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汀握着烛台往前走两步，那坡下的“沈汀”一同往后退了两步，月光清亮，映得一切都晶透，那张人面便也白惨惨地与沈汀对视。
“父亲！！！”
山崖下的灯火经这一声喊明。沈汀往声音处转头看了一瞬，回头时，适才那鬼影所在之地便空荡荡了。她握着烛台往前走了几步，恰恰停在鬼影待过的草地上，沈汀蹲下身，伸出手拨了拨地面上的草，却不见有倒伏之象。
……难道是她眼花了？她往旁挪了几步，视线随着动作往旁移动，除却飘飘然随风而晃的草身外，她竟然真没看见任何异常。
她捻断草尖起身，神思还留在这片地上，头先随着山崖下的叫喊茫然抬了起来。
“把人捞回来！”
渺远的一声喊叫，沈汀木僵似地往前走，却听见身侧真切，沉稳地传来一声：“发生何事？”
她恍然回神，沈汀还弄不清情况，便感到肩上被人安抚似地拍了拍，沈汀看见那身素衣，便明晰了来人身份，她摇摇头，打算先将此事压下。沈汀搭着方钰小臂往路上走时，抬眼见秦娘子也整理着衣襟慌张出来了，她和还没回魂的沈汀对视一眼，抬手往前挥了挥：“听这声不对劲。我先去看看。”
“我们也去帮忙。”沈汀立刻答，将神思敛了回来，拉着身侧人便跟上了秦娘子的步伐。秦娘子虽上了年纪，行动却干净利落，她小跑着往前，沈汀和方钰也加快了步伐，崖下灯火海潮似地漫上来，沈汀方钰秦娘子三人顺着人潮走，又凭着秦娘子的声望，在一声声“秦娘子来了！”的招呼里，轻易钻出了一条路。
火光将数十个人影扯在海滩上，适才还吵闹着的人声在沈汀方钰挤到前排时七嘴八舌地低了下来，沈汀的目光跟着秦娘子的身形往前看，见一人湿淋淋地躺在地上，腹部和腿边各伏着一名颓弱的女人与精瘦少年。
沈汀拉着方钰往旁侧了一侧，才终于看见了此人全貌，秦娘子面如菜色，提着手肘将少年拉开，呵道：“怎么回事？！坠海捞回，不做急救，反而在这里哭哭啼啼，浪费时间作甚！”
她将人侧放，勉力拍打其后背，又伸了一根手指探他鼻息，随后便用了更重的气力拍打。周围人不知是谁拉过掩面啜泣的少年，朝秦昼酩叹道：“苏兄他，他已经去了。”
沈汀往前走两步，那人半睁着眼，身体却有了僵硬之迹，面上苍白不见尸斑。秦娘子的拍打声渐渐弱了下来，整个人往后一仰，撑着额头长长地吐气。
秦昼酩：“今夜谁人见过阿苏？”
众人一阵沉默，沈汀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人面，看见怀抱着少年的女人摇了摇少年肩膀，少年的手也应着这提醒放了下来，全脸一露，倒是个熟人。
他狠狠抹了两把泪，抽抽嗒嗒地回：“我同父亲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听见父亲要拿香烛与疍民交换珠子，我便没在意了。等到母亲着急，提着灯出来寻，便发现了海面上飘着的尸体。”
有位魁梧的汉子站了出来：“定是那群孙子干的，此前那些商户赶着过来做珠子生意，不也突然死在海里？”他手臂一挥，朝远处巨大的船影喊：“有本事就出来！别以为我不知晓你们习性！”
秦昼酩沉默着拍拍身侧啜泣的女人，抬头朝蠢蠢欲动的村民道：“无凭无据地找上门像什么样子！”她沉着脸，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先抬回家去，看看身上有什么伤。”
“不可！”沈汀观察了半晌，终于在此命令落下时出了声。她顶着村民们疑惑的眼神往前走，先朝秦昼酩同伏在秦昼酩身上的女人行了礼：“不可再挪动尸体了。若按先前那位少年所说，尸体在海水中浸泡了一个时辰左右才被村民捞起至海岸，再次挪动尸体极有可能破坏尸体身上的关键证据。”
火光映在她面上，黑夜里，那双眼瞳坚定而明亮，沈汀蹲下身，朝村民们道：“我与友人虽云游多日，却是探案验尸的好手。若诸位想要知晓尸体死亡真相，不妨信一信我。”
那大汉上上下下地打量沈汀，觉得她虽有一股子倔劲，但身形娇弱，不像干这块的料，于是他质疑道：“你？”
沈汀淡淡地看了身旁的方钰一眼，抬眉道：“对，就是我。”这汉子并没什么话语权，沈汀也不耐与他纠缠，她只沉下心，朝还在衡量的秦昼酩道：“多说无益。秦娘子，我即刻验尸只需一炷香时间。验尸一毕，您再定夺我们一行不迟。”
秦昼酩看着沈汀被火光映亮的眼，轻抚了抚身旁女人的背脊：“阿玉，你决定。”
于是众人的眼光又齐齐落在蜷缩着的女人身上，海潮起起落落，水花混着暖光升起又消弭，沈汀抿唇静等，终于在好一阵静默后，看见了玉秋点了一点头。
沈汀大喜，立刻撑着膝头想要起身，一转头却发现随行的木箱子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被放置在沈汀身侧。她这边的考验刚刚开始，负责搜集整理线索的方钰自然也不能多言，只朝最近的一位村民借了火把，将光引在沈汀眼前。
沈汀一面观察尸体，一面立刻从木箱子里套了布手套出来。她挪动几步，同秦昼酩和少年一并将衣物解开后，才伸出手轻轻按压头骨、发际、太阳穴，再顺延至胸腹，四肢，双手与脚踝。
做完这些，她心中已有推断，又与两人合力将尸体俯卧，垫压在尸体下方的衣物瞬间被挤了出来，沈汀抓着湿淋淋的衣物放至一边，方钰的火把立刻迎了过来，尸体的背部全貌便全然落在众人眼前。
粗粗一看，背部，四肢皮肤完好，没有致命伤痕，沈汀吐一口气，再次从头顶验起，她刚开始动作，便听不远处的汉子“嘁”了一声，一个迈步跨过尸体，挺着背就要往疍民的休栖地走。
沈汀继续动作，手指从冰冷的耳后按压至已开始僵直的颈椎，她的手指渐渐往后颈中央靠拢，按压发际线处时，沈汀的手指却摸到了一片薄薄的，木片般触感的皮肤，沈汀一面倾身去看，一面稍稍施加了力气。那一道线似的伤口咬住她的手指，沈汀试探着按了按，发觉内里的肌肉并不似表层皮肤般坚硬，便从木箱里挑出一条与食指宽度相似的扁平铁板。
她示意方钰的火把悬在尸体头颅上方，自己捏着铁板，顺着伤口缓缓探了进去，后颈肌肉并不厚，因而沈汀很快便感到铁板抵住了一片坚硬。她小幅度地滑动，一种细微的刮擦感自铁板传递至她手尖。
她收了铁板，依照流程将剩下的部位验完，才转身从身旁的衣物里挑挑拣拣，将碎海草都挑了出来，从左至右摆放在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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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致命伤是枕骨之下那道细窄的伤口。口鼻咽喉内干净，无水草杂物，也非毒杀。尸体无挣扎痕迹，无争斗痕迹，乃是死后被投入水中。死亡时刻约在。”沈汀仔细想了想，继续道：“约在今日酉时。”
“今日酉时，便也是日落时分。我与友人同秦娘子待在一处。”沈汀补充不在场证明，她抬头看了一圈，继续道：“伤口中间宽，两端略窄。两端有明显撕裂，边缘外翻。凶器得薄、窄、利。不是家里菜刀似的铁直板，约摸是有些微弧度的刀刃，这样才能导致撕裂伤。”
沈汀沉吟，拿过方钰手上的火把，将其挪移至死者的背部与臀部：“因此，应当是今日酉时，死者被杀。凶手将其平躺放置在平面上约一个时辰，在此期间死者背部和臀部形成暗红色尸斑。约摸在戌时时，死者被抛入海中。至此捞出。”
“为何是戌时？”秦昼酩不懂得验尸之术，看着眼下的尸体不由发问。
沈汀便将火把悬在绿色海草上方：“若没记错，夜晚酉时至亥时正是涨潮时段。而海潮村恰恰住在海湾内，潮水从外海涌向岸边，在附近做无序的，向岸的环绕运动。死者身上摘下的海草都是近岸浅海生长的，且也只有这一种。按常理来说，投入海中的尸体会因风或海流飘远，但这名死者被投入海近一个时辰，居然还能在岸边发现。这也能说明问题了。”
“刀片薄、利、透。”方钰默默接话，抬头问道：“除却家中常备的菜刀外，海边生活的渔民还会备不同种类的剖鱼刀。”
此话一落，众人皆面面相觑，这人淡淡一句话，将凶手范围扩散至整个海潮村！大家身上一阵凉意，心下以为是海风吹的，便甩了甩袖子，吆喝道：“那便回村去！大家都把剖鱼刀拿出来！”
秦昼酩也无异议，伴着少年架住玉秋，颤巍巍地跟着人群往回走。不多时，人群里又分出两位男人小跑着回来，经过这一大事后，村民们的心中对沈汀不免生出敬佩之情，他俩同沈汀和方钰道了谢：“多谢二位，不然今夜免不了同疍民动手。我和邑帛先回村里，卸一块门板过来运尸。劳烦二位帮忙照看照看。”
沈汀点点头，当作应允，眼瞧着两人撒丫子跑没了影，她才拉了拉方钰的袖，低声道：“眼瞳无异常。身上也没有人面子。”她说完这句话，有些泄气：“邪神一案的线索太少，丝毫头绪也没有。适才我验尸时，你可曾留意到可疑之人？”
方钰瞧着远处悦动的焰火，轻轻摇了摇头。
她只好收回视线，将目光重新落在尸体之上。
……若说可疑之人，她不就遇见过一位吗？沈汀抿唇细思。可那鬼影太快，她也不知到底只是错眼，还是因为其他。
若那鬼影是真，邪神一行除却顾怀瑾外，竟然还有能伪面之人？若此案是邪神一行所为，那便是邪神一党将人杀后，又独自上了山崖？
时间也对不上啊。
再者她为何要上山？
杀人？
扮作沈汀的脸杀人？
还是因沈汀将要家去，才在此世导致的怪异现象？
思及此，沈汀背后不免有些发凉，她张了张口，想同方钰聊起那只鬼影，却见两个汉子已经抬着门板快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