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庆二十三年，初夏。
野马向前狂奔，车轮轱辘，马车上的铃铛止不住晃动，如鸟鸣般清脆，却又因一丝异样突然停步，掀起不少尘土。
“大人！前有村民阻拦。”
谢知意坐在马车中，收起置于腿上的文书，俯身拨开帘子，指尖停留在平滑的帘布上，望向不远处排排站好，手里还攥着各种农具，甚至是锅碗瓢盆的村民，似是有意阻拦他们。
她朝那儿抬了抬下巴，“去和他们说明我们的来意吧。”
谢知意凝目看着村民的一举一动，眼底染上了一抹忧虑，双唇轻抿，应是在思考些什么。
手下还未走出两步就被几个拿着铁锹的壮汉拦下，但他也没有丝毫畏惧，只是欠身向他们行了一礼。
“如今圣上有令，派谢大人来——”
“什么都甭说！我们村子不欢迎你们！”一位壮汉大手一挥，后面的一排人又朝前走了一步，“别和我们整那些虚的！也别想拿皇帝压我们！”
“此行，我们有官府文书作证，还请各位详看。”手下心平气和地同他们解释，作势要从袖中拿出这份证明。
大汉上前一步，把破布往肩上一甩，挡在他们面前，骂道：“什么狗屁文书！老子看不懂！一定是你们伪造的！”
“各位当真不让？”他侧目，手已经置于剑柄上，“我们只是想同村长聊一聊。”
“怎么？还想来硬的？”大汉一手握住铁锹的柄，将其提起又砸下，沉闷的声响让人可见这“武器”的分量，“村长是不可能见你们的，死了这条心吧！”
“那便只能如此了，”手下也不是吃素的，手指一提，佩刀几近出鞘，周围的卫兵也架起了剑，随时准备镇压这场暴动，“作乱者，均已抗旨处置。”
谢知意见状轻咳了一声，待到手下转身看她时才摇摇头，眼神示意手下。
“先回去吧，我们过几日再来。”
手下沉默半晌，眼底滞留着不解，却也没有问出心底话，只得听从她的指令带队回府。
或许在手下的眼里，她看着像就是一个会轻易就放弃的人，但她也不打算多做解释。
镇压确实会是一个有效的法子，但他们既然是朝廷派来开辟西南商道的，就该想到这种做法会遗留下来的隐患。
若他们因此时的镇压记恨上朝廷，在此发起暴动，商人们受到牵连，我们将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而且这种事情一旦传出来，对名声也不会有好处的。
女子在朝廷为官本就困难，她冒险接下开辟商道的重任，绝不能有半点差错，否则，要么会被那群狗眼看人低的人当作谈资，要么就会被直接撤职。
回到早已修缮好的府邸后，谢知意派手下伪装潜入村庄探查。
正好，手下在午膳后有了消息，还不仅仅是传话这样简单......
她第一眼，先瞄到了手下身后，离他们远远的姑娘踏入门槛，进入屋子。
姑娘正穿着一身诡异的嫁衣，低着头不敢看自己。
发现女子的窘迫后，她将视线移回手下的身上，眨巴着眼睛看了他许久。
虽说不太合时宜，但她还是忍不住装成严肃的模样，问道：“让你出去探查个消息，怎么还抢了人家的新婚娘子？”
手下迟疑了一瞬，看到她认真的神情，顿时哭笑不得，连忙摆手，“大人，属下哪儿会是这种人，属下只是在打探消息时，碰巧发现了这位姑娘，问到一些事后就将她带回了。”
“噢——懂了。”谢知意收敛起看好戏的样子，压下嘴角，转动着手里的毛笔，时不时又敲敲笔杆，“把消息都同我说一遍吧。”
“属下打听到，这个村子有一习俗，名为蛇神祭祀，也就是说，每过一段时间村中就会推选出一名女子并将其扮成新娘模样扔进蛇窟，以此求得蛇神保佑。”手下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侧过身看了一眼姑娘，又收回了视线，“这位姑娘便是下一位新娘，下一个祭品，所以我便擅自将她带回了。”
姑娘突然想要跪下给他们磕头，却被手下一把拉起。
“感谢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言谢！”
“不必，若是你愿意，留在府上也是可以的。”
谢知意想着她回去也可能再被村民拖去扔进蛇窟，便决定留下她。
“谢，谢大人收留！若大人不嫌弃，小女子可以每日去小厨房为大家准备膳食，”女子不停抠着自己的手指，耳尖略微发烫，眸中有些许无措，“以，以前他们都说我厨艺不错，若是大人不嫌弃——”
“那就有劳了。”
谢知意同她笑了笑，注意力又被一旁的手下拉回。
“大人，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总不能一直——”
“啪”地一声，桌上的文书不小心被震落。
“那就这么决定了！”谢知意拍案而起，把一旁的姑娘吓了一跳，而手下则是依旧冷静地对她抱拳，“我独自去蛇窟打探一番，你们留在这继续去探查消息。”
手下冷静的神色荡然无存，被她这一出吓得赶紧出言阻止她的一时兴起，“大人！不可！”
姑娘也想要阻止她危险的想法，“大人，蛇窟那地方还请莫要前去，村子里凡是被选为祭品的女子，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可谢知意怎么会放过这一次机会？
她让女子将身上的嫁衣换下给自己并缝补了刮破的地方，随意活动了筋骨后，决定一人前往蛇窟，手下往她囊里塞了好几袋雄黄酒，还一直叮嘱她一遇到危险就放烟花，他们马上就会赶来。
敢情他们这是把我当玩闹的小孩儿了？到底谁才是谁主子啊？
但这地儿确实阴森森的，洞口仅剩的日光都被树叶遮了个遍，灌木丛生，能将洞口严严实实地挡住。
她蹙眉，跨过灌丛往洞里走去，寒气逐渐爬上她的身体，让她不禁拢了拢嫁衣。
不料似是踢到了什么硬物，立刻打开火折子吹了口气，燃起的火光照亮地面，遍地的尸骨映在她的瞳孔中，早已被腐蚀得不成样子。
她瞳孔微缩，迟疑了片刻，而后看着骷髅头上的空洞，仿佛看见了她们来到这里后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眸，还有她们身上充斥着的那份绝望和怨气。
之后让手下来将她们一个个埋了吧......希望她们能安息......
她还在往里面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看到躺在边上的一条条蛇蜕，还有悬挂在侧壁上的。
谢知意凝视着蛇蜕上的蛇鳞痕迹，咽了咽口水，喃喃自语道：“怪不得叫蛇窟，光这蛇蜕的数量都比我们人多了，这些姑娘许是因中蛇毒而丧命于此。”
本以为已经走到了尽头，正准备原路返回，忽然她不经意间望到了一个有着奇异纹路的石像，已经被侵蚀得难以看清原状。
她先是屏息观望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走过去，好奇地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却被一阵疼痛冲击大脑，思绪恍惚了一瞬，才悠悠转醒，呼出一口浊气，视线落回前方的石像。
但石像却在她面前顷刻化灰，随洞里扑面而来的风一同消散，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动静。
这究竟是何物？
突然，她感觉到背后的凉意，试探地回头看了一眼。
没人。
她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幸好......”
可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她心底一沉，瞬间毛骨悚然。
“幸好？胆子不小，敢来这儿。”低沉的嗓音顺着气息爬进谢知意的耳朵。
她抽出匕首猛地转身刺去，却什么也没有触碰到，只看到一抹白影在她面前逐渐清晰。
她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背上冷汗直流，紧紧握着匕首不让其从手中滑落，眼睛不敢有一会儿松懈，紧盯着面前的人。
面前赫然出现了一位男子，眉眼线条柔和又半阖着，鼻梁微挺，薄唇轻抿，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上穿着和他们相异的服饰，倒像是仙人模样，黑发也是自然垂落并未同他们一样束发。
谢知意脑中只剩下唯一的念头：跑！
世事难料，她才跨出一步，就被一股力量给拖回，挣扎亦无果。
不会吧，她今天真的要死在这儿了？
她准备拿出腰间的烟花筒，抽出的手却凝滞了一瞬，被人一指点回。
“还想跑？此地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男子缓缓飘到她的面前，眼神似是在肆意打量着她，“许是吾未出世已久，连你这身服饰都不认得了。”
服饰？距离嫁衣潮流风向改变已有二十余年，怎么可能还未普及到这里？
“你究竟是——”
谢知意话都还未问完，对面的男子立刻自报家门。
“吾乃蛇神，名为江秋白。”
他与飘在半空的她对视，眼里的睥睨和飘渺的魂魄让她不得不相信他的话，但还是选择再确认一遍。
“此处，何来的神？你怕不是装的？”她直直地看着他，一面假意试探，一面在寻找逃离的法子。
“装的？你个小娃娃说谁是装的？”
男子眉心紧蹙，不悦溢于言表，抬起手，掌心朝向她不知是在做什么。
“等等等等等，我信！信了......还不行吗？”谢知意装作害怕的模样，想要后退，却被他的灵力扣住。
他轻哼了一声，转向洞口，手背在身后，不再同她有任何言语，也未有将她放下的打算。
二人沉默了片刻，谢知意紧绷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些许酸痛。
“那个......江秋白，你能先放我下来吗？我真不跑了。”
他扭头凝视了她一会儿，戾气逐渐褪去，而后手指随意一提。
谢知意的身体轻盈地踩落在地，小心翼翼地凑到他的身边，可却又触碰不到他，斟酌道：“你当真不认得我这身服饰？”
“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与吾有何干系？”江秋白依旧背着手站在原地。
而身侧的谢知意不停地在往洞口方向挪动，“那你可知今年为何年？”
“吾受困于此应有几百年，自然是难以知晓外界之事。”他只是摇摇头，也没有主动询问任何外头的事，指腹在衣料上缓缓摩擦。
如果他连这些事情都一无所知，那献祭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