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事务所》 第1章 酉时已至 2020年9月2日,农历七月十五,酉时。 人间界,九域,黎都城郊。 一个青年正独自沿着湖岸散步。他身形颀长,穿着冲锋衣和马丁靴,略长的头发在脑后草草扎起小揪,似乎做好了长时间室外活动的准备。鼻梁上的平光银丝眼镜削弱了相貌的锐利,将他的眉眼衬得很柔和。 余晖从身侧拂过,他的身躯半边浸在光亮里,半边沉在阴影中。 湖边草木繁盛,偶尔传来几声鸟鸣。野湖夕照,倒也别有意趣。可惜青年并不是来赏景的。 他将眼镜摘下。眼前是黎都城郊再普通不过的景色,但在晨昏交替的时刻却逐渐显现出一些异象。 湖水平静如常,倒映出的却不是渐暗的天空,而是异界的影像——长着兽耳兽尾的人围坐湖边,燃着篝火,似乎在举行某种仪式。 接着,水面之下无声旋开一道漩涡,搅碎了异族的仪式。 漩涡兀自旋转,深不见底,像一只贪婪的巨口,妄图吞噬一切;又如一扇神秘的门,通向不知名的深渊。——这是沟通人间界与妖鬼界的界域门。2019年,它随水流迁移而来,悄悄寄宿在这片湖中,于每日酉时开启。 钟九倾对此已熟视无睹,仍旧不急不缓地走着。 无论身处哪一界,安然通过界域门到达彼端都并非易事。但早前重黎说,她预感今年中元节界域门要大开,两界恐怕不安稳。重黎的预言从未出错,他自然也“宁可信其有”,认命地来进行例行巡视。 “今日无事发生。”尽职尽责溜达了将近两个小时,天色渐暗,酉时将过,钟九倾才懒洋洋地下了定论,抬脚准备往回走。 “哗——嘭!” 还没走几步,身后的湖面突然窜上来一个不明生物,结结实实摔在钟九倾面前。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皱眉看着溅上衣服的水痕,暗自庆幸自己今天穿的是最不喜欢的那件。 地上那东西看着像一只犬科动物。它被摔得有点儿懵,本能甩了甩水,然后化成一个长着兽耳的男人,艰难地爬起来。 抬头见了钟九倾,他想起妖长给他看过的画像,心说自己运气不错,一出界域门就遇到了要找的人。他的人类语并不好,结结巴巴地问:“是、是酉时事务、务所吗?” 钟九倾的目光在他的耳朵和尾巴之间流转,仔细辨认后,发现他好像是《山海经》里记载的青丘九尾狐族。 这就怪了,狐族向来重视礼仪,这一只怎么这么狼狈? “看来是界域门另一边的朋友,”他挑眉,没有在意对方的磕磕巴巴,还贴心地放慢了语速:“我是酉时事务所的所长钟九倾,请问你想委托什么呢?” 对面的兽耳男人垂着尾巴,轻轻动了动耳朵。他花了几秒理解这句话,确定钟九倾的身份后,才将熟记于心的任务流利地背诵出来:“我奉妖长之命,来人间界寻找狐族少主。” 这句话信息量可就大了。 妖长是整个妖域的统领,一般每隔二十年在秋季重选。如果钟九倾没记错的话,这一任应当是由狐族的代族长担任,而狐族少主自然就成了下一任妖长最可能的候选人。如今正值重选妖长之时,这位少主却在人间界失去踪迹……有趣。 看来妖族近来也不太安稳。 钟九倾屈指无意识碰了碰左眼下的泪痣,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各种猜测,刚想说话,抬头却对上对方那双满含期待的狗狗眼。 他被盯得有点发毛,差点忘词,顿了一秒才说:“委托我可以接,不过……” 兽耳男人耳朵竖起,只能大概听懂“委托”和“接”几个字,完全忽略了后面的“不过”,尾巴已经摇起来了。不等钟九倾说完,他就自顾自掏出一条白色断尾,往钟九倾手里一塞,说:“少主,断尾,感应,可以。” 钟九倾连蒙带猜,倒也能理解对方的意思。这时候,掌握一门外语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他欲言又止:“……其实我会一点妖族语言。” 对方没理他。 兽耳男人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原地一趴,重新变回兽形,然后“嗖”的一下跳进了湖中心的漩涡里,在界域门关闭前一分钟赶回了妖鬼界。 钟九倾叹为观止:“……来去如风啊,真是一个强大的DDL战士。” 湖面缓缓恢复原状,在夜空下平静地躺着,但因为其中寄宿着界域门,再平静也像一只沉睡的巨兽,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晚上的风有些凉意,钟九倾凝视着漩涡消失的地方,有一些不好的预感。重黎说的没错,两界怕是要不太平了。 此时多想无益,他摇摇头,揣着断尾往回走。断尾提供的线索聊胜于无:断了一尾(至少),毛发全白,手感不错,靠近本体可以感应。至于其他线索,就得慢慢找了。 郊区少有人居住,好在月亮足够照明。钟九倾踩着月光走着,远远见了柔和的灯光,突觉饥肠辘辘。 酉时事务所其实是一套古今结合的传统庭院,正中立着一幢二层别墅,是钟九倾的奶奶钟灵给他留下的众多财产之一。院门一扇开着,想是黄叔给留了门。 钟九倾不急着进去,反而抬头煞有介事地对着重黎写的行书“牌匾”欣赏起来,心中默数。数到“三”时,重黎推开屋门,隔着院子催促:“钟大少爷,别在门口当门神了——界域门这么样?” 重黎双眼蒙着白绸,只能看见一些不寻常的东西。这或许就是窥视天机的代价,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对她来说,“钟九倾什么时候回事务所”这种小事甚至不用卜算,靠直觉就行。 感受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钟九倾往门内走,边走边笑道:“我以为你能算出来的。” “那你可高估我了,还是另请高明吧。”重黎端着一杯茶,在一层客厅的沙发上稳稳坐下。 “界域门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钟九倾拎着断尾在她面前晃了晃,正想聊聊今晚的事,就听见黄叔在餐厅喊吃饭。他果断把狐狸尾巴重新揣回去,脚步一转,背对重黎说:“吃饭第一重要,一会儿再细说。” 重黎见惯了他这话说一半的德性,隔着白绸翻了个白眼,但也端着茶站起来。 三人刚坐下,二楼的江烟也闻见了香味,从楼上飘下来。她不能吃人类的食物,偏又嘴馋,黄叔便专门给她做了“鬼食”,又在饭前第无数次嘱咐:“小江啊,虽然鬼不会积食,但你也得慢点吃……” 江烟自然还是不听,埋头疯狂吸入,还不时抬头对黄叔竖个大拇指。那手忙脚乱的样子,硬生生把一顿饭吃出了断头饭的感觉。 黄叔:…… “烟姐吃饭,看着就香。”重黎每次见她吃饭都觉得有趣。 钟九倾跟着笑了一会儿才捡起刚刚的话头,捏着筷子说:“长话短说吧,界域门目前没什么异常,但我在界域门那儿遇见了一个狐族,他一上来就给我发了委托,请我们帮忙找狐族少主。” 说着,他把狐狸尾巴放在桌上。 “狐族怎么这时候把人弄丢了?”黄叔瞅了一眼,确定是狐族的断尾。他对妖族的事很了解,知道这会儿大约要重选妖长。 重黎摸了一把断尾,觉得手感不错:“可能性很多,只有找到本人才能知道。好消息是,这条断尾不是最近的,有些年头了;坏消息是,近来人间并没有相关的消息,那位少主很可能由于主观或客观的原因躲藏起来,我们很难找到……” 她放下筷子,意识沉入识海,尝试卜算一个入手点。一个黄铜罗盘在她的识海里浮浮沉沉,没有动静,表明这件事暂时无法卜算。 罗盘名叫揽日月,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重黎的识海里,目前被用于辅助卜算。至于这东西到底从哪来,她查阅了许多文献都没有找到相关记录。 钟九倾曾好奇问她:“识海里突然多出一个东西,怕不怕?” 起初自然是有些怕的,但时间久了,重黎发现揽日月只会在她卜算时有些动静,也就“既来之,则安之”。 重黎意识回归,摇了摇头。 见算不出来,钟九倾不得不弃了走捷径的心,叹道:“罢了,先不想这件事。我已将事务所的名片散出去,不久就会转入特赦调查处手中,到那时就可以借他们的力量应对界域门的变动,也能顺便探查与狐族少主有关的线索,咱们自然会轻松许多。——所以现在,吃饭!” 遇事不决先吃饭,这就是钟九倾的人生态度。 “那些名片真的能引起调查处的注意?”重黎还是不太相信。 钟九倾笃定:“自然!依事务所的命名和选址,我们被调查处盯上是迟早的事。何况我都将界域门印在背面了,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重黎:……你行。 界域门,也即近几十年突然变活跃的“渊门”。根据钟九倾和重黎的推算,它大约出现于6000年前。那一时期,人类对异族异兽的记载骤减,就像是妖族突然从人类的视野中消失;同时期还涌现了许多关于湖水的寓言,大概率是指界域门。 再结合早期遗存的神话和钟灵讲过的一些故事,便能大致推出当世的演进历程:太初生鸿蒙,盘古开天地,将世界分为清浊两界。之后,人身蛇尾的女娲在浊界创造了生灵,也即当今的妖族与人类。后土娘娘划分六道轮回,酆都大帝在里世界中创造冥都。生灵寿数已尽后,可再入轮回,也可驻留冥都;成为仙神则升入清界。至此,世界的秩序基本确定。 直到六千年前天地再次剧变,浊界一分为二,人类与妖族各据一方。一众妖族连同里世界中与世无争的冥都,一起被划归为妖鬼界,被界域门阻隔在人间界之外。清界则成了仙神界。 中元之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钟九倾一夜无梦,有人却一夜不眠。 老规矩,每年的中元节,特赦调查处的所有人都要通宵执勤。因而中元节之后一天,处里常常“横尸遍野”,还“活着”的也是哈欠连天。 周宥熟知调查处的传统,准点带来了早餐和咖啡。他并不是调查处的职员,只是处里有个好朋友,所以常来探望。 调查处是黎都官方的直属部门,外人探望原本不合规矩。但周宥是临槐惨案的幸存者,又是个早早继承家业的富二代,有钱又有闲。前任处长实在拗不过,让他签了保密协议就撒手不管了。 之后,凭着几年如一日的毅力、视金钱如数字的钞能力和没心没肺的性子,周宥渐渐混成了调查处编外人员。他来得次数多了,调查处的瞌睡虫们都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瞬间一扫通宵后半死不活的样儿,化作恶狼扑食。 周宥默默后退半步,远离纷扰,四下看了一圈也没见着霍临渊,猜想他大概又在自己办公室里研究阵法。 他右手拎着特意留的那份早餐走到门前,左手在门上不断变换落点,看起来像是随意敲打,但几下过后,门上浮出一道用水画的圆形阵法,眼珠似的打量他一阵,然后缓缓转了一圈,像是在思索。 接着,门“咔哒”一声向内打开。周宥抓住机会侧身钻进去,见霍临渊果然又在摆弄棋子,便小心地把早餐放在桌上,坐在对面等他研究完。 阵法被触发的时候,霍临渊就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他瞥了周宥一眼,问:“今天不上班?” 周宥穿着一身得体的定制西装,偏要没正形地缩在椅子里,叼着吸管喝豆浆。他摆出一副资本家的嘴脸,答道:“还有半小时呢——再说了,老板迟到一会怎么了?” 霍临渊:……资本家滚出调查处。 他放下手上的棋子,说:“……早餐留下,上你的班去。” 话音刚落,屋内阵法运转,周宥眼一花,人就杵在门口了。 燕以乐盯了渊门半个晚上,又上交了今早速成的中元执勤报告,人已经困木了,打着哈欠路过时差点没一头撞上周宥。她嘴比脑子快,开口就怼:“小周总,怎么又大变活人啊?调查处禁止随地大小变。” “哎呀小燕老师,这也不能怪我呀……”周宥熟练地把锅一甩,想起自己来调查处的另一个目的,忙叫住正往自己工位走的燕以乐:“哎对了,我最近收到一张奇怪的名片,你帮我拿给楼处看看呗。” 一张黑色名片被递出来,燕以乐还没反应过来就接了。她低头一看,名片上用烫金行书写着“酉时事务所”五个字,下附所长钟九倾的联系方式,背面是一个神似“渊门”的标志。 总结:哪哪都不对劲。 这下燕以乐可精神了,正想追问这名片是哪来的,转头一看,周宥已经走到门口,正赶着去踩点上班呢。燕以乐无奈,转身回了处长办公室。 第3章 两线相交 酉时事务所,于2019年悄无声息出现在黎都城郊的社会机构。明面上接收各方委托、处理妖鬼与人类之间的纠纷,实际是界域门的追踪者与维护者。虽然办公区域和居住区域合在一起看着不太正规,但在官方记录里确实是正经注册的机构,而且已经存在十几年了。 别墅一层,钟九倾正在客厅和重黎下围棋。见黄叔去了许久,他忍不住问:“不应当啊,只是开个门,黄叔怎么这么慢?” 重黎淡淡道:“我跟黄叔说了,见着疑似调查处的人就走慢些。我赢了,这回该你。” “下回我指定赢你。行吧,让我看看放出去的饵钓上来一条什么样的鱼。”钟九倾起身,准备迎客。 话音刚落,黄叔也到了门前,他边推门边喊:“九倾啊,来客人了——” 身后的两人迈步进来,钟九倾不动声色地打量为首的青年,挑了挑眉。 那青年目测一米八五以上,跟他差不多高,长相周正,剑眉星目,站得很直,就差把“当过兵”三个字写在脸上了。但他的左耳却突兀地戴着个耳坠,似乎是一把剑。 钟九倾开口问候:“两位好,请问是有什么委托吗?” 楼连霄向他展示了自己的调查证,作了简洁的自我介绍:“你好,特赦调查处楼连霄。” 他又指指燕以乐:“这是我的同事,燕以乐。” 燕以乐点点头没说话。她今天拿的是乖巧年轻好骗的小工具人剧本,还没到她表演的时候。 “原来是楼处,久仰大名,幸会幸会!我是事务所的所长钟九倾,平常就做点小生意。” 钟九倾笑着跟楼连霄握手,接着道:“二位来这里真是让事务所蓬荜生辉,只是不知专门来一趟是有何贵干?” 燕以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总觉得这位钟所长好像正憋着什么坏点子,像一只笑面狐狸。她迅速瞥了一眼自家老大,有点担心他被坑。 楼连霄也笑:“我们自然是来和钟所长谈合作的。” “哦?那咱们可得到会客室细谈了。楼处长,这边请吧!”钟九倾手臂横向一摆,指着会客厅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对不知什么时候进入厨房的黄叔说:“黄叔,麻烦您备点儿茶来。” 楼连霄回头抛了个“任务开始”的眼神:“小燕,你在外面等我。” 燕以乐盯着黄叔的背影看,似乎正在思索什么,愣了一下才接收到信号,乖巧点头。 坐在沙发上的重黎正巧收拾完棋子,倒了杯茶招呼她过去:“小妹妹,过来坐吧。” “好嘞!”此前燕以乐的注意力都在钟九倾身上,只看到这边有个人影。 等走到面前时,她才发现那人脸上蒙眼的白绸,轻轻“啊”了一声,又突然意识到这有些不礼貌,赶忙转移话题:“我无意冒犯——呃,姐姐怎么称呼?” 重黎轻笑一声:“没事,我叫重黎,想问什么就问吧。” 这句话给了她一个台阶,好像问出什么都能解答。燕以乐犹豫了两秒,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黎姐,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我的眼睛比较特殊。”重黎看起来并不在意眼睛的问题,温和地解释:“常人看得见的我看不见;但常人看不见的,我却能看见。” 确实是很特殊的能力,燕以乐心想。她不好意思再打听具体能看见什么,只好充分发挥自己的捧哏技能:“哇,听起来很厉害!” 重黎第一次遇见这种反应,被她逗笑了。 黄叔给会客室送完了茶水,端着几杯茶躲懒坐过来话家常。他对年轻人喜欢得紧,从燕以乐的年龄聊到学校生活,又聊到在调查处的工作,双方气氛十分融洽。 话赶话到了这里,燕以乐才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尝试引导话题:“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吐槽了:调查处的装修简直一言难尽,什么都方方正正的,相比之下事务所的室内布局就巧妙多了,看得我想跳槽——对咯,我能拍几张事务所室内的照片回去给领导做装修参考吗?保证不外传!” 重黎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她的拍立得,笑着点头:“你随意。” 燕以乐站起来,四处走动调整角度。几分钟后,她悄悄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沙发上:“OK啦!” 这么一打岔,黄叔也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忙,只得不甘地歇了继续偷闲的心思,独自忙活去了。 他前脚刚走,楼上又传来规律的鞋底撞击地面的声音。 燕以乐疑惑:事务所还有其他人? “哒、哒、哒……”声音莫名让人脊背发凉,听起来像是有鬼正一阶一阶走下来。 燕以乐深吸一口气,才敢回头看。楼梯中间正站着一个女人,穿着墨绿色提花缎的倒大袖旗袍,头发用簪子盘在脑后,嘴唇红艳艳的,像志怪小说里以精气为食的艳鬼。 “阿黎,有客人来?”走到还剩下最后几阶,她就不愿再走,直接瞬移到了燕以乐面前,差点把人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 重黎赶紧提醒:“烟姐,别吓着人家小姑娘。” 被称为“烟姐”的女子闻声赶紧和燕以乐拉开一点距离,带着歉意道:“对不住了小妹妹,我对距离的把握还不太熟悉。” 她又用手指指自己半透明的身体,说:“我叫江烟,江水的江,烟火的烟。如你所见,我是鬼,但我不害人的。” 燕以乐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想:妈妈我今天真的见鬼了…… 黎都大学里的妖族留学生不少,燕以乐自认是见过市面的,只是还真没见过这么“鲜活”的鬼。不过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她向来接受得很快,方才被吓到多半是因为烟姐瞬移得太突然。 她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姐姐好,我叫燕以乐,跟着我家老大来谈合作的。” “小妹妹姓燕?这不是巧了嘛,咱俩是本家呀!”烟姐嘿嘿一笑,接着说:“我是淹死的。” 她又在讲地狱笑话了。重黎无语凝噎,赶紧打圆场:“烟姐就是喜欢开玩笑,你别在意。” 燕以乐知道这时候不应该细究对方的本家怎么论,乖巧地点头。 这边休息区姐妹相谈甚欢,那边会客室却是宾主对峙绵里藏针。 钟九倾引着楼连霄到会客厅坐下,刚坐稳就听对方开始暗戳戳试探。 “钟所长,事务所为什么选址在这里呢?这地方实在有些偏僻,委托人恐怕不好找吧。更何况……”寒暄过后,楼连霄状似无意地开启话题,下一句图穷匕见,直接将渊门的存在摆在了明面上:“根据调查处掌握的信息,渊门就在这附近。” 看着楼连霄严肃正经的模样,钟九倾觉得很有趣,莫名想逗逗他。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摆出一副“这辈子啃老就行”的纨绔样子,拿钟灵当挡箭牌:“这地方是我奶奶留下的,开这么个事务所也就是随便玩玩,委托人找不过来我反倒清净。” 这是打定主意避重就轻,故意将渊门略过不谈。这句话槽点太多,楼连霄一时竟然不知如何追问。他换了思路,拿出那张几经转手的名片,向前一推,诈他:“这就稀奇了,最近酉时事务所在黎都可是名声大噪,连调查处都收到了贵所的名片。难道钟所长突然改变主意了?” “什么?还有这回事?”亲手将名片散出去的钟九倾演得情真意切,好像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名片上印着的符号正是简化版的渊门,酉时则是公认的开启时刻,巧合恐怕很难解释。钟所长既然有心引起注意,为何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呢?”楼连霄自然能看出他在打太极,直截了当地往正题引。 钟九倾却依旧不遂他的愿,抿了口茶,笑着反问:“楼处长这是审我呢?” “抱歉,职业病。跟着我师父久了,就把他的习惯都学来了。”楼连霄实在摸不准他的脾气,又无法逼问,无奈也开始迂回:“说起来,家师与钟灵女士还是旧相识。” “敢问尊师是?”钟九倾饶有兴致地问。 “祝长清,调查处前任处长。这次来与事务所谈合作,也是出自他的授意。” 闻言,钟九倾用手指蹭了一下泪痣,轻声道:“原来如此……” 这个名字让他想起某些往事,又联想到最近界域门的异动,一下子好心情全被搅和没了。他的兴致低落下去,不再绕圈子:“实不相瞒,事务所人手不足,消息也不灵通,如果有调查处相助,一定可以解燃眉之急。只是不知道对调查处来说,我们又能帮什么忙呢?”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突然转了性,但话题确实以未曾设想的方式拐回了正题。楼连霄心中一松,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我想知道,事务所是否有快速追踪渊门的方法,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否能预知渊门的动向?” “楼处长真是敏锐。” 钟九倾又觉得有趣了,看来人类的官方部门对界域门已经有了不少了解,这二十年也不算尸位素餐。 “如果事务所愿意共享这方面的信息,调查处可以省下不少追踪渊门的人力物力。” 钟九倾缓缓扶了一下眼镜:“如此看来,双方合作倒是互惠互利各得其宜。” 他脸上礼貌性的微笑多了些诚意,将名片推回楼连霄面前:“我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当然,其实也没有拒绝的余地。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楼连霄没有否认他的说法,与他握手,收起名片起身道:“我们还要去探查渊门的情况,就不久留了。” 钟九倾点点头,跟着起身:“我送你。” “对了,附赠个小礼物以表诚意。”走出会客室之前,钟九倾在他身后说:“就在昨晚,狐族派人渡过界域门,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渊门,委托事务所在人间界寻找他们失踪的少主。” 楼连霄:…… 这个“礼物”可一点都不小,它在楼连霄脑子里转了几圈,掀起了新的波澜,但这就与钟九倾无关了。 钟九倾和重黎送调查处二人出了四合院,目送他们上了车。 重黎见钟大少爷兴致不错,稍微联想了一下就猜到他在想什么,无奈地说:“看来这位楼处很对你味口。” “啊?什么?我只是觉得他的单边耳坠怪好看的,”钟九倾摸着泪痣装傻:“而且他应该挺适合留长发吧……” “你能不能别总用书天地干这种事儿?”重黎的无语隔着一层布都能看出来。她每次见钟九倾拿着书天地“变化随心”都觉得有点暴殄天物。 书天地的外形是只毛笔。揽日月出现后还没多久,钟九倾识海里也多了这么个东西,他问重黎的那句“怕不怕”原封不动地返了回来,叫他颇有些哭笑不得。而且书天地怎么看怎么像是跟揽日月一块儿出厂的,他差点都要怀疑自己和重黎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弟了。 最初钟九倾并不明白书天地能干什么,好像只是支不用蘸墨水的普通毛笔。直到某次心血来潮拿着它乱写,他隔空写了个“变化随心”。甫一写完,四个字就仿佛有了实体,闪着金光绕着他飞了一圈,然后一头撞在他身上。他那时正在琢磨着要不要把头发剪短,一眨眼,脑袋一轻,长发就变短发了。 从那以后,书天地就沦为了钟九倾玩“奇迹倾倾”的工具。现在他竟然还打算用书天地祸祸别人,重黎实名赠送一个白眼。 钟九倾戏精上身,装作委曲求全的样子:“每天守着界域门很无聊的,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重黎不接他的戏,见调查处的车辆离开视线,转头就往回走。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什么,淡淡开口:“调查处那个小姑娘的相机有点儿意思。” “为什么这么说?”钟九倾快走两步和她并排。他与燕以乐没有太多接触,还真有些好奇。 “之前她在所里拍了几张照片,目的不明。在那之后,你没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被窥视感吗?” 她失去了人类的一般视觉,却对各类妖鬼仙神相关的事物有敏锐的感知,但有时候分不清是术法界人人皆有的本能还是自己独有的能力。 钟九倾确实无法觉察,只能摊手说:“还真没有。” 重黎无奈:“她应该没有恶意,但愿是我多心了吧。” 她抬头望向空气中的某个点,那里像是藏着一个隐形的眼睛。 第2章 特赦调查处 2020年9月3日,农历七月十六。特赦调查处,处长办公室。 楼连霄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手里拿着燕以乐写的几千字报告书,一目十行将重要内容看完。便开始和他的师父、前处长兼现监察员祝长清汇报情况,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监测渊门的动向和变化是调查处的重要任务之一,而每年中元节渊门最活跃时,他们也要全称跟进,时刻待命。 “从小燕的照片来看,昨晚那边似乎过来了一个东西,但之后很快又回去了。除此之外渊门没什么大的动静。不过以防万一,我今天会亲自去查探一下,确认更具体的情况。” 祝长清对他的安排没有意见。如今楼连霄已经能熟练地处理各种事务,他也能安心做个清闲的顾问。 渊门的事敲定后,楼连霄又在手机上找到一个男人的照片,转到另一个话题:“警方提供的数据显示,最近一个月黎都被定性为寻衅滋事的案件数量剧增,整理之后发现很多都和一个明星有关——我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哦?”祝长清皱着眉看了看照片,摇摇头。他不常关注娱乐新闻,对当红的小生小花更是十足的脸盲。 楼连霄斟酌着言辞:“这个明星叫萧沉暮,最近的娱乐圈顶流。他的粉丝有点……有点极端。粉丝对他的一切都无条件拥护,甚至不惜为此与家人决裂、和陌生人斗殴。有些还会不断骚扰无辜市民,狂热地向他人推荐萧沉暮。” 说到这里时,他想到一个合适的类比:“有点像邪教组织。” 这个定性引起了祝长清的注意,他虽然不太了解这方面的“风俗”,但对异常向来谨慎。他语气严肃地说:“这件事确实有点儿邪门,需要尽快摸清牵涉其中的人数,他们受到的影响很可能和妖鬼的能力有关,需要继续跟进。” 楼连霄刚应下来,就听见又有人敲门。他扬声说了句请进,就见燕以乐去而复返,轻轻推门进来,把一张名片摆在桌上,扔下一句“周宥给的,他说有点问题”,就又幽魂似的飘出去了。 开玩笑,摆烂实习生可不想参与大佬们的讨论,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分配额外任务哎。 门刚打开没几秒,又“咔嚓”一声关上。祝长清愣了一下,笑叹:“这小姑娘,从被招进来就一直这么特立独行。” 招她进来的楼连霄也笑着摇摇头,莫名有种忍辱负重的老父亲之感。 笑过后,他们又将目光转移到名片上。 燕以乐特意将名片背面朝上放在桌上,因而楼连霄第一眼就瞧见了上面酷似“渊门”的标志。 他将名片翻到正面,凝视其上印刷的金色文字,敛神正色道:“师父,这个事务所很可能与渊门有关。” “钟九倾,”祝长清首先关注的却是那个所长的名字。 二十年前的记忆逐渐苏醒,他恍惚又落入那片混沌之中,同时脱口说出了另一个名字:“钟灵……” 楼连霄察觉有异,追问:“师父,钟灵是谁?与这个所长钟九倾有关么?” 对上他疑惑的目光,祝长清才从回忆中惊醒。 “作为亲历者,我也是时候跟你讲讲那件事了……” 他叹口气,缓缓揭开临槐惨案的一角。 2000年,新世纪的开端,一切似乎都充满生机。那时的祝长清还没有白发,与现在的楼连霄一样,是个二十出头的热血青年,梦想在当时的异族事务管理办做出一番事业。 “二十年前,渊门还不像现在这样活跃,特赦调查处的前身只是一个处理异族相关事务的管理办,”想到这里,祝长清从杂乱的记忆线团中找出了一个线头,回忆变得顺畅起来:“所以谁也想不到,中元节那天渊门会突然转移到临槐。” “有人以为渊门会就此关闭永远消失,就像它的突然出现一样。但我师父却担心渊门会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开启,到时人类失去先机,后果不堪设想。” 经过二十年的摸索,调查处才基本了解渊门的转移规律:它一般隐藏在内陆湖中,每两到五年随水流迁往新的寄宿点,平日是否开启难以预料,但中元节的酉时必定会短暂开启,成为在两界之间穿梭的通道。 但就算掌握了这样的规律,调查处仍需花费不少人力物力对其进行追踪,才能定位新的寄宿点。楼连霄皱眉,他很难想象二十年前的人们要如何应对渊门。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对的,渊门迁移到了临槐市中心的湖里,影响范围内住了近百万普通人。” “中元节那天傍晚,渊门大开。临槐市就像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跨过渊门的妖鬼一拥而上,把附近的地带都变成了人间炼狱。” 曾经的震惊、焦急与无力也随着记忆的潮水重新涌上来。祝长清喝了一口茶缓神,才接着说:“上级的紧急调令很快下达,我师父临危受命,带着一支特殊的队伍赶赴临槐镇压肆虐的妖鬼,搜救幸存者。” “我执意要跟去,情况紧急,师父没办法,就把我塞进了他的队伍里。” 即使已经过了二十年,祝长清依旧无法忘记临槐的惨状。他叹一口气,刻意跳过了这一部分,讲起与钟灵的相遇:“……当时的我年轻气盛,独自脱队行事,却不小心陷入了一伙妖族的包围之中。” “所幸一位女士救了我——她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但很厉害,似乎属于与渊门有关的某种民间势力。” 祝长清点点名片:“她告诉我她叫钟灵,让我跟她一起搜救。之后我们遇到了她七岁的孙子,也就是钟九倾。” 楼连霄顺着他的手看向名片上那三个金字,越发觉得这位所长有问题。 “你猜我们遇到这孩子的时候是什么情景?” 楼连霄对这个问题颇觉疑惑:“七岁的孩子,大概正躲在某个地方?” 祝长清摇摇头,说:“他是被钟女士放出去救人的。我们一起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护着一群幸存者,方圆百米没有妖鬼敢靠近。” “对了,临渊当时就在那群幸存者里,后来他执意加入调查处,这些你也知道。” “可钟九倾当时只有七岁,他是怎么做到的?” 楼连霄此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能力。他现在已经算是人类之中的佼佼者,但也是接受了多年培训和实战锻炼才走到这一步。一个七岁的孩子却能在妖鬼之中来去自如,还能护住其他幸存者……他在脑中再度确认这个事实,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遭受了冲击。 “钟灵告诉我,这孩子天生可辨阴阳,妖鬼不侵,简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之前我还可惜没找着他,把他招进处里。现在看来,他大概是接过了钟灵的衣钵。” 楼连霄喃喃道:“真是天赋异禀……” 祝长清不置可否,夹起名片递过去:“连霄啊,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知道,有时候民间的力量也可能成为我们独特的助力。所以顺道去查一查这个酉时事务所吧。” “好,我这就去。”楼连霄接过名片,起身走出办公室。 目送自家徒弟出去后,祝长清往椅子里一靠,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看着其上龙飞凤舞的文字。字的主人正是刚刚提到的“钟灵”,但她已经失踪许久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钟灵的踪迹,但这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线索。他不由也有点想摆烂:“渊门的事就暂且交给年轻人们操心吧。” 走出办公室的楼处长准备随机抓一位幸运小朋友帮他查一查“酉时事务所”。 路过霍临渊办公室时,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没有敲门打扰。转头一看,调查处最擅长网上冲浪的小燕同学则正在光明正大地摸鱼补觉。 一般大学生都很擅长熬夜通宵——毕竟每个期中期末季都要创造奇迹。但燕以乐表示,大学生很脆弱,她不想早早结束自己美好的生命,故很少熬夜、更少通宵。 二进二出处长办公室后,通宵后的困意突然不可抑制,她觉得自己多站一秒都能睡着,于是果断往休息处的沙发里一窝,刚沾上枕头就陷入了婴儿般的睡眠。 看她睡得正香,楼连霄也不忍心再把她捞起来,再度转头,盯上了傅瑾:“傅兄,现在组织上有一个重大任务要交给你……” 傅瑾头顶蹲着一只青身白喙的鸟,浑身散发着养生人被迫通宵的低气压,连带着头顶的鸟也不太精神。 他捧着一杯提神的茶,抬眼怏怏望过来:“楼兄,简单点,支使我的套路简单点。” “嗐,怎么能这么说呢!傅兄,麻烦你帮我查查这个事务所,很简单的,建立时间、地址、人员构成什么的。” 傅瑾没说话,名片兜兜转转,传到第五个人手中。 依楼连霄对他的了解,没有拒绝就是答应。 过了一会儿,傅瑾果然查好了,开始淡淡地跟他复述信息:“酉时事务所,建立于2019年9月,所长钟九倾,合伙人重黎……” 突然,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信息,语气难得多了一些波动:“哟,楼兄,你猜这事务所在哪?” 四目相对,楼连霄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不对,犹犹豫豫地说:“……不会是在渊门附近吧?” 傅瑾点头:“恭喜,猜对了。准确来说,距离渊门的寄宿点仅有两公里,说不定吃过晚饭还能去湖边散个步呢。” “渊门上一次转移的时间大概是2019年10月,我们在12月才重新确定渊门的寄宿点,但9月事务所就已经出现在渊门附近。我可不信这是巧合,但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楼连霄陷入思索,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子。 “看来真得亲自去一趟。”他将试探事务所的任务提上日程,又对傅瑾说:“谢了,青耕的粮食快吃完了吧?下次给你带新鲜草药。” 傅瑾这下心情才变好了一些,和他头上的小鸟一起点点头。 在调查处里,凡是和器物打交道的任务,交给霍临渊准没错;而和人打交道的任务,就要交给阳光开朗大学生燕以乐了。 楼连霄给她留了足够的补眠时间,午饭过后才拎着她去酉时事务所谈合作。为了增强欺骗性,他还特意将昨天随便穿的一套卫衣卫裤换了,打扮得正式一些。 “哎,刚通宵又要跑外勤……老规矩别忘了啊老大。”燕以乐坐在副驾驶上,两手打游戏打出了残影,还不忘跟他谈条件。 “放心吧,忘不了。”楼连霄无奈地瞥她一眼,提醒她系上安全带。 没有内鬼,交易达成。 他开始分任务:“这次去酉时事务所,我会和那位所长谈一谈。你就趁机拍几张照片,顺便和事务所的其他人聊聊。” “没问题,就交给神奇的小燕老师吧!”燕以乐突然来了精神,举起她的拍立得晃了晃。 两小时后,两人跟着导航来到郊区的一处庭院前。燕以乐扒在车窗上往外一瞧,对着面前的建筑啧啧称奇:“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建别墅,有钱人就是任性。” 楼连霄靠边停了车,他们从车上下来,拎起棕红大门上的兽面衔环敲门。 “哎,马上来!”门内远远传来一个老人洪亮的声音。一阵脚步挪动声后,两扇门发出闷响,向内大开。 开门的人须发全白,见了两人,热情问道:“敢问二位是?” 楼连霄说:“老先生好,请问酉时事务所是这儿吗?” “哎,原来是客人,是这儿,您请进!” 他等两人进了门,重新将门合上,才转身引着两人往屋内走。 趁着这功夫,燕以乐好奇地观察庭院内部,观光似的拍了几张照片。 过了门楼,对面二十步便是一幢二层的别墅。左手边经一道月洞门是车库,车库另开一道门方便车辆出入。右边则有一块小池塘、几座假山和宽敞的院子。一条观景连廊与别墅相连,设了美人靠以供赏景。 ——看得出这里的主人很有雅兴。 老先生走得很慢,似乎腿脚不便。两人倒是不急,燕以乐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