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看着这堆尸体，仍然心有余悸，难以忽略的气味和血肉块，他觉得今晚梦里都是这些可怖的东西了。
事实上，赵瑜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可数量如此之多的尸体，却是第一次见。他侧目看了看秦从，只见自己的这位同窗面不改色地观察着尸堆。
赵瑜心里叹了口气，子征还真是各方面都很优秀啊。
“这条路是通往济州吗？”
“啊？”赵瑜心里正想着秦从，就听秦从问他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哦，是的。这条路是往济州去的。因为需要跨过芦山，所以从万年县往济州只有一条官路。而翻山的小路则有好几条，都是来往的山民走出来的。这条路是比较隐蔽的一条。”
秦从看了看周围，“按理说像刘文这样的有钱人搬迁，应当走官路。从京兆府通往南方各州，济州是必经之地。万年县往济州的这条官路是京师往大夏境内的六条主干路之一，因而路上‘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的规制十分严格，且一应设施齐全，来往商人基本都会走官路，可刘文为什么要选小路走呢？”
赵瑜跟着点头，“万年县往济州的这条官路，前半段归万年县管，所以每年大约有多少人走过这条路我十分清楚。刘府这么多人口，走官路尚且不易，更不要说这山间小路了。刘文能养这么多人，必然不会因为节省那点驿费而走小路，所以他会出现在这里必然另有其因。”
秦从想了想说：“刘文此人十分低调，每年的税款全部按时按数上缴。他在顺天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风言风语却分外稀少。”
他说着说着，从赵瑜身侧走向了谢青。
谢青注意到有人接近，抬眼一看，“怎么，秦县令，有定论了？”
秦从说：“我这同窗并不了解刘文的身后之人，因而将刘文之死告诉了我。我在来万年县之前，已将此事告知京城，想来很快就会有人接手了。”
谢青点点头，“只可惜，我此行就是为了刘府而来，如今总不好空着手回去。待京城来人之后，秦县令自便去留。”
秦从行过一礼，又转身对赵瑜交代事项去了。
谢青缓步靠近万姝丹，她此时正要打开那方染血的帕子。先前她将帕子攥在手心里，已经感受过那物的形状，不大，两侧没有棱角。她心中不禁有些嘀咕，不知道二哥留下这个给自己是为了什么。听到谢青靠近的声音，她迅速翻开帕子，不由得愣住了，帕子里是一枚被血污了的铜钱。
“你发现什么……”谢青的声音从万姝丹身侧响起，接着止住了，呼吸却在一瞬间变得粗重，他一把将那枚铜钱抓起，“你从哪里发现的？”
万姝丹只说了一半，“在刘文身上。”
实际上是沈济之特意为她留下的，藏在了刘文耳朵下方的土壤，又将一株小草插在了上面。周围的草都塌了，只有这一株仍旧挺拔。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暗号。
谢青神色复杂地看着这枚铜钱，他把万姝丹拉去一旁，低声说：“你应该知道我朝现今的铸币规定。”
他把手摊开，铜钱躺在掌心里，“市面上流通的绝大多数都是贞弘钱，径八分，重二铢四絫，每十文重一两。而今天下共有二十二州铸钱，各州设有官炉，置钱监，钱背面的刻文中即有州名。”
“而对于钱币的成色，实际上是有规定的，按铸钱三千三百缗计算，需铜二万一千二百二十斤，白镴三千七百零九斤，黑锡五百四十斤。如果严格按照这种规制，钱币是金黄色。然而你也能看到，市面上流通的铜钱，看起来却发青白色甚至灰蓝色，这就是铜放的斤数不够。”①
“这枚钱币的颜色，则偏银白色。”
万姝丹想了想，“所以呢？”
谢青又从衙役处借了把刀，让钱币与刀相撞。
秦从立刻发出疑问：“这钱不对吧？”
赵瑜问：“哪里不对？”
秦从从自己的钱袋里拿出一枚金黄色的铜钱，撞上刀面。
万姝丹耳尖，马上分辨出来，“金黄色的钱币声清脆，银白色的那枚较为沉闷。”
秦从的脸色略微发白，他找了个借口把赵瑜拉到一旁。
这时谢青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里面是一块黑色的石头。他将钱币靠近石头，几乎是一瞬间，钱币就被石头吸了过去。
万姝丹睁大了眼睛，她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一枚铜钱，靠近石头。然而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差点就把铜钱贴在石头上了。
“你知道这块石头是什么吗？”
万姝丹将眼睛转到刀上。她曾听沈济之说过，世间有一种石头叫做磁石，可以吸附铁器，司南就是由这种磁石做成的。
谢青把钱币从石头上抠下来，将石头收回布袋中，“不必试了，这个就是磁石。”
万姝丹恍然大悟，她有些激动，拍了一下手，复又压低声音说：“这钱币是铁做的？”
谢青脸色并不好看，“不错，这个是铁钱。可是流通的钱币中并不含铁钱，所以这个只能是私铸。”
私铸？
万姝丹记得私铸钱案里的那批钱是铜钱啊，怎么又变成铁钱了？
只听谢青又说：“我之前提到的私铸钱案，其实并不是铜钱，而是铁钱。只是为了避免仿效，才不得不以铜钱相称。这件事即便在京城，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实情。”
万姝丹看向秦从，“那他……？”
谢青说：“当年私铸钱案，排查京畿十五个县，秦从就是顺天县的县令。他心细，没想到竟能一下联想到这种地步。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此事不该涉入。”
万姝丹把眼珠子又转回谢青身上，她拖长音调，“啊，谢御史能一眼就辨出真伪，也很细致，不是吗？”
谢青神色颇为无奈，“那时御史台三院所有的御史都参与进了私铸钱案，结果最后也没能找出究竟是哪里流出的铁钱。”
他说着说着，顺手间就将铁钱收入布袋里，塞进袖中。
万姝丹在外不好发作，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发现的。”
谢青悠悠递来一眼，“郡主倒是不怕事。”
万姝丹笑得很假，“我若怕事，就不会离开京城了。”
*
京城。
宁熙站在银杏街入口处，问道：“查到是哪家了吗？”
贺兰从回说：“查到了，是银杏街一家挂着‘画寮’牌的铺子。”
宁熙说：“已经有人去了？”
贺兰从确定道：“是，罗中郎将带着人去查抄了。”
宁熙点点头，“走，去看看。”
画寮铺不大，应该说银杏街里的铺子都偏小。这里的房屋排布毫无规律，原本正南正北的道路，因为侵占的原因变得歪斜。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现在的格局，屋子小且密，大一点的巷子可供两人并排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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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一些的也就只供一人通过。所幸这些巷子都不长，才不至于成为日常活动中的阻碍。
罗云正在审店家，见到宁熙来了，就要行礼。
宁熙制止住他，“继续。”
他四处看了看，罗云正带来的兵士正在翻查。
店家畏畏缩缩，一副哭腔，“官人！我真的不知道那批画是从何而来，卖我画的人也早离开京城了！我也被蒙在鼓里啊官人！”
罗云正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你卖的画出现在‘丹青宴’上，被人认了出来是矫伪之作。那人将你诉至京兆府衙，有什么冤情你去京兆府衙说吧，我只负责将你带回去。”
兵士查抄时，将装铜钱的木盒放在了桌面上。这一掌拍得盒中钱币叮咣响。
宁熙的注意力被这几声响吸引了。他伸手在盒中拨弄几下，钱币相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这一盒钱的成色各有不同，金黄色占少数，剩下的各有差异。
就是这几下拨弄，让宁熙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这堆钱币中，发出了两种不同的声音。可他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许是表层与底层钱币，由于所覆盖的重量不同，造成了不同的声音？
他一边听着罗云正与店家的交谈，一边随手将钱币挑出几个，互相碰了碰。
这一碰，就碰出了答案。
宁熙慢慢蹙起眉，他手中的这枚色泽银白的钱币，与另一枚灰白色的钱币，声音不同。他从自己钱袋中拿出两枚成色极佳的铜钱，将这四枚钱各自碰过一遍，最终确定是银白色的钱币有问题。
“有点沉闷呢。”宁熙低声喃喃。
罗云正没想到宁熙也会跟过来，在这位突然变成自己上司的殿下面前，他觉得十分别扭。
“您说什么？”罗云正表情板正。
宁熙笑着把钱币在手中掂了掂，没有过多解释，“无事。”
罗云正见宁熙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一股气岔在胸口中，上不去下不来，只好转头向店家，却见店家止不住拿眼觑宁熙的方向。
见状，罗云正又是迷惑又是恼怒，“你在看什么！”
店家吓了一跳，嗓子都劈了，尾音尖利沙哑，“没，没什么！”
宁熙像是发现了什么乐趣，他把手中的那枚银白色钱币拈在指尖，晃了晃。
店家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指晃了晃。
此时罗云正也发现了端倪，“你看铜钱做什么？”
店家哑着嗓子，快速眨眨眼，“没什么，没什么。”
宁熙将手指松开，那枚钱币掉落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眼中带着玩味，嘴角勾着笑，就这么直直看向店家。
店家听见那声音，身子轻轻一颤。他乱转的眼珠对上宁熙的双眼时，直接愣住不动了。
下一瞬，此人一跃而出，从门口跑了出去。
在场其他人都没有料到这种情况。
罗云正反应极快，但也只拽下店家一片衣角。
那人以极快的速度转入错综复杂的巷子里。
“愣着干什么？快追啊！”
罗云正本人也追了出去。
贺兰从这时现身了，他低声问：“要我去追吗？”
宁熙摇摇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那枚银白色的钱币，将之收入袖中。
“不必，这点小事罗云正要是做不来，就别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