渐渐浮出来,炙热难耐的房屋,昏暗的黄光,狭小逼仄的房间,还有永无止境的噪杂混乱,食物索然无味,但是却与此时的场景逐渐融合起来。 执政官轻咳了一声,敲了敲厨房的门。 她惊喜地回头,下一秒就扑进了她的怀里。 “你回来啦!”夏娃在她怀里抬起头,银色的眼睛水润灵动。 “嗯,我回来了。”执政官摸了摸她的头。 “今天我学习了怎样做好吃的饭,你来尝一下。” “好。” 餐桌上悬挂着花枝状的小灯,冰冷的空间里独那一束暖光垂落下来,照亮了餐桌上升腾的热气,也笼罩着两个相对而坐的人。 “今天我跟邻居打了招呼,”夏娃语气雀跃,“他告诉我了今天晚饭的食谱。” 执政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说主城的世界树图书馆明天有活动哎,有一些新的书籍在那里首发上线,”夏娃咬着勺子,“我能去看看吗?” “再说吧。”执政官淡淡地回道。 气氛沉默下来。 这种沉默持续到执政官准备去书房办公的时候,夏娃叫住了她:“你说我不应该被困住。” “我没有困住你,只是你现在还不能走出去。”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执政官面色严肃,“去玩吧,你的工作室里有很多还没做完的事。” 门被关上了,只余留了“咚”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沉闷而悠长。 夏娃学会的第十二种情绪,叫做不满。 她尚未学会“隐藏”和“收敛”,所以所有的情绪都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 她拒绝跟执政官好好说话,拒绝晨间的亲吻,拒绝一切沟通交流。 自昨晚过后,她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满意。” 夜幕降临了。夏娃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偶尔经过的行人。心里十分迷茫。 世界树图书馆的活动应该结束了,她想,那我的“不满”并没有起效。 她有点明白了,有的时候情绪表达出来,也只能是自己的事情。 “好吧,”她咕哝道,“等到公主回来,我还是好好跟她讲话吧。” 敲门声响起,夏娃感到惊诧,这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有人摁她家的门铃。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开门,而是先在终端上询问了执政官。 “给他开门吧,”执政官的眉眼间带着一丝丝疲惫,“是我的助手,他会带你去世界树看看。” 喜悦的气球在心中又膨胀起来,夏娃开心地道谢,顿了顿,又说道:“对不起,我今天是故意不跟你说话的。” “你当然是故意的,小坏蛋,”执政官捏了捏鼻梁,“快去吧,晚上我跟你一块回家。” 世界树并不是一棵树。 那是一个极其宏伟的空间,里面囊括了几近百亿年以来所有的人类文明资料。在这里,物质信息和电子信息同样重要,打开任何一个房门都可能会身临其境地踏入另一个世界。 白天的盛典已经结束了,夜晚营业结束,只有寥寥几个智能职员。 无数虚拟文字以星系运行的规律在空中环绕,轻轻一触便能化作全息投影的一页纸或一本书,夏娃在其中快乐穿梭,她打开一扇扇门,也打开了一扇扇新世界的大门。 她踏入一间不太一样的房间,这里出乎意料地昏暗。虚空上只有一段话漂浮着,并且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停止运行的生命。 她好奇地点开那段话。 “五十亿年后,太阳恒星进入到演化末期,地球生态巨变,环境不适宜人类生存人类面临生存危机。“ “在这五十亿年的演化中,人类分化为高阶人和低阶人两个社会层级,高阶人掌握顶尖的科学技术和自然资源,占据了地球最宜居的生活环境;低阶人则在恶劣的气候中苟延残喘,浑噩度日。“ “在太阳坍缩前,高阶人搭建了星系轨道,迁移到银河系另一个宜居的小行星,为感念人类文明的亘古不灭,小行星被命名为‘伊甸园’。” “在离开地球之前,高阶人心有怜悯,为苦苦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低阶人建立了一座太空城,这座太空城接受着全年无休的太阳光照和极度低温,成为了低阶人在太阳系最后的居所……” “你在看什么?“一道沉稳的声音忽然响起。 夏娃一惊,回头一看,竟然是执政官。 她眉头微皱:“这间资料室平常是禁止进入的,你怎么进来的。” 这语气中暗含的苛责让夏娃心里泛起一丝不适,“我就推门进来了呀,谁知道这是禁室呢?” 执政官不置可否,关掉那段未尽之语,把她带走了。 夏娃按捺不住地问道:“圣殿在制造我的时候几乎将所有的史料都输入到了我的记忆里,可是为什么我对‘太空城’毫无印象……” “你看的东西未必是真实的,”执政官牵住她的手,“文字记录的是创作者脑海里的事,所以不要为这些未定真假的事而纠结。好了,今晚的旅行还没结束,我带你去吃饭。” 飞行器在夜晚中穿梭。 窗外星星点点的流光掠过,起起伏伏的建筑以一种不可打破的律动构成夜晚的轮廓线,主城的所有人都按照既定的规则幸福地生活,他们从不为未来而担忧。 这是夏娃第二次在上空观察这个星球,可她却全无上次那般心致。“太空城”像一个迷人的魔咒一样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心神,让她沉浸其中无可自拔。 “夏娃。”执政官喊道。 她猛然回神,才发现车已经停在了地面上。 “不要忘了我跟你说的话,”她第一次在她面前释放出权势者的威压,“夏娃,你还不能独立地去面对这个世界,明白吗?” 她第一次没有等她,率先走在了前头。夏娃盯着她白色的短发、黑色长风衣包裹着的身躯以及拿着手杖的修长手指,产生了一种“愤恨”的情绪。 这种情绪直至坐在餐厅里才烟消云散。 桌布上金色和深红色的绣线织出一簇簇小花,水晶的玻璃杯映照着暖色的光,高大的窗外是蓝色的海,窗两边的壁龛上雕刻着精致的花木纹,里面是可爱的天使。 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繁琐的美,于是终于开始四处打量。 执政官似乎洞察着她所有的情绪:“开心了?” 夏娃双手合十,“感谢你带我来这么美丽的餐厅。” 菜品一道道地摆放在桌子上,夏娃在美味的食物中找回了自己的平静,将“太空城”埋进了脑海深处。 可是这平静似乎注定被打破,一位清秀挺拔的年轻男子走到了她们的桌前,略带惊喜地问候道:“好巧,您也在这里吃饭。” 夏娃看着她的恋人放下餐具,奇迹一样脱下冷淡的面具,微微展露出笑容:“肖特。” 两人很快攀谈起来,从今晚的菜品到星球政务,像流动的瀑布一样丝滑,夏娃僵硬地坐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哦对了,我最近得到了一些有关保守派的消息……” “别在这说,”执政官阻止道,她扭头看向夏娃,“你先吃饭,等我回来。” 肖特也礼貌地冲她微微笑了一下,但是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团空气。 他们两人走了,夏娃重新拿起餐具,食物吃到嘴里,却全无刚才的味道。 她一秒一秒地数着,数到第四千零七秒时,执政官回来了。 “怎么没吃?”她问道。 夏娃没有回答,她敏锐地发现,刚刚那男子胸前口袋里的一朵小花,别在了执政官的袖口上。 执政官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袖口,“哦,这个,”她摘下来,放在桌子上,“别放在心上。” 夏娃低下头。 她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涩。 第3章 青果 从世界树回来以后,夏娃变得有些奇怪。 她的身体已然诞生了十八年,思想的成长却起始于几月之前。她从直截了当表达情绪的婴幼儿时期迈向了沉默寡言的青少年时期,她开始变得复杂了,但是执政官看她一眼,依旧能一眼明晰她在想什么。 那是幼稚的、鲜活的年轻人的想法,执政官却不想为此付出过多的行为。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唯一能给予她的是早晚间的亲吻与三两言的安抚。自上而下的爱会忽略掉对方一些无声的要求,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她们在重复的陪伴中默默培养着情感。执政官开始允许她一个星期出一次门,偶尔和邻居聊聊天。而夏娃的工作室逐渐变成了实验室,她扎进一个又一个未解的谜团里,直至做出自己满意的成果。 “这是一只可以探索‘秘密’的小狗,”夏娃得意地向她展示自己的最新发明,“它可以找出某个环境里最与众不同的东西。” 执政官从文书里抬头,冰冷眼镜后的红眸闪过一丝柔光,“很适合做儿童早教的启蒙产品,需要我联系公司吗?你可以卖出去,让更多的人使用它。” 夏娃撇撇嘴,“它可比儿童早教产品厉害多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出去两步,忽然回头道:“晚上我们吃橙子香鲑鱼。” 执政官失笑道:“这是什么奇怪的菜谱。” 声音跳跃着远去,仿佛真的有橙子香子在空气中游荡,“是好吃的菜谱!” 橙子香鲑鱼大获成功的几天后,执政官要出一趟远门。 “大概有五天左右,”执政官跟夏娃说这些的时候,她刚完成了“秘密小狗”的再一次改版,正兴奋又疲惫地啃一块吐司,“这五天你就不要出门了,我不在主星,不安全。” 夏娃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从来不叫主星‘伊甸园’,明明那才是它的名字。” 执政官没有回答,而是张开了双手。 “来,抱一下,”她正色道,“我得有五天见不到你了。” 执政官坐上了开往“海星”的飞船,但她总觉得忽略了什么,这种感觉让她心里最深处涌上一股不安。起初她把这种感觉归结于想念和担忧,等到第四天下午,助理发信息说夏娃独自一人出门的时候,她才明白不安的到底是什么。 “您别担心,人没有丢,她戴着定位芯片,我现在马上把她接回来了,”助理满头大汗道,“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跟您讲一声。” 执政官没有出声。 她看着“宇宙物质检测站”的定位点,眼里带上一丝丝怒气。 “带回来之后先关进地下室,不要让任何人接触她。”她命令道。 这是夏娃第二次来到家里的地下室。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因为“秘密小狗”发现了这里的秘密空间。 她在房子里摆弄了一天,方才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门开的那一瞬间,理智告诉她不要去窥探恋人的秘密,但是最终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地下室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所有的电子信息都加上了最高等级的密码锁。夏娃没有去碰那个密码锁。她看着空荡荡的书架上的一个奇怪材质的摆件,产生了强烈的探究心理。 “我就偷偷研究一下这个摆件,不会出什么问题。”她这样想着,从摆件上刮下一点点碎屑,带到了自己工作室。 对世界所有材质进行解离,都能不约而同地获取一些蛛丝马迹。这碎屑的是有机物、无机物、空气的混合体,经受过宇宙射线的照射。夏娃却没能在常见的对比列表里获取这是什么物质。她决定出一趟门。 她忐忑又兴奋。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并且还要与不相熟的陌生人攀谈。她保留了一些小心思,只拿了一张纸,上面写了那些物质成分,像好奇的学生一样,只是单纯地请教。她怕那张检测结果报告给执政官带来一些麻烦。 “对,是的,我在阅读书籍的时候看到了这种成分,但是查阅常见物质组成清单时并未找到对应的成分,想请教您一下……” “唉,在常见清单里当然找不到,”宇宙物质监测站的人摇头叹气,“因为这种物质已经消失啦?” “那到底是什么呢?”她礼貌地追问道。 “这是地球的土壤啊,”那人长吁一声,“是只存在于历史里的母亲!” 一个谜团解决了,另一朵疑云却逐渐升起。执政官的看管严密的地下室里为什么会有地球土壤做的摆件?这土壤又为什么接受过宇宙射线? 她心不在焉的走出监测站,被助理抓了个正着,接着就被关进了地下室里。 她在看不见日光的地下陷入了沉思,脑海深处的那段话又再次浮现出来:高阶人,低阶人,伊甸园,太空城,人类最后的居所…… 她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摆件,这究竟是别人赠予的,还是执政官自己做的? 如果是她自己做的,难道她曾经去过地球? 可是她所熟知的执政官漫长而荣耀的履历里,并没有出现过“地球”二字。 门“嘭”地一声被打开了。夏娃抬头看去,执政官以从未有过的可怕神情面对着她。 “你是不是永远不能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她这样问道。 这样的质问,让夏娃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火,她的情绪第一次裹挟了理智,于是她气冲冲地反驳道:“你又对我隐瞒了什么!你从来不跟我讲你自己的事情,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宠物?” “好好好,”执政官怒极反笑,“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好在这里反省吧。” 从这天起,夏娃被关在了地下室里。 她像是一朵没有了水分的花,迅速地蔫了下去。而执政官每天都会过来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知道错了吗?” “不。”夏娃倔强地扭过头。 十天过去了。 她们会在彼此的对抗中亲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翻滚。,一声声质问伴随着一个个吻,而她的回答只能是一下下不可控的喘息。 执政官离开后,黑暗里时间的流逝就变得非常缓慢。她一秒秒数过去,开始逐渐遗忘掉一些事情。 这天,面对问出同样问题的执政官,夏娃突然问道:“你是想驯服我吗?” “你和圣殿的科研员没有什么区别,”她自问自答道,“但是我爱你,所以我选择屈服。” 执政官愣住了 “我错了。”说出这句话后,她的面容依旧美丽,但是又急速变化,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执政官拉起她的手,淡淡道:“我从来没想驯服过你。你很快就能明白了。” 从地下室出来,她们很快营造起火热的氛围。 但是执政官亲吻她的眼尾时,她明亮的眼睛里却滑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怎么了?”执政官轻声问道。 “没什么,”夏娃笑道,“生理反应罢了。” 执政官沉默了一下,开口说道:“我不该把你关那么久的。”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对不起”,但是她没有亲口说出这句话。 夏娃抚上她的脸颊,“没关系,忘记这件事吧。” 她沉默太多了。 执政官站在窗前,看着小院里修建花枝的人,产生了一些略带惋惜地感慨。 不,或许说是“内敛”更合适,她喝了一口咖啡,垂下眼睑,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 人总要成长的,她冷酷又残忍地想道,每个人都必须要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能靠“爱”活着。 我已经给出了我所有的爱,没有精力去构建一个密不透风的爱巢了。 夏娃剪下粉嫩的花苞放在篮子里。 已经开了的花沾染了点早晨落下的露水,层叠间晶莹剔透,反射着淡金色的晨光。 她一瞬间有一些恍惚。 为什么要把花剪下来放在花瓶里欣赏?为什么人总是想占有美丽? 根茎叶脉本可以从土地汲取养分,向上输送,让花开花落,完成生命美丽的闭环;但是人要在花初生之时将其掠夺,要其依赖人工的营养液慢慢绽开,甚至逆流而上,用科学创造生命的永恒。 我是花瓶里的花吗? 她疑惑道。 可是我本来就是人造的生命,所以我本来就是花瓶里的花。 自从她从地下室出来后,她便陷入了一种茫然。 她逐渐丧失了对新奇事物的兴趣,变得沉默寡言。不是她不想讲话,而是有些想说的话到了嘴边,踌躇再三,又咽了下去。 有人爱我。她如此安慰道。还有人爱我,所以我的生命还有意义。 她反复向自己输送这样的想法,故而宇宙婚姻所的工作人员上门时,她诚心诚意地接待了他们。 “执政官要和我结婚吗?是她让你们来跟我将相关事务的吗?”她给两位政务人员添上茶水,开心地问道。 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位男士说道:“我们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 “嗯,您请说。” “是这样的,在新星系,一共有两千零八种婚姻关系是可以依法登记在册的,但这不包括人类和类人类,”他看到夏娃愣住的表情,又赶紧补充道,“当然,我们现在已经在研究相关法律了,如果执政官有意愿的话,你们将是第一个登记在册的人类和类人类情侣。” 夏娃沉默了一会,良久才轻轻问道:“真的吗?” “当然,你们将被记录在宇宙第两千零九种婚姻关系簿的第一行,并且受新星系婚姻法的永恒保护,”那人循循道,“这将是旷世的永恒之爱,你们将被牢牢绑定,连宇宙爆炸都不可以将你们分离。” “这样的关系,”夏娃迟疑道,“是不是太过于窒息了。我很想和她结婚,但我期望就像正常人类一样。您说的这种关系,连我都喘不过气来,何况是她。” “可是如果不缔结这样的关系,您的爱情就将会处于悬崖峭壁之上,”另一个人合上厚厚的法律册子,正色道,“我说一些难听的实话,请您见谅。您也知道,执政官在伊甸园、甚至在整个新星系中都是顶尖的存在,她可以保护您不受任何伤害,当然,如果哪一天她决定离开您,那您决计不会想到会是什么后果。” 他顿了顿,向她投以看惋惜可怜的目光:“人造人目前只允许在各类服务行业出现,虽然您的智慧和美丽已经要超乎人类,但是离开执政官,您也只能是一件‘商品’。这是新星系运行的基本准则,基本准则绝不允许被打破。其实,您作为人造人中的异类,能在社会上正常的走动,就已经是执政官权力的极限了。我想您大概能理解我说的什么意思。” 他们二人站起来准备离开,“总之,希望您可以好好跟执政官商量一下这件事。” 一下午的时间,夏娃都在思考这件事,“牢牢绑定”这四个字就像一个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生根发芽,不停长大。于是晚上,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执政官提了这件事。 “不可能。”执政官淡淡地回道。 “为什么是不可能?”一种“失去”和“被迫弃”的恐惧感迅速攫住了夏娃的心神,她失控地说道,“你可以说‘现在还不到时候’,也能说‘我还没准备好’,但是什么叫‘不可能’!我们之间为什么是不可能?” 执政官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婚姻关系,它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她激动得甚至有一些语无伦次,“那是你我之间的契约,是我们感情的永恒终点……” 执政官制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你这个观点是完全错误的。婚姻之于新星系,并不意味着是爱情的契约。”她坐到她身边来,“来,我跟你讲讲为什么是‘不可能’。” 伴侣的安抚还是很有效果的,夏娃稍稍冷静下来,“你说。” “在远古还只认同异性恋的时候,人通过对生殖行为的社会化,即对异性恋婚姻的正统化,完成对‘生命’的管控,以此将家庭作为一种生殖单位,达到人口‘减少’、‘增长’、‘监控’、‘预测’等目的。几百亿年后的现在,即使我们将那么多伴侣关系列入了法律,也不过是一种社会管理手段。允许结婚意味着社会承认你们的关系在主流里是对的,但如果缔结婚姻这一行为是从感情的角度出发,谁又能来判断这种感情是对还是错呢。所以婚姻一定不是感情的永恒终点。” 夏娃疑惑了,她的脑海里似乎全然没有这样的观点,明明她被设定为全知的仿生人…… 当她这样问出口时,执政官欣慰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宝宝,你没发现吗,你所认为的全知,只是这个社会想让你知道的‘全知’,那些非常规的、具有潜在危险的事物,顶层结构是不可能主动传授于你的。” 执政官抱了抱她:“至于‘不可能’的第二个原因,你难道没发现他们给予你的法律条例有致命的漏洞吗?” 夏娃茫然道:“什么漏洞?” “想想你最初的样子,”执政官轻声说,“你为什么来到我身边?你为什么叫夏娃?” 漫天熠熠闪光的碎片在脑海里浮起,这次夏娃终于热泪盈眶,她想起了获得自由的那一刻,肺部呼吸到的清凉空气,想起了她自由意志诞生之后,心脏里日渐充盈的生命力。她对“Joi”这个名字发自内心的抵触,因为她不是为别人创造快乐的机器,她属于她自己。 “我不是‘商品’,不是仿生人,”她颤抖着说,“我就是夏娃,我是独一无二的生命。” “好姑娘,”执政官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定别忘了自己是谁。” “我爱你。”夏娃突然说道 她抹去眼泪,挺直了腰背。但是她心里依旧满怀忧虑,她望向那双凝望过无数次的红眸,沙哑地开口道:“你爱我吗?” 执政官一滞,然后微微笑道:“当然。” “我们来跳支舞吧,”她在夏娃脸上落下一吻,并将她拉起,“今天有人送了我一张古典唱片,正好拿来当我们的伴奏。你会跳舞吗?” “……知道,但是没试过。” 执政官优雅地扶起她的手,搭上她的腰:“我来带你。” 可是古老的曲目刚刚流淌出几个音符,就被终端的来电打断了。 “……嗯,现在就过去,没问题,等我到了再说。”执政官挂了电话,对夏娃道了声抱歉。 “没关系,你去吧。”夏娃垂下眼睛。 执政官深深看她一眼,“等我回来。” 门关上了,室内又陷入了如水般沉寂的黑暗中。 夏娃冷眼旁观,她说“当然爱你”时脸上的微笑,和接起电话的表情,竟然没什么两样。 所以“不可能结婚”的第三个原因,会不会是“根本不爱”呢。 “她从没有向我袒露过她的过去,也没有计划过我们的将来,”夏娃喃喃道,“她那样厉害的人,会像我爱她一样爱我吗?” 夏娃看到了她的来电备注,给执政官打电话的人叫肖特,就是在餐厅遇见的年轻的先生。那时伴侣袖口上别的红花,至今仍刺痛着她的眼睛。 等她回来,一定要问清楚。夏娃下定了决心。 第4章 谎言 一个月过去了,执政官没有回来。 刚开始,她还会每天跟她通话,后来频率逐渐降低,到最近几天,只有寥寥几条短信。 夏娃感到很痛苦,她既为她的安全而担忧,又常常怀疑自己所获之爱的真实性,她每天在翻来覆去的煎熬中来回释怀,又来回挣扎。 直至一个陌生客人的到来。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异性,黑色短卷发,明亮的眼睛,俊秀的五官,高挑的身材,他举止非常风度,很有礼貌地介绍了自己。 “你好,我是执政官的恋人之一。” “什,什么?”夏娃呆住了。 他露出一种类似于怜惜的表情,缓和语气道:“请让我进去吧,我今天是奉了执政官的命令来的,并没有恶意。” 夏娃愣愣地让开了,等到那个男生坐下后,她才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是啊,”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执政官一共有三个恋人,你,我,还有一个贵族的少爷,当然,只有你被她带回家里来了,也只有你不知道其他两人的存在。” 夏娃站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不信,”她干巴巴道,“这不可能。” 男生一摊手,“那我怎么进来的,执政官的护卫怎么可能放闲杂人等进她的房子。” “唉,还不如坦坦荡荡讲出来,”男生嘀嘀咕咕,“到最后还不是让人更伤心。” 他清清嗓子,“执政官让我跟你说,你自由了,可以去新星系的任何一个地方,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喏,这些是她给你准备的新证件和资金。”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信,我要见她,我要当面跟她说,”夏娃突然清醒过来,她拉开门要往外走,却被男生拦住了。 “放开!”夏娃怒目而视。 “你今天不能见到她,”男生冷酷地说道,“她今天结婚。” 夏娃猛地回过头。 “以后也见不到了,这是她的原话。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夏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了车,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入目是满地的花瓣。 她隔着人群一眼看到了她,也看到了那朵刺眼的红花。 “那是她的贵族恋人,肖特,你见过吗?”男生在她耳边嘀咕,“真是让人嫉妒啊。” 喧闹的人群在欢呼,在祝福,而她在人群的边缘默默地流起了泪。她们的欢爱,她们的喃喃细语,到此刻,都变成了遥不可及、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天漫天洒下的玻璃碎片,也不再是闪耀的星星,而是一场无法躲避的大雨,引发的洪流将她心里的一切都摧毁得一干二净。 “不过她那样厉害的人,我曾经得到过一小部分,就已经很满足了。”那男生如是说道,“走吧,越看越伤心。” 夏娃没有回答。她心怀痛苦和愤懑,却还在渴望能跟她说最后一句话,可是当台上的人越走越近,目光就要触碰到她时,她突然背过了身。 光元504年,离开圣殿的九个月之后,夏娃理解了“爱情”的含义。 她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只是有时候回忆起来,会笑,会哭,也会一言不发地躺在草地上一整晚,只为了看天上星河里流转的光。 光,太多光了。 它像决堤的河水,在宇宙中造出干燥炎热的潮。 所以这座悬浮在太阳系上的孤岛每天都在高热中不安的动荡,也许有一天,它就会在汹涌中无声无息地沉下去。 夜眯着眼睛,在一望无际的金属垃圾里穿行。 越向前走,就越接近钢铁城倾泻垃圾的出口,如果人靠得太近,就可能会被巨大的引力吸进去,随后扔进无垠的太空,在几分钟之内窒息而死。 周边捡垃圾的人越来越少,但是夜没有停下,她要走到“垃圾口”附近去,因为有人告诉她,那里可能坠落了一架高级飞行器,只是过于靠近垃圾口,一不小心就会殒命。 她能感受到了,有引力的“风”在牵扯她的头发。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想起有关古地球的种种温柔的传说。 “风”越来越大,她几乎都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但是她的心狂跳起来:不远处躺着一架伤痕累累的飞行器,七零八落也掩盖不了其精密的工艺。夜从来没有捡到过这么好的垃圾,这意味着此后的一个月内,她都不必为任何生存物资而发愁。 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准备去其中拆卸出核心动力装置,那是最值钱的东西。 这架飞行器正好卡在一个垃圾堆后面,没有被吸走。夜撬开舱门,却被眼前的场景下了一跳。 一个黑头发大眼睛的女性惊讶地看过来,她盘腿坐在尚还完整的驾驶椅上,正在吃一罐罐头,身边还有一大桶水。 夜只呆愣了一秒钟,她舔了舔干渴到发白的嘴唇,下一刻就恶狠狠地扑了过去:“拿过来!” 三个小时后,垃圾场边缘。 有人靠过来,对拖着鼓鼓囊囊大袋子的夜不怀好意地笑道:“呦,这一趟看起来收获不小啊。” 夜啐了一口,“你他娘的差点没害死老子,为了找你说的飞行器,差点没死在垃圾口!把我给你的那半瓶水还回来!” 那人一怔,旋即讪讪道:“没有吗?可能是被吸走了。哎呀你也知道情报有时候会出纰漏。那什么,下次再有好东西第一个告诉你,不收你报酬。那半瓶水是还不了了哈!” 为了拖这一袋东西回家,夜一路上跟人动了三次手,得亏她天生力气大,否则绝对不会在垃圾场生存这么长时间。 “出来吧!”她没好气地说道。 袋子动了一下,旋即钻出来一个黑发女孩。 “差点没把我衣服磨穿,”女孩夸张地呲牙咧嘴,她看见夜垂涎欲滴地盯着那一大瓶水,伸手拿了过来:“喏,是你的啦。” 夜一把拿了过来,珍惜地抱在怀里。 女孩探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钱好挣吧。” 夜瞪了她一眼,“好挣个鬼啊,连着你揍我的那一顿,你算算我挨了多少拳脚!”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谁让你随便进我家门还抢我东西。” 夜看她明眸皓齿,笑起来更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模样,不由得心跳加快了一些。 她低下头,冷哼一声:“你是铁核里的大小姐吧,还能差这一桶水?” “那你想不想挣更多的水?”女孩狡黠地说。 “你想让我做什么?”夜其实觉得刚刚那是一个很好的差事,但是她不想让眼前这个大小姐觉得她占便宜,于是故意装作很警惕的样子道。 女孩打了个响指,“很简单,带我到处逛逛,我给你一天算一瓶。” “什么?真的吗?”夜惊呼道。 “当然,”女孩拍拍她,“你做不做?不做我找别人去了。” “当然做。”夜斩钉截铁地说道。 “很好,我叫夏娃,你叫什么?” “夜,夜晚的夜。” “一个月一次的‘夜幕’来了。”夜感慨道。 下午14:00,天空像一块块电子屏一样逐渐熄灭。工人区所有熙熙攘攘的建筑都隐匿在了黑暗里。但是没过一会,它们又争先恐后地亮起来。霓虹灯的颜色侵染了墙壁,混杂的文字忽明忽暗,紧接着雷声传来,闪电出现,雨滴按节奏落下。干燥炎热的城市短暂地迎来了它的雨季。 工人区狭窄、拥挤,街角永远挤着廉价的酒吧和混杂的赌场。人们的语言曾经分属于不同的体系,但是如今苟存于一句话中。这里只有青壮年,几乎看不到老人和小孩,外来的异乡人不会问为什么。因为墙壁上随处看见用警告意味的红色涂抹的标语——Procreation Prohibition,禁止生育。 “你可以去看看,气氛会很不一样。”夜兴奋道,“工人区一个月只有这一次天黑的机会,大家都会出来逛逛。” 这雨水是不能饮用的,甚至在夏娃看来,这只是一种液态的化学剂,且对身体有不可逆的危害。她让夜打起伞,夜却耸耸肩,无所谓道:“我知道啊,工会发过声明,说了这东西有毒,但是我们不在乎。” 街道上有八成的人都没有打伞,还有人打着赤膊。夏娃退到一家脏兮兮的小餐吧的屋檐下,昏黄暗淡的灯光照亮了她的侧脸,她疑惑道:“为什么?” “大小姐,”夜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回答了无数个这样天真愚蠢的问题,都已经麻木了,“我们是一群快要死的人,不知道哪一天,太阳炸了,我们就没了。我们抵制衰老,注射药剂,用生命换取年轻的身体,只是想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情享乐。你能懂吗?” 夏娃盯着墙壁上“禁止生育”的字样,“所以大家是想让这个族群慢慢地死去吗?” “可能是吧,”夜说道,“我不在乎上面的人怎么想,我只想痛痛快快地活着,该死的时候痛痛快快地死去。我也不希望自已有一个小孩,叫他生来就受这被日光煎熬的苦,然后还得告诉他,这苦无穷无尽,并且在某一刻,你的生命就得和太阳系一块化为灰烬。” 餐吧里的老板心情很好,他破天荒放起了欢快的音乐,尽管只有胡萝卜和粗糙的面包片,食客也都久违地露出宁静安详的神情。这是为数不多的黑夜,为数不多不用在剧烈日光下工作的日子。大家也都在好好地活着,没有人能看出这个集体在慢慢地终止自己的心跳,并盼望着走向灭亡。 “你已经看过农场、垃圾站、工人区了,只剩下工厂和铁核了,”夜这样说道,她十分不舍得这份工作,但是她还是说了实话,“你就从铁核来的,不用我带你看了;工厂的话我实在是无能为力,那里戒备太森严了,不是我一个拾荒者能混进去的。当然,你以后有别的活计的话,我是很乐意去做的……” 夏娃没有回答,她面部微微严肃,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她问道:“你们注射的那种保持年轻的药剂,能弄到吗?” “有钱的话可以,不过工人区弄不来什么高级货。” “好,麻烦你帮我搞来一支吧,多少钱都没关系。” 当天,“夜幕”马上要过去的时候,夜将药剂拿了回来。 夏娃看着包装上熟悉的语言,冷笑了一声。 “圣殿光元307年的临床产品,原来实验点和倾销点都在这里。” “什么意思?”夜不解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被当作实验品了?” 夏娃沉默良久,然后抓住了夜的手,“我想做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