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台上每日晨起练功的内门弟子只有九人,而大师兄方司瑜,几日前就下了山去完成乡民的委派。
余下八人衣袍猎猎,持剑对立,两两一组,正以剑法比试。
或许是此情此景太过熟悉,叶司韶举起剑时,竟恍惚想起那晚,满身鲜血倒在自己面前的师兄们。
于是他下意识地抽回长剑,却未躲闪,而对面的裴司慕反应不及,竟生生在他胸口刺了一剑。
“哎!小九,怎么回事儿啊你?”
“对不住啊八师兄,是我走神了。”
“怎么了?”其他几位正在练剑的师兄闻声便都围了上来,“吵什么,刚才不是还练的好好的吗?”
叶司韶摸了摸被刺中的地方,摇头笑道:“没事儿,只是不小心被戳到了一下。”
裴司慕翻了个白眼,手腕转了一圈将木剑插回鞘中:“还好我拿的只是把木剑,不然都能算谋害同门了。”
“再说,若是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鬼魅邪祟,你还有命活吗?”
“好啦小八,你看小九也知道错了,你也少说两句。”
“就是啊小八,小九还小,收不住心正常。你看前几天小六偷跑出去玩,不就被师父罚了善恶鞭。”
“谁说的,明明还跪了一个通宵!”
“哎——你们,明明说的是小九,怎么又扯上我了……”
“这不是安慰小九呢……”
周围熟悉的声音此起彼伏,叶司韶有些想哭:“师兄,谢谢你们。”
“嗯?小九,你刚才说什么?”
“没。”
“二师兄别扯开话题,上次是不是你把师父的茶杯给打碎的?”
“我那是打扫的时候不小心……”
叶司韶就这样听着自己的师兄们斗嘴,这是他们最温暖的日常,和那晚可怖的记忆完全不同。
他很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一帮照顾自己的好师兄,而同时他也悔恨,当初竟亲手伤害过他们,这是他不管重生多少次,都绝对忘不了的痛苦。
所以,他要偿还,哪怕是会再次丢去性命……
“别争了别争了!”
就在几位师弟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暂时为首的二师兄季司楼终于发话,彻底终止了这场幼稚的争执——
“还是继续练剑吧,师父过来看到又要生气了。”听到“师父”两字,众人像是被贴了噤声符。
方才还叽叽喳喳争个不休的小六明司墨,立刻识趣地闭了嘴,好像是又想到了那天的被鞭罚支配的恐惧。
于是,众人又开始两两一组以剑术比试。
不过,经过刚才那个小插曲,原本还有些死气沉沉的演练场,却微妙地有些热闹起来。
那边六师兄明司墨,还在不怕死地挑衅着对面的七师弟薛司集,后者当然也是不依不饶地和他争论斗起嘴。可吵架内容里,两人犹如小孩子争食物,幼稚的很。
而这边二师兄季司楼,正在和自己的三师弟肖司修倒着苦水,埋怨几个小师弟如何如何不爱干净,房间如何如何脏乱,如此无聊之事,后者竟也听的不亦乐乎,时不时地还顺便帮小师弟们辩解几句。
不过,浮生台上素来以高冷为代表的四师兄元司安,和五师弟祁司落仍认真地继续练着剑,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沉默是金吧。
看了四周,裴司慕复拿起地上的木剑,却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叶司韶首先打破沉默,弯唇笑道:“对不住啊八师兄,这次我一定不会再分神了。”
裴司慕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接住话头哼声道:“你分不分神练不练剑也不关我的事,主要就是别妨碍我修炼……实在不行,你就别和我一组了。”
“哦——”叶司韶转身就要走,“那我去找五师兄一组……”
“你敢!”叶司韶的话音还未落,裴司慕便提着嗓门喊了起来。
四目相对时,他才终于注意到后者眼中,那早已看透一切的目光,哪里是要去找什么五师兄,分明就是逗他玩儿的。
于是,复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四师兄和五师兄都搭档这么久了,你敢和四师兄抢人么?”
而且啊,四师兄简直就是第二个师父好吧!
人这么冷淡又不爱说话,整天一副“我不屑和你交流”的表情,要是和他搭档练上一天的剑,不被冷死也会被无聊死吧。
“嘶——”叶司韶伸出食指摸了摸下巴,“也对哦。”
要是和五师兄在一起练习,先不说会不会被四师兄追杀,就五师兄那个练起剑停都停不下来的认真劲儿,都没有和八师兄一起互怼的乐趣了。
估计得无聊死。
“所以啊!大师兄不在,我也只能委屈和你一组了。”
“哼!”叶司韶翻了裴司慕个大白眼,“八师兄你嘴巴这么损,应该是委屈我和你一组了吧?”
“小屁孩儿!”裴司慕立刻举起手里的木剑,佯怒刺了过去,“胆子不小,敢这么和你师兄说话?”
见状,叶司韶非常之熟练地往旁边一闪,然后便转着手中木剑离开。
还没走几步,又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自己也是个和我同岁的小屁孩儿。”
裴司慕顿时火冒三丈,提着剑又追了上去:“叶司韶你胆儿肥了啊!”
两人正一左一右打闹着跑进会客厅,余光一瞥,竟迎面过来一袭青色衣衫,不是陆明音是谁。
“师父!”
陆明音微微侧目,只见两人已经规规矩矩的退到一旁站好,低着头也不说话。便开口道:“只有你们二人?”
“师兄们正在外面练功。”
“今日剑法习的如何?”
“已经学的差不多了。”
“那便好。若是累了,休息一会儿也不妨事。”即便是关心徒弟的话语,被陆明音这么一说,味道也不知淡了多少。
先不说两人能不能从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中听出些什么,而且本就是他俩偷懒被抓了个现行,现在哪里还敢心安理得地真跑过去休息。
只怕到时候稍有不慎,就会一个被罚去抄书,一个被罚去挨鞭子的。
心里想的有些打颤,只在此事上颇有默契的两人,果然又达成了一致:“徒儿不累!徒儿马上过去练剑!”
言罢,还不等陆明音开口,两人就推推搡搡地转身复去了演练场。
众位师兄远远瞧见两人的神情,便知是师父要过来了,果不其然,还未等几人摆好练剑姿势,便是一袭青衣闯入眼帘。
浮生台上起了风,撩动着陆明音额前的长发,吹起他腰间衣袍束带上,悬挂在两侧的素色长流苏。
他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素白的鞋面从衣摆下探出,不染半点灰尘。
此刻若是忽略陆明音面上的表情,那该是多么仙风道骨的仙君模样,可他偏偏端的是一副凛若冰霜的模样,让人敬之,远之。
“师父好——”众人行礼。
手持木剑握成拳,垂首弯腰。白衣校服黑丝绣鹤,齐刷刷地站为一排,其中参杂的金线在日光之下,如万点金光入尘。
“嗯。练的如何了?”
季司楼先一步站出来:“师父昨日布置的课业,师弟们都好好修习了,今早弟子也让他们又复习了一遍。”
“那便好,浮生台虽主修符阵法,剑法却也极为重要。所谓修精不修多,你们只需完成为师每日给你们布置的课业就好。”
“是师父,弟子知晓了。”
陆明音点点头:“前几日在书室给你们的剑谱,可都看了?”
“是。”
“师父!”一排弟子里,有一个人举起了手,“那个……为何,为何师兄们都是各种厉害的剑谱,只有我,是学习基本功的动作图鉴……”
或许是有些不好意思,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陆明音微微侧首,看向说此话的叶司韶:“你心不沉稳,基本功也不扎实,让你从头开始学习,我认为并没有什么问题。”
后者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辩驳:“是,师父。”
叶司韶低垂下头,藏在身后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下。
其实上一世,陆明音给他的就是这一本动作图鉴,倒不是他自讨没趣的又问了一遍,正是因为当时他没问,陆明音也没说,所以这一世他才想知道原因。
然而,明明是早已能够猜到的结果,他偏偏还是不死心,所以当这些话从陆明音的口中说出来时,明明没这么伤人,他的心却还是难受得紧。
“好了,大家先休息吧。”
陆明音转身交代了其他弟子几句后,又唤了季司楼一同前去会客厅。
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想来陆明音和季司楼这会儿在会客厅,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一个个儿的就都扔了木剑,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起来。
裴司慕瞥了眼叶司韶别在腰间的书册,还未等后者反应,便一把抓了过去——
“动作图鉴。”裴司慕指着书封上规规整整的四个大字,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小九,其实这书也不错,挺适合你的。”
“我可不记得八师兄你会安慰人。”他倒是没了心情,不然要是搁在平时,他早扑上去把书册给抢回来了。
惹不到叶司韶,裴司慕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就把书册合上,一把塞回他的怀里。
“怎么,师父都别扭你这么多年了,现在才想起来难受,这是不是有点晚啊?”
“我……我才不难受。”叶司韶握紧了拳,旋即朝着裴司慕喊道,“我才不会难受呢,哼!”
“哎……”裴司慕看着叶司韶愤然离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明明凶他的是师父吧?
这家伙,怎么就会拿他撒气啊!
正午的饭堂,不知从哪里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饭堂不大,浮生台弟子不多,里面规规矩矩地摆了四张方桌,也就算是能坐满了人。
叶司韶和其他几位师兄坐在一起,自然是有裴司慕。他知道叶司韶在和他置气,却也是不愿低头妥协的,便坐在对面昂着脸瞥他。
“师父!”
谁知后者刚开始还是心不在焉地戳着碗里的米饭,旋即便换上一张笑脸,起身朝门口迎了上去。
裴司慕的目光也跟着他一起移了过去。
果然是陆明音。
目光再偏一些,陆明音旁边站着的还有浮生台的大师兄——方司瑜。
“大师兄你回来啦!”
叶司韶站在两人面前,虽是在和方司瑜打招呼,目光却也只是在他身上停留不过一瞬,然后便再没从陆明音的身上移开。
“师父,快过去吃饭吧!”他总是要和陆明音坐在一起的,也和裴司慕还有方司瑜。
陆明音轻叹一声:“司瑜刚做完委派回来,还要向我说明此次任务的情况,这次你先和其他师兄一起吧。”
叶司韶的笑容便凝在了脸上。他只觉有些委屈,低头嘟囔道:“徒儿不打扰师父和大师兄谈话,就安静听着都不行么……”
周围其他弟子正在吃饭,说话声音虽小,此刻叶司韶却听的格外清楚,一字一句。不知过了多久,叶司韶是觉得很久的,对面终于有人开口说话。
不是陆明音,也不是在和他说话——
“师父,弟子此次下山虽是耽误了些时日,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若是小九想一起听,也不妨事。”
说话的,正是浮生台的大师兄方司瑜。
方司瑜此人,笑如三月春风,容似冬日暖阳——端的是温文尔雅。其他弟子为行动方便,着的是箭袖校服,他却一袭白衣广袖,倒平添了几分道骨仙风,一派仙人之姿。
方司瑜对谁都好,师弟们便爱和他走的近些。和浮生台“三冰”比起来,尤其是此刻站在陆明音的身边,当真是一冰一火,一个冷极一个暖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