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赶尽杀绝吗?非要赶尽杀绝吗?”
夜晚的浮生台远望去透着孤寂。少年步履蹒跚,白衣上满是可怖的血迹斑驳,他手中一把长剑上还挂着血珠,如同嗜血的怪物。
每向前踏上一步,少年的身体便因为重心不稳而显得癫狂。一步一血印,少年踏过周身倒在血泊之中的尸体,缓缓向前移动着。
“唔——咳……”不过须臾,少年的脚步猛地一顿。
只见他面露痛苦之色,白皙的手指也紧紧抓住心口的位置,再想往前踏上一步时,竟已是寸步难行。
直到他手上和额头的青筋暴起,乌黑的瞳孔霎那间被血色布满:“啊——!!!”
少年的手指骨节分明,不知是由于失血过多,或是因痛苦而用力握着剑柄,开始变得有些发白。
他抬起眼帘,死死地盯向不远处正倚在莲花石柱前的青衣男子,眸中血色更盛。
“去……去死,都给我去死啊——”
“咳!”那男子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平日里一袭青衣无垢,此刻也布满了斑驳的血迹。
他嘴角的血迹未干,墨色的瞳眸尽是冰冷。眼看少年已经挥着长剑飞扑前来,男子抬起右手结印,合眼默念咒诀。
不过须臾,面前的五根莲花石柱上,依次亮起一道符文。五道金色符文又依次相接,旋即布成阵法,将少年困于莲花石柱之中。
这符纸是他刚才趁着那少年杀戮之时,贴于莲花石柱上的。
他倚在柱旁,正好引得少年经过之时进入阵法,此刻少年被阵法束缚,瞬间动弹不得,于是他只能挥起长剑,近似癫狂地朝着周遭乱砍一通。
然而,不过都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少年怒极,眸中血色似要流出眼眶:“陆——明——音!!!”
仍因为重伤而无力行动,只能倚在莲花石柱旁的陆明音,见少年已经被阵法束缚,脑中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
他一手捂住嘴,口中的鲜血还是顺着五指间的缝隙缓缓滴落。再掀起眼帘之时,他紧紧盯着那微微颤抖,被血色浸染而更显苍白的五指。
“大逆不道的东西!”
陆明音终于恢复了些气力,说话也不似刚才那般气若游丝:“你残杀同门,如今又要弑师,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畜生!”
“杀,杀了,都杀了……”
陆明音看着眼前近似癫狂的少年郎,玉指紧握:“我陆明音,身为仙门百家之首,没想到今日,竟纵你做了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言罢,陆明音似乎是做了什么郑重的决定,眼中眸色一凛。
只见他抬起手指结印,口中默念咒诀,不多时,指尖便泛起金光一点,随着金光不断扩大,竟逐渐浮于陆明音身前。
瞬间,整座浮生台皆被照个通明——青衣凛冽的陆明音,困于阵中动弹不得的少年,连带着那躺在地上的鲜血淋漓,一张张因死前挣扎而痛苦的面孔。
血聚成河,顺着山门石阶流下,天边月色皎洁,似乎都要被这鲜红浸了颜色。
“师父……”少年被这金光晃得目眩,神思却似乎比刚才清醒了不少。
他记得自己因急于求成而被心魔控制,灵血逆流走火入魔,神识尽失屠尽同门。如今……如今已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师父……”
少年抬首,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男子。一袭青衣如过往,面上挂着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此刻竟多了几分……不舍?
对,不舍,只是对那些死去徒弟的不舍吧。
他叶司韶,从来都得不到陆明音的怜悯,更何况是临死前的不舍?
看他的样子,莫非是要使出破魔咒?
这种情况下,叶司韶竟没忍住笑了。对自己的关门弟子,竟能如此决绝的,不惜耗尽毕生修为的使出破魔咒。
师父啊师父,徒儿是该尊敬您为这天下最好的师父,还是该夸赞您是这天下最好的仙首?
从头到尾,师父……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您对这天下有情,对这天下苍生有情,却唯独对我,对我叶司韶无情……
“是啊,他对你如此无情。那便,杀了他!”
“唔……啊——”少年原本平静的面容又开始变的狰狞起来。
就连那紧握长剑的右手也跟着不停地颤抖,发白。最后竟生生将它震碎,血色与万点银尘散落,如眸中星辰,霎那之间化为虚无。
这是陆明音送他的第一把剑,也是唯一一把。
“噗——”阵法因少年的情绪波动受到影响,就连操控此阵的陆明音也遭到反噬,禁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此刻金光已经聚到最大,这说明陆明音的修为差不多也全部耗尽,这是最后的机会。
可望着那个失了神智的少年,陆明音的手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说到底,是他没教好这个徒弟。
“司韶,对不起……”
可惜叶司韶已经听不见了。
“散——!”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金光如一只破裂的巨大光球,爆发出一根强烈的冲天光柱,继而迅速向四周扩散。
霎那间,五根莲花石柱轰然倒地,而陆明音因为修为耗尽,此时与凡人无异,光柱的冲击便将他向后推了好远,最后狠狠砸在会客厅紧闭的门上。
而就在陆明音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紧紧盯着自己那些早已经殒命的徒弟,最后,又将目光移到了叶司韶的方向。
破魔咒,是他专门为了对付那些因修炼不慎,而走火入魔的人自创的术法。没想到有一日会用到自己徒弟的身上。
化去他们体内的灵丹,这是修行者修炼之根基,若是没了灵丹,便会修为散尽,与常人无异。
陆明音费力地想要支撑起身体,最后,最后再看一眼自己那个最小的徒弟,如今已经成了什么模样。
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因为被破魔咒击中的叶司韶,已经因为体内灵丹被消去,再没有余力抵抗,而被冲出阵外,最后从山门前的石阶滚了下去。
一切,终于又回归沉寂。
那年,浮生台陆明音关门弟子叶司韶此人,因修行不慎走火入魔,一夜屠尽满门师兄,罪大恶极。其师陆明音,耗尽修为与之同归于尽。
从此便是,天上一颗星辰陨,世间再无陆仙首。仙门百家,无不感之,叹之。
“卖包子嘞,刚出炉的包子——”
“师傅,麻烦给我来……五个包子!”
不知是不是怕包子铺的店主听不清,少年说完又张开五指,越过人群将手举在他的眼前。
包子铺的店主闻言抽空看过去,只见少年右手提着一坛酒,坛身棕红,方形红纸上规整地提了“千里醉”三字。
“呦,小叶子又出来买酒啊。”
“修炼辛苦,买来解解馋。”
少年说完,接了被油纸裹着的包子,又从腰间掏出几枚铜板扔在桌子上,而后才心满意足地挤开人群,向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奔去。
从山脚至山顶,沿路铺的石阶少说也有千阶。少年便三步作两步地说着石阶而上,周围景色也从他身旁掠过,缓缓向后飞去。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山路两旁一排桃树含苞待放,清晨的露水未干,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晶莹。
据当地百姓说,此山原本无人无名,后因政治宗宗主戚无夜,在此为某人创建了门派,才给起的名字。
至于这个某人是谁,刚开始就有人猜测可能是戚宗主在外面有人,但是怕夫人发现,便在这偏远之地藏了美人,又拿门派做幌子。
所以,当戚无夜把这一派之主某某人送来的时候,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从人群里探出来,却不料看见的,竟是位青衣凛冽,道骨仙风的美男子?
这倒真是……稀了个奇。
天下第一大派政治宗宗主戚无夜,竟为一个不知是谁的无名小辈,买下一座山头?
见来的不是美人,于是又有人开始大胆猜测,这该不会是戚宗主在外面的私生儿!
果然,某人听到这种流言后,顿时青筋暴起。
当地百姓见此,以为他终于要给这帮只谈八卦的人一顿下马威,却没想到在一句不痛不痒的“一派胡言”之后,他便拂袖转身向那山门走去。
当地百姓又被惊呆。
后来戚无夜走后,众人便巴巴地等在山下,等着那青衣男子下山,好能借此了解到更多关于那于他们而言,带着些神秘色彩的仙门正派。
对此,某人表面上还能不慌不忙地坐在翎音山上的会客厅喝茶,实则眉头早已经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咳咳……
虽然对于自家师父的这段过往,这几年来他也只是听山下那些乡民说过几句,多少是被传的夸张了些……
不过,若是他早拜入师门几天,那时盛景都定是能看到的。左右是缠着师父没用,他也只好去山下听那些略带情感色彩的版本了。
上了翎音山的石阶,再往前几步穿过山门,抬眼看到的,便是浮生台的莲花石柱。
莲花石柱共有五根,五根连成圆形,每根莲花石柱上都贴有符纸,符纸上的符文又形成阵法。
至于这阵法的作用……
其实作用也不大,只因为这莲花石柱是众人进入浮生台的第二道门,且是必经路,放个阵法在这里,有外人进入经过时,浮生台内的弟子都是能感应到的。
“小九,你又偷懒!”
“嘿嘿……师父呢?”
“在卧房。”
“多谢二师兄。”
走过莲花石柱,便是众弟子修行的演练场。少年和演练场的几位师兄打了招呼,又绕过会客厅,转身便向后面的弟子房走去。
浮生台的弟子不多,九名内门弟子再加六名外门弟子,统共也只有十五人。所以不大不小一个后院,前后两排连着十七间房,倒也不显得拥挤。
对此,众人还背着师尊开玩笑说,最后一间房是给将来的十师弟准备的。
轻易的一句玩笑话,倒是让叶司韶急红了脸,还嚷着师父说决不能再收徒弟,不然他就不是最小的,师兄们的宠爱也要被分走了。
他就这么一连缠着陆明音嚷了好几天,后者也只是阴着脸不理他,实在被扰的烦了,才皱起眉佯怒说一句:“胡闹。”
想起从前的那些时光,触景生情的叶司韶便暗暗发誓,决不能再让旧事重演。
毕竟上辈子的时光太过短暂,而这辈子的重生又让他觉得,这是否只是自己在无间地狱里,做的最后一场荒唐梦。
梦醒了,这一切都会消失,而自己又会因为在莲花石柱前丧命,而沉睡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很害怕,害怕这一切终成虚无。可他又很欣喜,还好那些因他而死的师兄们,都能够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还好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现在,还不是满手鲜血的恶魔。
一阵清风拂过,惊的叶司韶收回思绪。
少年举起手中的千里醉,放在眼前摇了几下,想来,还是不能带它进师父的屋子里,即使进了也不会完整出来。
随意扫视一番后,他看见院子里的石桌,便随手把酒坛摆在桌子上,再次回到紧闭着的房门前——
“师父,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