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身,是缝合伤口的刺绣。
人们喜欢在伤口上绣上各种誓言,就像把喜欢的东西永久保存一样的痴迷。
可誓言易断,生锈的线却永远烙印在身体发肤里。
剪不断,理还乱。
江钰又一次环顾四周时,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已经被她拧成一团乱麻。
她长舒一口气,骨瘦如柴的肩膀也跟着一动一下。
已经两个小时了,对方还没有来……江钰已经有点站不稳了,她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开始酸痛起来。
“再等等,他会来的。”江钰在心底安慰自己。
又过了半小时,江钰觉得连头都开始痛起来了,那个让自己度日如年的人才缓步走来。
许缺穿着昂贵的西装,不疾不徐地走向她。
从进来的那一刻就没拿正眼看过她,又装模作样地抿了口咖啡,才开口:“坐。”
换作以前,谁这样对她,她肯定转头就走。不过,今非昔比…
现在的江钰也没功夫看他这些小动作,她站得比刚才还要笔直些。
“不用了,谢谢。”
如果她的眼睛不水肿的话,她一定可以看到许缺戏谑的表情,他根本没有叫人给她端凳子。
不过,站着等了半天也没见谁给个坐,当家的来了也不一定会让坐。
所以江钰压根没想过要坐下。
她慢慢沉气再呼气,然后说出自己来这的目的。
江钰讲的很慢,这在旁人看来是咬文嚼字的。可惜事实是江钰真的没力气说快来,她快死了。
“我来这,是借钱的。许缺,我想要份打棺材的钱。”江钰没有因为窘迫而移开视线,她一眨不眨的盯着许缺看。
之所以江钰说要的是棺材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真的太可怜了。
她觉得许缺会看在自己自取其辱的份上,而感到不屑而给钱打发走她。
许缺却一直盯着她散落的发丝看,现在的她连头发丝都分叉枯燥。
从前的江钰漂亮而轻慢,现在站在这里的江钰狼狈而淡然。
她瘦了好多。
变得憔悴了不少。
她过的不好,显而易见。
许缺见她说完,挑眉轻笑:“棺材?江钰,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江钰花了半天听清,花了半天消化,花了半天组织语言。
许缺看着女人毫无波澜的脸,莫名生起一种她要睁眼说瞎话的感觉。
“编不出就…”
“私生子和亲生女啊。”
许缺的话被堵在嘴边,真是蠢的依旧。
许缺看她一副不疑有他的模样,笑了:“江钰你是真蠢还是装蠢?”
然后江钰就听见男人有些急躁的开口:“我是被收养的。”
许缺说完,却见江钰还是一副呆楞模样。
心中莫名窝火起来:“早早翘学成了蠢人一个?阅读理解有障碍?”
江钰的却不太了解许缺的来历,她一直以为许缺是自己父亲的私生子。
在她看来一个孩子都养的费力的家庭,怎么会去收养孩子?
但还是下意识的辩驳:“那我们不还是…”
江钰后悔把这话说出口来了,想想这话跟碰瓷有什么区别。
许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江钰看,皮笑肉不笑的把话接过:“是什么?是你的前未婚夫?!”
“前”这个字眼被许缺咬的极重,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般。
江钰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疼坏了,她强撑着身体,她真的好难受。
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去辩驳任何。
昔日颐指气使他惯了的大小姐此时此刻正低声下气的跟自己乞要一份棺材钱。
久久得不到回应,他看着一直低头默不作声的她,那个瘦的不成样子的女人,轻斥一声。
许缺轻笑的说:“就快死了吗?”
继而又用讥讽的语气说:“江钰,你是要为我殉情而死的吗?如果是的话,棺材分你一半。”
江钰从来不知道许缺嘴巴这么毒辣,他以前默不作声的没想到一开口能把人气死!
这下江钰终于秒回:“那我死了棺材是送到警察局还是法医室呀?!”
“火化的钱谁出,殉情没死成怎么办?”
“棺材几室几厅啊,带几个阳台啊,海景的还是观光的?”
“得你先走才算殉情吧?定金得一次付清吧,这边合同什么时候签呢?亲?”
“还分我一半,分成两半漏雨好吗?!”
江钰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心中气愤极了:“老娘本来就已经被穷死了,难道死了还要跟你挤棺材?!”
“还分我?我分你两嘴巴子要不要?咋地?有恋尸癖啊?!”
在她看来,许缺实在是有病,神经病!
越想越气的江钰气得跳脚,然后两眼一黑,昏倒在了江缺家门口。
这一脚跳的江钰灵魂出窍。
等她醒来,天已经是黑漆漆一片了,屋子里也黑漆的,她快要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了。
室内灯光骤然亮起,江钰才发现自己身在豪华病房中。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近了看才认出是许清安。
啊?许清安?!
“江钰,你是疯了吗?难道死了还幻想着自己能扮演破碎女主遇见真爱死无遗憾的故事!”
“你好些了吗?”许清安依旧如从前般带着温柔如水的眼看着江钰,只是这里面蒙上了一层江钰无法忽略的悲悯…
“原来我还没死…”江钰呢喃道。
江钰看着眼前这个眼中饱含对她悲悯的许清安,心里五味杂陈的。
“许清安是江钰幻想自己能遇到的真爱,她喜欢过的所有男人全都是按他的标准去找的。”
江钰看着镜子里惨白的脸,打算做几个俯卧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活死人,因为许清安的眼神实实在在刺痛到了她。
“害,我现在这样不也挺漂亮的吗?有一种病美人的感觉呀!”江钰双手艰难地撑着地,自我安慰般的拍着自己的马屁。(其实是自吹自擂。。)
然而下一秒,马屁都让她给拍翻了。
江钰整个身体不可控的倒下,全身跟瘫痪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她感受到有温热的血液顺着额头滑下。
“妈的!这下真的是丢死人了。”
“既丢了面子又丢了性命,江钰你还真是丢死人了。。”江钰鱼死网破般的躺在地上等死。
一声闷响打破了许缺跟许请安的争吵,他眼皮打架,眼眶通红的望向卫生间,恶狠狠瞪着表情也慌张了的许清安。
卫生间被江钰反锁,她听见外面一声声重重落下的砸门声。
一个慌张又害怕的声音在威胁她:“江钰!你敢死!”
“许缺?!”
“呵呵,老娘动都动不了,还死呢?!”江钰在心中无力吐槽着。
门终于被撞开,许缺入眼就看见躺在地上的江钰,她整张脸都血淋淋的,额头裂开一个大口子直往外淌血。
“许请安,你该死!”江钰见他气的额头青筋凸起,觉得他莫名其妙。
许缺把江钰从地上打横抱起,她的血避无可避地沾上那件高定七位数西装外套。
江钰心疼的看了眼,脑子里还盘算着能倒卖多少钱。
与许请安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一句对不起。许缺瞥了他一眼,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江钰很想回头再看看许请安,如果有人问她“死前想把最后一面留给谁的话?”
江钰会毫不犹豫的说:“许清安。”
不会是不管她死活的爹;不会是爱情赛道里的某个男人;不会是出轨欠债的渣男(当然,如果变成阿飘第一个就去找他索命哈。);不会是阴晴不定的许缺;一定一定会是许!清!安!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江钰真正意义上喜欢过的男人啊。
江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出神,回望自己25年的人生。
家里有钱有势,母亲早亡父亲不爱。
所以江钰在追求真爱的道路上跌跌撞撞的一条路摸到黑,风华正茂的18岁跟渣男远走高飞。
结果渣男跟小三远走高飞,留下一屁股债给自己,早起晚睡、辛辛苦苦还清债务,结果到头来自己死到临头了!
江钰想着想着就哭了好久好久,枕头全都湿透了。然后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也或许是昏过去了。
她给自己制定的死亡计划是要到风风光光的离开,在草地里躺上一整天看星星看太阳看月亮,然后死掉。
可天不遂人愿,江钰是被痛醒的。
枕头被人换了新的,外面天气好的不得了。
阳光都快钻进她被子里了,她懒得动,动起来连骨头缝里都疼。
许缺把她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去花园里走来走去。
这个阴晴不定的少年就这样耐心的推着她一圈又一圈。
江钰不会知道,这些曾经少年不曾轻易交出的时间,对于现在的许缺来说是多么寸阴是惜。
每当这样好的艳阳天,许缺就会带她出去晒太阳。
虽然在江钰看来是晒掉她身上的僵尸味…
她眼睛肿得厉害看不清的时候,许缺就会弹琴给她听;她痛的整夜失眠,许缺就会讲一整晚的故事;她食欲下降的时候,许缺就换着花样做给她;她身上痛的要命的时候,许缺就在旁边哄她。
这些温柔体贴的时候让江钰有了脾气,在她苦短的一生里,她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所有事都无所谓。
事不关己的任由那些刺扎进骨髓里,把自己变成一个茹毛饮血的怪物。
江钰慢慢变得越来越嗜睡,一开始许缺会耐心等她醒来然后无事发生般的重复那些事。
可后来,江钰会在轮椅上睡着,会在吃饭时反胃呕吐,会时不时发烧感冒。
许缺开始变得暴躁易怒起来,每一次痛醒时江钰都会看见他暴戾的骂医生骂保姆骂猫,但后面就听不见了,江钰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中。
她一直很怕疼,她也不知道许缺为什么没带她去化疗,就好像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默认不去医院了似的。
其实不是的,许缺很想带她去医院治病。可他比江钰还明白,没用了…
在江钰昏迷的时间里,他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有次许请安要来看江钰,他把人打得半死不活。
有时候他会抱着江钰笑,又有时候他会恶狠狠的骂江钰。
但大多数时候,许缺都是温柔的紧紧包裹着江钰,就像把一块快要融化的雪捧在掌心,为了使她不消失,甘之如饴的让自己坠进冰天雪地里。
可没有人能让一片雪花在酷暑里生存,更何况江钰只是他生命里注定落下的水滴。
可这滴水偏偏汇成了海,苦涩万般的滋味让树上的每一颗果实都变得香甜起来,藏着剧毒的果实引诱着许缺,腐蚀着他的身体,把他拉入深埋地下的棺材中。
许缺安静沉沦地坠下,在那片酸涩的海里他尝到了自己的眼泪。
原来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是许缺日积月累堆积而来的。
是眼泪。
在这27天里,江钰流的每一滴眼泪都被许缺偷偷藏进了自己的心脏里。
在她回到自己身边的第二十八天里,她永远不会再哭了…
江钰死了…
许缺很平静的面对了她的死亡,风风光光地为她料理了后事。
在连续三天晚上失眠后,他跑去了江钰的墓地,就靠着墓碑,一动不动的数星星。
数到天色渐明,星星全都消失不见。
许缺跟平常一般无二的工作、生活、吃饭,只是他开始习惯在每一个夜晚去找江钰。
直到有一次被保姆撞见,把人家吓破了胆。自那以后,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江钰离开世界的第三十七天,许缺为她殉情而亡。
可惜江钰没能看见,看见湛蓝的天空,清澈的大海,漫天的繁星,以及某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