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照旧抱着练家弟弟,苍则牵着练家姐姐回到客栈之中。
宗主察视了结界,没有任何被攻击过的痕迹。这才放心进了房间,并把练家弟弟放榻上。
“小弟。”练何主挣脱了苍的掌心,跑到榻前。只见练小龙睡得沉沉地。“小弟,你……”
练何主见弟弟如此贪睡,小小的心里既有死后余生的踏实,又有些过意不去。“阿叔,小弟这两天实在是疲惫了。谢谢阿叔抱他入睡。”
苍只觉得掌中一空,有些冷意侵入掌中。他又恢复了垂手而立,等待宗主发话。
“无妨。”宗主微笑着说,“何主不需客气。我有事要外出一趟。你要好好跟着苍,他会留在此处照看你们。”
宗主说完,看着练何主澄清而懵懂的眼神,又叹了口气。
这孩子,身上竟被下了如此重的契约。练父当初到底与魔人交换了什么?能让魔人在何主身上下如此赌注?
恐怕,魔界不会轻易放弃何主。
“苍。你务必要照看何主,绝不能让魔人掳去。否则,正道恐添一劲敌。”宗主转身离去,只留下这句密音。
苍也同样以密音入耳,“遵命。”
练何主见宗主瞬间不见,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她先是跑去宗主消失的原地,转了一圈,确信没有任何洞口,便又跑去打开竹窗,窗外也照样没有任何人影。
“真神奇。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法术。”练何主无限崇拜地看着天空。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小心。会掉下去。”
练何主回头,男孩小小年纪,已是如此周全。
“苍哥哥。”练何主脆生生地,轻声唤,“阿叔那是什么法术。可以教我吗?”
“我很喜欢。”
女童白净饱满的脸上红扑扑地,显然十分激动。
小男孩呼吸停顿了片刻,为难起来。玄宗的身法,一概不对外传。
可是还没等何主脸上的笑容退去,他便立刻说:“我还没学会。不过,我可以先把我会的教与你。遇到寻常魔人,应也能逃命。”
那些只是道家寻常法术,教给练小妹,也不算违背玄宗门规?
练何主笑开了:“苍哥哥,你武艺这般高强,一出手就杀了一个魔头。也需要逃命吗?”
苍微微低下头,看着眼前不到他肩膀的小女孩,脸上微微泛红:“我学的第一门身法是虚空遁。就是逃命之法。”
这也是宗主教他的第一门法术。“想来,逃命也是很重要的。”
“苍哥哥说的对!”练何主像只小蝴蝶飞到苍身边,“那我们开始学吧。”
苍寻思着,宗主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练小龙也没这么快醒。两人在此发呆,不如教何主一些防身法术。
两人自然而然一起到茶桌旁,双双坐下。
“若要瞬间融入天地的缝隙之中,就必须知道身上经脉与天地万物的联系……”苍像宗主教他一样,教着练何主。
练何主一边听着,一边找到纸笔,飞快地将苍说过的口诀记下来。
这些口诀极为耗神,即便是修道之人也要下苦功夫。苍来自道境,又是宗主精挑细选的俊秀良材,学起来不难,却不察练何主只是普通人。
练何主越写越快,眼神有些混乱的变化,可手上的笔不肯停。咬着牙写。
不一会儿,豆大的汗珠就从练何主的小脑袋上滴落。
苍突然停下。
练何主写完这一句,久久不见下一句。她才抬起头:“苍哥哥,怎么不教了?”
苍想了想,“我,累了。何主小妹,我们休息一下吧。”
练何主跳下椅子,跑到苍身边,想了想,自言自语,“这是兄长,不必拘礼。母亲不会怪罪的。”然后抡起肉乎乎的小拳头,在苍同样稚嫩的肩膀上捶起来。
“苍哥哥,我给你捶背。你喝茶,我们休息一下,再教我吧。”
“这……”苍没想到,练何主丝毫也不累。看来是口诀太难了,才让她这般辛苦。“何主小妹……”
练何主突然趴在苍耳边:“苍哥哥,你像母亲那样,唤我眉儿吧。”
苍听了,便唤“眉儿,你坐下,我继续教你。”
眉儿又跑回座椅上。苍开始教她辨认身上的经脉。
本是他托着她粉藕一样的手臂帮她讲解,女孩生怕记错了,把笔递给苍:“兄长,帮我标记。”
苍又疑心她累了:“眉儿,明日再练吧?先把今日讲的熟记,明日再继续学。”
眉儿脸上无来由飘过阴影。“苍哥哥,我真怕这只是梦。我和小弟,能跟在兄长、阿叔身边,跟多久?会不会……会不会很快便分离?”
苍本想出言安慰,可眉儿说的是实话。
宗主带他来苦境,有更大的使命在身,关乎四境安危。决不会在眉儿姐弟身边逗留太久。
“所以,眉儿想,多学一些。日后,兄长与阿叔离开了,眉儿也能自己学。苍哥哥,请再多教一些,眉儿不怕累。不,眉儿不累。”练何主在一旁恳求着,拉着苍的手臂摇晃。“眉儿不想当魔人,也不想落入魔人之手。”
苍在道境一直受着磨炼,心性比寻常成年弟子更沉稳,看事情也更为通透。可这些沉稳和通透,不过是道境玄宗第一大门派庇护下的训练有素。
他未曾经历过渴望和绝望。更不能领略其中的迫切。对他而言,修炼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是按部就班去做的事。
被寄予厚望,也是与生俱来的。
他不曾急迫过。
眼前的小妹妹让他第一次看到凡人的争取。
“好。”苍终于开口说,答应了练何主的请求。“我用符文画在你身上。如此,水洗不掉,且能测出你功力行走是否循正道。待你学成,符文便能消除。”
练何主双眼亮起来,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说,“谢谢苍哥哥!”
苍运气凝神,虚空画出一幅经络图,嵌入了眉儿肌肤之上。
七八岁的孩童,已有如此高深的造诣。
原本应嵌入肌肤的经络图,却突然被一道魔气拒开。
苍毫无防备,被魔气推开了半步。他心头陡地沉重起来。
这,便是魔人种在眉儿身上的契约吗?
威力不小。竟然拒开了他的经络符箓之力。
眉儿不明所以,笑吟吟地看着兄长。“那张图,已经印在我身上了吗?”
“我学成之后,就不会被魔人找到了,对吗?”
苍被问得哑口无言。
“怎么了?苍哥哥?难道我已经成魔了?”小女孩脸色顿时煞白。那些长相恐怖的魔头,父亲残忍暴虐的行为,村民恨之入骨的脸。
小女孩如银盘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苍读出她眼中的恐惧。
“不会的。”苍连忙说,“只是苍哥哥方才走了神。与眉儿无关。我重新画。”
苍双脚交错走出八卦阵,手上的气劲反倒削去几分,再一次画出经络图的符箓。
这一次,他只用了四分力,符箓轻巧地浮在眉儿周身。不至于激发她身上的魔气。
等宗主回来,只看见练何主带着小龙在地上滚闹,抢着一个小球。
小球偶尔滚到他弟子身边。他那第十九代的大弟子平静无波地弯下腰,捡起小球,又轻轻地抛给练何主。练何主哈哈笑,又带着练小龙滚起来。
幼童肆无忌惮的生命力,在打闹中四溢。
他那不苟言笑的大弟子,唇角牵起一个欣慰的笑容。像一个……
像一个七八岁的长兄如父。
宗主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苍自小就养在他身边,凡事循规蹈矩。他将苍私下作为玄宗未来的宗主栽培,对苍要求甚严。苍也从未抱怨。
却是忽略了他作为孩童的一面。应该要多关心他,让他也能像练家姐弟一样撒欢。
练何主和练小龙滚闹着,两人扭成一团,绕着苍脚边打滚。
苍的视线也一直跟着两个胖娃娃转。眼神中有欢快,也有关切。
希望她二人一直像此时一样快乐,忘记那些屠戮吧。
孩童笑闹得精疲力尽,才慢慢停下来。
苍把茶水递给眉儿,眉儿分了一半给弟弟小龙。“兄长。阿叔什么时候回来呀?”
宗主从结界外一闪而入,落在苍面前。
苍立刻微微颔首行礼。
宗主一把扶住,打断了行礼:“苍。日后私下相处,无需行礼。你也可自在一些。”
苍闻言,不明所以。
宗主也不强求他立即能放开束缚,只是走过去抱起练家姐弟。
便是这一抱,改变了宗主的心意。他知道练何主身上有些与玄宗相关的机缘。于是原本要将练家姐弟寄送至苦境道门,修炼身心,以免魔人循着契约找到练何主。
可练何主身上的魔气有被激发的痕迹。
这股魔气竟深不见底。
“师尊。”苍以密音传入宗主耳中。
“无妨。吾已知晓。”宗主以密音回之。练何主身上有道门身法的印记。想必是苍传授身法时触动了契约。
契约不允许其他门派争夺练何主。
只是,宗主不曾想过,契约的力量如此强。看来不只要阻挡魔人找到练何主,还要防备练何主被契约夺舍,堕入魔道。
于是,宗主便说:“阿叔明日就带你们去万圣岩。”
“那是哪里?”练何主奶音未脱。
“是魔界万万不敢打扰的圣地。”宗主说。“他们应有办法能除掉你身上的契约。”
练小龙还在懵懂的幼儿时期,除了生死威胁会激发本能反应之外,难以理解其他事情。
练何主虽然还没被契约伤害,但是亲眼见到父亲那些行为和被村民反噬,她心中万分恐惧这契约。生怕自己沦为父亲那样的人。
因而,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从宗主怀里挣脱出来,冲到苍的面前,狠狠地扑入他怀中。“眉儿有救了!”
苍被这个拥抱撞得结结实实地。他本是垂手而立,眉儿扑过来,他连忙搂住她,以防她用力过猛:“眉儿,那以后不用担心了。”
万圣岩。是师尊来苦境的最终目的地。看来师尊外出查访,已经有些眉目了。所以才计划前往最后一处——万圣岩。
众人一路走走停停,打发了几次魔人的追堵,又休整几番,才终于来到万圣岩最外层。
这是苍走过的最长的路。他从未如此慢行过。他也不觉得漫长,也不觉得急躁。
这一路上,宗主默许他继续向练何主传授一些常用的保命之术,甚至默许他去查阅和买入一些苦境的小玩意,带着小姐弟玩耍。
三人最近最爱玩的便是苦境老鹰叼小鸡的游戏。苍和眉儿轮流当老鹰和护崽的母鸡,小龙则雷打不动地当那只小鸡崽。
练何主玩得尽兴,当老鹰则左冲右闯,当母鸡则奋不顾身。苍总是护着练何主。而练何主总是教苍:
“哥哥!当老鹰要像这样张牙舞爪。”她尽力作出可怖的模样。圆圆的脸盘上,五官皱在一起。
一点也不恐怖。但苍也跟着学。
只是她教他如何当母鸡时,他忍不住笑出声。“眉儿,这像大猴子。”
苍心中渐渐有些不舍。尤其是每当看见练何主那双充满信任和亲近的眸子。他总想着,若真是妹妹,便可一直带在身边,好好教授她玄宗之法。
明日就要登上万圣岩。今夜,众人在最外层的一处小树林中休息。
宗主带着小龙坐在原地。
苍领着练何主去收拾了些柴火。练何主腰间别着苍送给她的一支小哨笛。能模仿出鸟鸣声。
练何主抱着一小捆柴,在处处碧绿透青的树林之中哼着小曲。
苍抱着一大捆柴,笑着跟在眉儿身后。
一群鸟儿被眉儿的歌声惊动,也叽叽喳喳叫起来。
眉儿垮起好看的眉眼:“苍哥哥,它们好像在骂我。”
苍的眉目之间已经焕发着俊朗之气。他从眉儿怀里搂过柴火,单手搂着,又从眉儿腰间轻轻地扯下那哨笛,递到眉儿面前。
“眉儿骂回去。”苍微笑着说。
眉儿立刻接过哨笛,神气十足地拉响,发出霸气而不刺耳的鸟鸣声。
她一口气拉响了几十下。
不清楚她到底骂了什么,但是苍知道,骂得很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