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
城市像个被耗尽了最后一点电量的旧手机,彻底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里。只有我这方寸之地还亮着,惨白的电脑屏幕光像一层劣质油漆,硬生生刷在我脸上,映出眼底两抹浓重的、几乎要掉到颧骨上的青黑。屏幕幽幽亮着,上面那个该死的、空无一物的Excel表格标题,刺得我眼睛生疼——《核弹销售业绩表(本月)》。
表格干净得令人绝望,像一块刚刚被格式化过的墓地。目标数量那栏,血红的“3”字张牙舞爪。
窗外连只野猫叫都没有,死寂得可怕。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速溶咖啡粉、隔夜外卖油垢和我身上散发出的、连续熬了四天夜后那股酸败绝望气息混合的复杂味道。桌上,一瓶开了封的褪黑素和一瓶速效救心丸并排立着,像一对沉默的战友,无言地诉说着打工人的日常。
“叮咚!”
手机在死寂里炸响,屏幕猛地亮起,刺得我本能地眯起眼。是老板王扒皮。那个备注,带着我全部的怨念和求生欲。
一条冰冷的语音信息跳了出来。我手指僵硬地点开。
“林小白!”王扒皮那特有的、仿佛喉咙里卡着砂纸的咆哮声瞬间撕裂了办公室的寂静,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穿透力,直接砸进我的耳膜,“明天!最后一天!三枚!少一颗螺丝钉,你就给老子卷铺盖滚蛋!阿富汗那边正好缺几个挖矿的苦力!老子亲自给你订机票!”
语音戛然而止。
那恶毒的尾音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像一群不散的毒蝇。
阿富汗?挖矿?
我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新闻里那些黄沙漫天、炮火连天的画面,还有矿洞里佝偻着背、眼神麻木的矿工……一股寒气“嗖”地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瞬间盖过了熬夜的燥热和困倦。
我猛地打了个哆嗦,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额头上、后背上,冷汗一层层冒出来,黏腻冰凉,瞬间浸透了薄薄的T恤衫。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
不行!绝对不行!挖矿?那和直接把我埋进矿坑里有什么区别?我林小白大好青年,还没享受完九九六的福报,还没买上房背上三十年房贷,怎么能去那鬼地方挖矿?!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但在那令人窒息的恐慌深处,一股被逼到悬崖边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却像野草一样,顶着冰冷的地面,顽强地、扭曲地滋生出来。
恐惧和疯狂在脑子里激烈地扭打,最后,那点疯劲暂时占了上风。
“妈的……”我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握不住鼠标。我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痒。我猛地甩甩头,像是要把王扒皮那张油腻狰狞的脸和“阿富汗挖矿”的诅咒甩出去。
手指哆嗦着,点开了手机屏幕上那个橙黄色的图标——咸鱼。
图标亮起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活下去!哪怕是用最荒诞的方式!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发布闲置”那个按钮。屏幕的光映在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像两簇幽幽燃烧的小火苗。
商品名称?我咬着下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叫什么?二手核武器?九成新战略威慑?不行,太直白了。得……得包装一下?像卖个二手游戏机那样?
我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方悬停了足足半分钟,指尖冰凉。最终,我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悲壮,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去:
【九成新二手核弹包邮非诚勿扰】
打完这几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后背重重地砸在廉价的办公椅靠背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九成新?包邮?非诚勿扰?我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黑色幽默的一笔。
商品描述怎么写?介绍它的当量?杀伤半径?附带的政治影响力?我盯着闪烁的光标,脑子嗡嗡作响。最后,我放弃了思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敲下几个干巴巴的字:
“威力巨大,效果震撼,懂的来。可小刀。”
“小刀”?我对着屏幕无声地咧了咧嘴。我这“刀”下去,怕是能削平半个城市。
最关键的一步来了——定价。
多少钱?这玩意儿有市场价吗?我茫然四顾,目光扫过桌上那瓶褪黑素。二十五块九买的。又扫过那瓶速效救心丸,好像三十多?再看看屏幕上那个血红的“3”……一个极其荒谬、极其讽刺的数字猛地跳进脑海。
250。
就它了!二百五!一个完美的、充满自嘲和黑色幽默的价格,精准地表达了我此刻的全部心境——我就是个二百五!老板是个二百五!这整个世界都他妈的是个巨大的二百五!
手指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在价格栏里敲下:250.00 元。
最后一项——包邮。我毫不犹豫地勾选上。核弹都卖了,还在乎这点邮费?反正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如做得更彻底一点,更疯一点!
点击“确认发布”。
屏幕闪烁了一下,一个简陋的、带着咸鱼特有土味的商品页面生成了。橙色的背景上,孤零零地挂着我的“九成新二手核弹”,标价250,包邮。
没有图片。谁会拍那玩意儿当封面?等着被国安定位吗?
看着那个页面,一股巨大的虚脱感混合着荒诞感彻底淹没了我。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三点二十五分。窗外,城市的死寂仿佛更深沉了。
“呵呵…哈哈……”我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嘶哑、完全不成调的笑,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诡异。笑着笑着,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模糊了屏幕上那个刺眼的“250”。
太累了。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我甚至懒得关掉那该死的Excel表格,也懒得去管屏幕上那个橙色的咸鱼页面。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不受控制地向下沉沦。身体一歪,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还残留着一点速溶咖啡渍的桌面上。
黑暗温柔而迅猛地吞噬了我。阿富汗的黄沙,王扒皮的咆哮,还有那三枚根本不存在的核弹……一切都暂时远去了。
……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炸开一个惊雷,粗暴地撕裂了我的沉眠。
办公室那扇并不算太结实的木门,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后,猛地向内爆开!碎裂的木屑像被炸开的弹片,混合着呛人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疯狂飞溅。
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桌子上弹了起来,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巨大的惊吓让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看到几条迅捷得如同鬼魅的黑影,在弥漫的烟尘中闪电般突入!
“不许动!”
“双手抱头!趴下!”
几声短促、冰冷、带着绝对权威的厉喝如同冰锥,狠狠刺穿我混乱的神经。几个荷枪实弹、穿着深黑色作战服的身影已经如同铁塔般将我包围,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气息,稳稳地指向我的眉心、心脏!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CPU彻底烧干。唯一的念头像弹幕一样刷屏:完了!王扒皮!这老王八蛋!他居然……他居然真下死手!为了省下遣散费,直接买凶杀人?!阿富汗的机票都省了?!
极度的恐惧让我失去了思考能力,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老板!老板我错了!”我几乎是哭嚎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筛糠一样抖着,双手死死抱住脑袋,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似的往冰冷的地板上滑跪下去,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王总!王老板!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那三枚核弹……我……我马上就去找!我卖血卖肾也给您弄来!别杀我!别送我去阿富汗挖矿啊!求您了!”
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然而,预想中的枪声或者拳脚并没有落下。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死寂。
只有我粗重、恐惧的喘息声,还有灰尘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
包围我的那几个黑衣身影,似乎……僵住了?他们纹丝不动,像一尊尊雕塑,但那几道透过战术头盔护目镜投射过来的目光,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困惑?甚至还有一丝……看傻子一样的荒谬感?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包围圈外围的黑色身影无声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没有戴头盔,穿着合身的深色便装,身形挺拔,像一杆标枪。面容冷峻,线条如同刀削斧刻,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那是久居高位、执掌生杀才能磨砺出的气场,比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更让人心悸。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气,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我灵魂都解剖开来的审视。
然后,他的视线扫过我桌上那台还亮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屏幕上,那个橙色的咸鱼商品页面,正清晰地显示着:
九成新二手核弹包邮非诚勿扰
价格:250.00 元
描述:“威力巨大,效果震撼,懂的来。可小刀。”
冷峻男人的目光在那个页面停留了足足三秒钟。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一种混杂着极度荒谬、难以置信,甚至有点怀疑人生的……茫然?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得仿佛要将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吸进去。再缓缓吐出时,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带走。”
……
审讯室。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得四壁光秃秃的水泥墙一片惨淡。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金属混合的味道,冰冷刺骨。一张冰冷的金属桌子,两把同样冰冷的金属椅子,我和那个冷峻的男人分坐两边,仿佛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肩章上的银色徽记在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面前摊开的卷宗上,“林小白”三个字写得清清楚楚。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像两把手术刀,在我脸上来回刮着。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林小白。”他终于开口,打破了那几乎要将人逼疯的寂静。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鼓面上,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是…是我。”我嗓子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微弱。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无形的压力瞬间倍增,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说。”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谁,教你的?”
我茫然地眨眨眼:“教…教什么?”
“砰!”他猛地一拍桌子!不是那种暴怒的拍打,更像是一种被极致荒谬点燃的、无法控制的爆发。金属桌面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巨响,震得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指着摊开在我面前的一份打印件——那是我咸鱼账号的截图!那个该死的“九成新二手核弹”页面!
“‘疯狂星期四V我50’?!”他指着我的咸鱼ID,那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破音的、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谁!教!你!用!咸!鱼!卖!核!弹!的?!”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被这突破天际的骚操作气得不轻。那眼神,恨不得把我连同这个愚蠢的ID一起钉死在墙上。
“疯狂星期四V我50”……这是我当初为了薅肯德基羊毛随手起的ID,此刻在国安大佬的怒吼下,显得如此滑稽、愚蠢、且罪孽深重。
审讯室里其他几个角落站着的黑西装,尽管训练有素,此刻也明显绷紧了脸,肩膀可疑地微微耸动,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种被扒光了示众的、深入骨髓的尴尬和绝望。
“我…我…”我吸着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身体抖得像暴风雨中的小船,“没人教我……是…是我老板……”
“老板?”冷峻男人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眼神锐利如刀锋,“哪个老板?叫什么名字?说清楚!”
“王…王德发…”我哽咽着,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我们公司老板……他…他逼我的……”
“逼你?”男人眼神一凝,身体前倾的压迫感更强了,“他怎么逼你?说!”
“他说…”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带着全然的委屈和控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愤,“他说!月底前卖不出去三枚核弹!就让我…就让我滚去阿富汗挖矿!呜哇——!”
我再也忍不住,像个被抢走了糖果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这短短一天一夜经历的恐惧、委屈、荒诞、绝望,全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
“挖矿?阿富汗?”冷峻男人重复了一遍,眉头拧得更紧,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一丝极其深重的困惑。他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痕迹。
我哭得直抽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只能用力点头,用尽全身力气表达我的委屈和老板的凶残。
审讯室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冷峻男人沉默了。
他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身体微微后仰,那双锐利的眼睛不再看我,而是投向了惨白的天花板。灯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交叉的双手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的、有节奏的嗒嗒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格外清晰,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他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着他内心正在进行着极其复杂的风暴。是愤怒?是荒谬?还是……在评估某种更可怕的可能性?
终于,那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猛地坐直身体,眼神重新聚焦,但这一次,那锐利之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和更深的探究?
他伸出手,动作干脆利落地拿起放在桌角那部黑色的、造型简洁却透着威严的对讲机。
“指挥中心,我是陈默。”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平稳,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目标林小白已初步控制。现在,立刻,重点核查其雇主,‘王德发’名下公司。”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我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脸,仿佛穿透了我,看到了某个隐藏在幕后的、更庞大更荒诞的阴影。他对着对讲机,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声音不大,却像冰珠砸在铁板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查查他老板……除了核弹,是不是还卖过航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