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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酉时已至

作者:万世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2020年9月2日,农历七月十五,酉时。


    人间界,九域,黎都城郊。


    一个青年正独自沿着湖岸散步。他身形颀长,穿着冲锋衣和马丁靴,略长的头发在脑后草草扎起小揪,似乎做好了长时间室外活动的准备。鼻梁上的平光银丝眼镜削弱了相貌的锐利,将他的眉眼衬得很柔和。


    余晖从身侧拂过,他的身躯半边浸在光亮里,半边沉在阴影中。


    湖边草木繁盛,偶尔传来几声鸟鸣。野湖夕照,倒也别有意趣。可惜青年并不是来赏景的。


    他将眼镜摘下。眼前是黎都城郊再普通不过的景色,但在晨昏交替的时刻却逐渐显现出一些异象。


    湖水平静如常,倒映出的却不是渐暗的天空,而是异界的影像——长着兽耳兽尾的人围坐湖边,燃着篝火,似乎在举行某种仪式。


    接着,水面之下无声旋开一道漩涡,搅碎了异族的仪式。


    漩涡兀自旋转,深不见底,像一只贪婪的巨口,妄图吞噬一切;又如一扇神秘的门,通向不知名的深渊。——这是沟通人间界与妖鬼界的界域门。2019年,它随水流迁移而来,悄悄寄宿在这片湖中,于每日酉时开启。


    钟九倾对此已熟视无睹,仍旧不急不缓地走着。


    无论身处哪一界,安然通过界域门到达彼端都并非易事。但早前重黎说,她预感今年中元节界域门要大开,两界恐怕不安稳。重黎的预言从未出错,他自然也“宁可信其有”,认命地来进行例行巡视。


    “今日无事发生。”尽职尽责溜达了将近两个小时,天色渐暗,酉时将过,钟九倾才懒洋洋地下了定论,抬脚准备往回走。


    “哗——嘭!”


    还没走几步,身后的湖面突然窜上来一个不明生物,结结实实摔在钟九倾面前。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皱眉看着溅上衣服的水痕,暗自庆幸自己今天穿的是最不喜欢的那件。


    地上那东西看着像一只犬科动物。它被摔得有点儿懵,本能甩了甩水,然后化成一个长着兽耳的男人,艰难地爬起来。


    抬头见了钟九倾,他想起妖长给他看过的画像,心说自己运气不错,一出界域门就遇到了要找的人。他的人类语并不好,结结巴巴地问:“是、是酉时事务、务所吗?”


    钟九倾的目光在他的耳朵和尾巴之间流转,仔细辨认后,发现他好像是《山海经》里记载的青丘九尾狐族。


    这就怪了,狐族向来重视礼仪,这一只怎么这么狼狈?


    “看来是界域门另一边的朋友,”他挑眉,没有在意对方的磕磕巴巴,还贴心地放慢了语速:“我是酉时事务所的所长钟九倾,请问你想委托什么呢?”


    对面的兽耳男人垂着尾巴,轻轻动了动耳朵。他花了几秒理解这句话,确定钟九倾的身份后,才将熟记于心的任务流利地背诵出来:“我奉妖长之命,来人间界寻找狐族少主。”


    这句话信息量可就大了。


    妖长是整个妖域的统领,一般每隔二十年在秋季重选。如果钟九倾没记错的话,这一任应当是由狐族的代族长担任,而狐族少主自然就成了下一任妖长最可能的候选人。如今正值重选妖长之时,这位少主却在人间界失去踪迹……有趣。


    看来妖族近来也不太安稳。


    钟九倾屈指无意识碰了碰左眼下的泪痣,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各种猜测,刚想说话,抬头却对上对方那双满含期待的狗狗眼。


    他被盯得有点发毛,差点忘词,顿了一秒才说:“委托我可以接,不过……”


    兽耳男人耳朵竖起,只能大概听懂“委托”和“接”几个字,完全忽略了后面的“不过”,尾巴已经摇起来了。不等钟九倾说完,他就自顾自掏出一条白色断尾,往钟九倾手里一塞,说:“少主,断尾,感应,可以。”


    钟九倾连蒙带猜,倒也能理解对方的意思。这时候,掌握一门外语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他欲言又止:“……其实我会一点妖族语言。”


    对方没理他。


    兽耳男人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原地一趴,重新变回兽形,然后“嗖”的一下跳进了湖中心的漩涡里,在界域门关闭前一分钟赶回了妖鬼界。


    钟九倾叹为观止:“……来去如风啊,真是一个强大的DDL战士。”


    湖面缓缓恢复原状,在夜空下平静地躺着,但因为其中寄宿着界域门,再平静也像一只沉睡的巨兽,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晚上的风有些凉意,钟九倾凝视着漩涡消失的地方,有一些不好的预感。重黎说的没错,两界怕是要不太平了。


    此时多想无益,他摇摇头,揣着断尾往回走。断尾提供的线索聊胜于无:断了一尾(至少),毛发全白,手感不错,靠近本体可以感应。至于其他线索,就得慢慢找了。


    郊区少有人居住,好在月亮足够照明。钟九倾踩着月光走着,远远见了柔和的灯光,突觉饥肠辘辘。


    酉时事务所其实是一套古今结合的传统庭院,正中立着一幢二层别墅,是钟九倾的奶奶钟灵给他留下的众多财产之一。院门一扇开着,想是黄叔给留了门。


    钟九倾不急着进去,反而抬头煞有介事地对着重黎写的行书“牌匾”欣赏起来,心中默数。数到“三”时,重黎推开屋门,隔着院子催促:“钟大少爷,别在门口当门神了——界域门这么样?”


    重黎双眼蒙着白绸,只能看见一些不寻常的东西。这或许就是窥视天机的代价,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对她来说,“钟九倾什么时候回事务所”这种小事甚至不用卜算,靠直觉就行。


    感受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钟九倾往门内走,边走边笑道:“我以为你能算出来的。”


    “那你可高估我了,还是另请高明吧。”重黎端着一杯茶,在一层客厅的沙发上稳稳坐下。


    “界域门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钟九倾拎着断尾在她面前晃了晃,正想聊聊今晚的事,就听见黄叔在餐厅喊吃饭。他果断把狐狸尾巴重新揣回去,脚步一转,背对重黎说:“吃饭第一重要,一会儿再细说。”


    重黎见惯了他这话说一半的德性,隔着白绸翻了个白眼,但也端着茶站起来。


    三人刚坐下,二楼的江烟也闻见了香味,从楼上飘下来。她不能吃人类的食物,偏又嘴馋,黄叔便专门给她做了“鬼食”,又在饭前第无数次嘱咐:“小江啊,虽然鬼不会积食,但你也得慢点吃……”


    江烟自然还是不听,埋头疯狂吸入,还不时抬头对黄叔竖个大拇指。那手忙脚乱的样子,硬生生把一顿饭吃出了断头饭的感觉。


    黄叔:……


    “烟姐吃饭,看着就香。”重黎每次见她吃饭都觉得有趣。


    钟九倾跟着笑了一会儿才捡起刚刚的话头,捏着筷子说:“长话短说吧,界域门目前没什么异常,但我在界域门那儿遇见了一个狐族,他一上来就给我发了委托,请我们帮忙找狐族少主。”


    说着,他把狐狸尾巴放在桌上。


    “狐族怎么这时候把人弄丢了?”黄叔瞅了一眼,确定是狐族的断尾。他对妖族的事很了解,知道这会儿大约要重选妖长。


    重黎摸了一把断尾,觉得手感不错:“可能性很多,只有找到本人才能知道。好消息是,这条断尾不是最近的,有些年头了;坏消息是,近来人间并没有相关的消息,那位少主很可能由于主观或客观的原因躲藏起来,我们很难找到……”


    她放下筷子,意识沉入识海,尝试卜算一个入手点。一个黄铜罗盘在她的识海里浮浮沉沉,没有动静,表明这件事暂时无法卜算。


    罗盘名叫揽日月,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重黎的识海里,目前被用于辅助卜算。至于这东西到底从哪来,她查阅了许多文献都没有找到相关记录。


    钟九倾曾好奇问她:“识海里突然多出一个东西,怕不怕?”


    起初自然是有些怕的,但时间久了,重黎发现揽日月只会在她卜算时有些动静,也就“既来之,则安之”。


    重黎意识回归,摇了摇头。


    见算不出来,钟九倾不得不弃了走捷径的心,叹道:“罢了,先不想这件事。我已将事务所的名片散出去,不久就会转入特赦调查处手中,到那时就可以借他们的力量应对界域门的变动,也能顺便探查与狐族少主有关的线索,咱们自然会轻松许多。——所以现在,吃饭!”


    遇事不决先吃饭,这就是钟九倾的人生态度。


    “那些名片真的能引起调查处的注意?”重黎还是不太相信。


    钟九倾笃定:“自然!依事务所的命名和选址,我们被调查处盯上是迟早的事。何况我都将界域门印在背面了,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重黎:……你行。


    界域门,也即近几十年突然变活跃的“渊门”。根据钟九倾和重黎的推算,它大约出现于6000年前。那一时期,人类对异族异兽的记载骤减,就像是妖族突然从人类的视野中消失;同时期还涌现了许多关于湖水的寓言,大概率是指界域门。


    再结合早期遗存的神话和钟灵讲过的一些故事,便能大致推出当世的演进历程:太初生鸿蒙,盘古开天地,将世界分为清浊两界。之后,人身蛇尾的女娲在浊界创造了生灵,也即当今的妖族与人类。后土娘娘划分六道轮回,酆都大帝在里世界中创造冥都。生灵寿数已尽后,可再入轮回,也可驻留冥都;成为仙神则升入清界。至此,世界的秩序基本确定。


    直到六千年前天地再次剧变,浊界一分为二,人类与妖族各据一方。一众妖族连同里世界中与世无争的冥都,一起被划归为妖鬼界,被界域门阻隔在人间界之外。清界则成了仙神界。


    中元之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钟九倾一夜无梦,有人却一夜不眠。


    老规矩,每年的中元节,特赦调查处的所有人都要通宵执勤。因而中元节之后一天,处里常常“横尸遍野”,还“活着”的也是哈欠连天。


    周宥熟知调查处的传统,准点带来了早餐和咖啡。他并不是调查处的职员,只是处里有个好朋友,所以常来探望。


    调查处是黎都官方的直属部门,外人探望原本不合规矩。但周宥是临槐惨案的幸存者,又是个早早继承家业的富二代,有钱又有闲。前任处长实在拗不过,让他签了保密协议就撒手不管了。


    之后,凭着几年如一日的毅力、视金钱如数字的钞能力和没心没肺的性子,周宥渐渐混成了调查处编外人员。他来得次数多了,调查处的瞌睡虫们都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瞬间一扫通宵后半死不活的样儿,化作恶狼扑食。


    周宥默默后退半步,远离纷扰,四下看了一圈也没见着霍临渊,猜想他大概又在自己办公室里研究阵法。


    他右手拎着特意留的那份早餐走到门前,左手在门上不断变换落点,看起来像是随意敲打,但几下过后,门上浮出一道用水画的圆形阵法,眼珠似的打量他一阵,然后缓缓转了一圈,像是在思索。


    接着,门“咔哒”一声向内打开。周宥抓住机会侧身钻进去,见霍临渊果然又在摆弄棋子,便小心地把早餐放在桌上,坐在对面等他研究完。


    阵法被触发的时候,霍临渊就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他瞥了周宥一眼,问:“今天不上班?”


    周宥穿着一身得体的定制西装,偏要没正形地缩在椅子里,叼着吸管喝豆浆。他摆出一副资本家的嘴脸,答道:“还有半小时呢——再说了,老板迟到一会怎么了?”


    霍临渊:……资本家滚出调查处。


    他放下手上的棋子,说:“……早餐留下,上你的班去。”


    话音刚落,屋内阵法运转,周宥眼一花,人就杵在门口了。


    燕以乐盯了渊门半个晚上,又上交了今早速成的中元执勤报告,人已经困木了,打着哈欠路过时差点没一头撞上周宥。她嘴比脑子快,开口就怼:“小周总,怎么又大变活人啊?调查处禁止随地大小变。”


    “哎呀小燕老师,这也不能怪我呀……”周宥熟练地把锅一甩,想起自己来调查处的另一个目的,忙叫住正往自己工位走的燕以乐:“哎对了,我最近收到一张奇怪的名片,你帮我拿给楼处看看呗。”


    一张黑色名片被递出来,燕以乐还没反应过来就接了。她低头一看,名片上用烫金行书写着“酉时事务所”五个字,下附所长钟九倾的联系方式,背面是一个神似“渊门”的标志。


    总结:哪哪都不对劲。


    这下燕以乐可精神了,正想追问这名片是哪来的,转头一看,周宥已经走到门口,正赶着去踩点上班呢。燕以乐无奈,转身回了处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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