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裴朔姗姗来迟。
“他记错了时辰,”裴朔将小厮推到谈思琅身前,“我练武入神,也没注意天色。”
见谈思琅仍未答话,他自知理亏:“是我不好。”
他手里提着七八盏花灯,煌煌的灯影落在他眼里,漾开一圈琥珀色的光晕。
“不知三娘喜欢什么样的花灯,我便都寻了一盏。”裴朔将手中的花灯递向谈思琅,兔子灯的耳朵恰好戳到少女的手臂。
谈思琅不着痕迹地侧开小半步,认真看着裴朔:“怎么不是穿的骑装?”
裴朔微微怔忡,复又朗声解释:“总不能穿着练武的衣裳来赏灯啊。”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记得你说过,石青色的衣裳衬人。”
谈思琅轻抿下唇,淡淡“哦”了一声。
方才在街市中晃荡了一个多时辰,裴朔心中的郁气散逸了大半,但如今见着谈思琅这副模样,却又想起武馆中人说的那些话:什么佳人拿乔,什么小将军也不过如此。
包房倏地静了下来,楼下街市上的笑闹声惹得裴朔又有几分烦躁。
却听得谈思琅开口:“今晚的灯会很漂亮。”
“酉正的时候,就有人开始点灯了。”
她转过身去,走向那扇敞开的菱花窗:“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橙红一片的夕照、浮光粼粼的金水河,以及天色未暗时尚显朦胧的花灯。当然,还能看到很多很多的游人。”
“很热闹,只是远远望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她转过身来,认真看向裴朔那双又黑又亮的眼:“多遗憾,你没有看到。”
也没有听到她为了逗他开心、装腔作势的怪叫。
彼时她匆匆从狭窄的楼梯间跑开,甫一回包房,便一把推开紧闭的菱花窗。日暮之时微凉的春风与车马骈阗、华灯初上的街市一齐涌向她。她用力扔开碍事的面具,转而拉着青阳与槐序,让他们也来看看窗外的风光。
望着谈思琅明澈的杏眸,裴朔只觉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烦闷无处遁形。
他宁愿她骂他,宁愿她真的对他拿乔,甚至宁愿她像儿时那般哭闹一番,也好过她只是如此平静、又如此真诚地描绘自己的所见所感。
那里面没有他。
谈思琅接过一盏颇为精致的莲花灯:“你来迟了,我本来很不开心。”
她素来不是躲躲闪闪的性子。
“那日在马场,你也来得很晚,别人都走了,只有我还在亭子里,茶水都凉了。我当时很想一个人偷偷跑回家,再去母亲那里告你一状。可是我又觉得,我已经长大啦,不是万事都需要请长辈出面的。”
“今晚,我差一点就真的回家去了。”
“但是我想,我总不能为了你,就轻易辜负那些被点亮的花灯。”
她认真地喊他的名字:“裴朔。”
裴朔下意识站直身子,好似在听训。
谈思琅哧笑一声:“现在的你很忙,不像小时候,能整天与我疯玩,我也不该整日都想着往将军府去。我知道的,你想好好习武,想做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小将军。”
而不是裴将军家的二公子。
她的眼神比裴朔手中的花灯更为炽热。
裴朔心中一悸,不敢看她,只得看向食案上的残羹冷炙。
谈思琅声音忽地低了下去:“可是裴朔,今日分明是你先问我的。”
她哄好了自己,却也不能改变裴朔失约的事实。
他的失约,甚至还是“没有注意天色”这样荒唐的缘由。
轻飘飘的委屈,挠得裴朔心上一酸。
“有很多人问我,花朝之时要不要一起赏灯。我全都拒绝啦,因为我想和你一起赏灯。”
十五岁那年树梢落下一只蝉,惊醒了少女朦朦胧胧的春心。
她听过很多戏、看过很多话本,却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她觉得自己好幸运,心仪的人与自己两情相悦,家中长辈也都在等着他们成婚,不像话本中那些女主角,总是要受尽磋磨,才能和心上人终成眷属。
“……是我不好,我不该不注意天色,”裴朔寻不到话说,只能重复着苍白无力的道歉,“不会有下次了。”
他一把拽住小厮的衣袖,声音拔高了几分,颇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我……我回去一定好好罚他。这阵子天气好,过几日武试结束,我们一起去西郊跑马可好?”
“先去看灯罢。”谈思琅并未应承裴朔。
裴朔如蒙大赦,连忙将手中的花灯一股脑塞给小厮:“是是是,天色已晚,再不去逛逛,那些摊贩都要回家了。日暮之时的风景我错过了,入夜时分的可不能再……”
谈思琅敛眸,却是瞥见了食案之上那盏被她吃了个精光的牛乳茶酪。
连素昧平生的如意楼东家都能送来这样合她心意的吃食,裴朔却不知道她既不喜欢聱牙诘屈的古籍、也不喜欢跑马。
比起京中那些纨绔子弟,他并非不好。
他出身好、武功好,与她知根知底,身边没有来路不明的表妹、更不会出入秦楼楚馆,连父亲都说,母亲为她择了一位好夫婿。
可是……
她为何仍不满足呢?
谈思琅眉宇间掠过一线迷茫的躁意。
裴朔已往门外行去,谈思琅亦不再多想。
那张特意买给裴朔的昆仑奴面具,被孤零零地落在了包房之中。裴朔没有问,谈思琅也没有提。
本朝并无宵禁,又逢佳节,即使夜色已深,街市之上也热闹非常。
裴朔有心活跃气氛,一路从书院的趣事说到京中的轶闻,因着街市喧闹得很,他刻意提高了音量,只是谈思琅并未像往常那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只是偶尔应和几句。
莫非……她还在等他更低声下气地哄她?
裴朔见着道旁有卖冰糖葫芦的商贩,念及谈思琅嗜甜,当即便买了两串,一把塞到她怀中。
谈思琅低声道了声谢,却是想起方才包房中的那一盏牛乳茶酪。
待到夜色渐深,二人挥手作别,裴朔再次提起:“过阵子,我一定带你去西郊跑马,为你选一匹最漂亮的马。”
谈思琅仍未答应,只是笑道:“多谢你今日陪我看灯。”
复又补了一句:“武试争取赢个头筹。”
她心中亦有些乱。
裴朔追问:“你要来看吗?”
谈思琅一愣:“看什么?”
“武试。”
谈思琅沉默半晌:“好。”
她只是不喜自己骑马,却并没有不喜欢他骑马射箭、舞刀弄枪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扯出一道今夜最灿烂的笑:“既是我要来,阿朔可要尽力,不然我可不依。”
少女甜润的声音被夜风送入耳中,裴朔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今日之事应是过去了。
-
一炷香前。
被谢璟派去如意楼前盯着的侍从匆匆归来:“裴二公子刚刚赶到如意楼。”
谢璟把玩着一盏通身雪白的瓷杯,语带嘲弄:“这是什么时辰了?”
谈思琅下楼遇见他时又是什么时辰?
他手头那桩颇为棘手的案子都已经有了眉目。
在那之前,谈思琅又等了多久?
侍从不敢接话,只战战兢兢站在一旁。
谢璟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欲要离开如意楼;路过谈思琅定下的那间包房时,他下意识地往半开的雕花木门内扫了一眼。她与裴朔应是刚刚离开,食案上的残羹冷炙尚还未被如意楼的小二收走。
还有……
那张昆仑奴面具竟安安静静地躺在包房一角。
她没有带走它。
却见谢璟面色不改,大步行入包房之中,神态自若地捡起那张被遗落在地上的昆仑奴面具,而后,更是将那面具戴在脸上。
透过面具之上黑黢黢的眼孔,他冷眼看向如意楼外熙攘的人潮。
有点短小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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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欺瞒始(修改了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