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楚阑睁开了眼。
下雪了。
刺骨的冷风加上肚里混沌般的疼痛如同刀剑般割划着他的一寸一肤,激得他坐不直身形,只能勉强靠着身旁的木梁支撑。
这里是哪?
若是九泉之下,未必也和人间太相像了。
那是被人救了吗?被人从荒草野岭间带到这里来。
说是“救”,倒不如“害”来得更恰当点。
楚阑拢了拢身上单薄的里衣。
“害”也就罢了,还取走了皮裘。
楚阑闭眼,打算运转体中内力以驱寒,却不料内力不济,一口血吐了出来。这一咳血,像是碰倒了卷好的棉线团一般,不止不休,一直咳到两眼发昏方才停下。
他想起了娄玉笙药丸。
他倒也不惧日后成为祸患。楚阑一勾唇,翘嘴笑了起来。也不知是笑师徒终究有情,还是嘲尚活于世仍需历经百般刁难。
呵了一口气温手,楚阑抬头望天,只见雪片天女散花般纷纷扰扰从墨蓝色的天穹落下,偶然几片飘上了楚阑的发丝。
似这凡尘,自己不愿再打扰却仍被牵烦不止。
“咳咳咳…”楚阑又是连着一阵咳嗽,咳声嘲哳,像年久失修的老木门,像风吹过破败的窗纸。
口渴,水……咳到没力气了,楚阑将头靠在木梁,半睁着眼看过路人来来往往。
雪天行人本就不多,多数人看到了也不会来掺合一脚给自己平添烦恼。
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自己活着对他人无利,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帮自己。
也罢,本就该死了。在他给我选择的时候就该死了。
就是死这客栈门口,多少有些无趣。
不过也别无选择。
喉咙一阵痛痒,楚阑想咳嗽却已失了力气。
脑海中的意识逐渐混乱,呼吸渐渐平息,身体也绵软无力起来。
一切即将沉入无底深渊时,一阵爽朗的少年声忽然响起——
“喂,你没事吧?”
一件大氅披上了身,但由于它过于厚重,压得身子倏得往下一沉。
“醒醒啊,嗯?嘴唇怎么这么白?”
甘甜的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慢慢涌入喉腔,碰到的一切仿佛都鲜活了起来。
楚阑勉强撑起眼皮,狭长的凤眸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神气干净,一看就不是平民人家养大的孩子。正手托着葫芦准备给自己喂上第二口水。
看着漆黑的葫芦口逐渐凑近,楚阑心中忽得涌起一阵厌恶,一抬手,打落了葫芦。
“啪嗒。”葫芦落到雪地上,滚去三尺远,里头的水撒了一地。
“你这人是有什么臭毛病!”少年以前戏耍惯了,一把搭上了楚阑的肩。
可这一搭倒好,对面的人双目一合,直直往怀中落,倒是再也不动了。
少年急忙收回手,看自己手掌,惊道:“我有那么用力?”
楚阑再次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了。
屋内点着炉火,火光跳跃着,呲啦轻响;被褥是稻草麻布等制成的,做工粗糙,但尚且足够暖和。身子背后像是还偎着什么,暖洋洋的发着热。
楚阑扶着床板坐了起来,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的。
他跨开腿,正欲下床,背后伸来的一只手却拉住了他。
“去哪呢,麻烦精?”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爷我好歹也救了你一命,你不感激涕零也就算了,连谢都不道一声就想走?”
“那你救我作甚?”楚阑反问。
“你好歹也是我闯荡江湖碰上的第一个需要救助的人,相遇即是缘,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了!”
“我又何时说过需要你的救助?”楚阑不耐烦道。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斜睨着少年,不怒自有气势,“你要是想闯你那劳什子江湖,第一个需要锻炼的,就是你的眼力。”
“你别这么看我,跟我爹一样。”少年移开视线,低声嘟哝了一句。
楚阑被气笑了,一口气没提上了,咳了两下。
又想到什么一般,装着没事人勾起唇戏谑道:“我堂堂离行宗大弟子殷无隐,需要你一小毛孩来救助?”
当今江湖正道划分为五门十宗,邪道则以三家最盛。离行宗正是三大邪修门派之首,里头都是些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以他人之不幸为大悦,以他人之如意为大悲,尤喜恃强凌弱。
殷无隐正是这宗门最臭名远扬的邪修之一。他的行径虽不及其师傅那般恶劣,一出手就是半座城的人命,但在于以量取胜。若是按一年的时光来算,害的人也没差多少。
“啊?啊啊啊?”少年瞪大了圆眼,双手抚脸,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你果真是……”
“我还会骗你不成?”楚阑一本正经道。
“不——你是骗我的吧?”少年大声哀嚎,“我居然用我娘亲遗物里唯一一颗还清丹来救了个邪修?我的运气没这么背吧?”
楚阑闻言一愣,还清丹?这是很贵重的丹药,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或是官宦世家才有可能拿到一两颗;况且听他的说法,这还是他母亲的遗物。
“还我丹药!快还给我!”少年倒也是个不怕死的,一个激动上前两步大力摇晃楚阑的肩膀。
楚阑伤势还未痊愈,此刻被奋力摇撼,只感觉五脏六肺都要被甩出去。
少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半是恳求半是气恼的声音还在继续嚎叫:“算我求你了,能不能看在是我娘亲的遗物的份上答应我不要再作恶了,也算给我娘亲一个交代!”
“报——最新消息,邪修殷无隐今日在须兀出现,当街伤害群众二十余人,三人当即死亡。近日邪修活动频繁,还请大家多加小心!”窗外,官吏拉长了嗓子呼喊,歇在客栈二楼的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
少年的臂膀一下子松懈了下来出来,看着眼前人,洋洋得意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他心里明白这时该为路上那几十名无辜民众哀悼,但确认了自己没有用母亲的遗物去给大魔头续命又着实令他欣喜。
面对少年热切的目光,楚阑别开了视线。
“你这人真奇怪。不过我娘亲说,相识即是有缘,我们这一来一去也算是认识了,我叫徐傲霜,你叫什么名字?”
“徐傲霜?你是徐中郎之子?”
徐傲霜脸色一变:“你认识家父?”
“略有耳闻。”嘴上这么应付着,楚阑的脑海里却闪过一张与徐傲霜并不如何相似的脸。
那日,他坐在殿中最高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向下望。
金红台阶下,朝中百官多是一副与时局不符的慵懒模样,闲散地交头接耳。其中不少人,在楚阑还在绍师山时就没少打过照面。
只有少数人神情紧绷,站得笔直。徐微即是其中之一。
……
“好了,我看时辰也不早了,出门买两只包子吧,我都快饿死了。”徐傲霜伸了个懒腰。
“你去就好。”楚阑坐在床边,没动。
“你不去?”徐傲霜挑眉?
“不去。”
“你不会想趁机溜走吧?”
虽说救完人放他走天经地义,就算是喂他吃了娘亲的还清丹也是自己做的决定,徐傲霜不该禁锢他的自由。但徐傲霜总觉得不放心,也许是看他神色憔悴,身子破碎,或是十句话九句没个正经的,他对让眼前人独自待在客栈这件事有十分不好的预感。
“我再跟你说一遍你,你可是吃了我娘亲留给我的还清丹的。”
“…你是不是希望我跟你道一声谢?谢谢你,好了吧。怎么还不走?”
“你跟我一起去,你身上的伤不吃东西怎么好的起来?不用你掏银两,我请客。”
“我说你真没必要管我。”
“我可不希望我拿娘亲遗物救了的人明日又死在街头了。”徐傲霜随口道。
楚阑沉默了半晌,倒是没顶嘴。
徐傲霜兀自说了下去:“你真是个奇人。按画本小说里,我救了你你不应该千恩万谢谢过小侠我的救命之恩,再说些今日之恩来日必将涌泉相报的场面话吗?你怎么跟块石头一样无动于衷。”
“我告诉你,你要是再磨蹭,我绑也要把你绑到那家包子铺去。”
楚阑配合地伸出手,似笑非笑道:“那你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