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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露珠

作者:香脆萝卜丸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医院的走廊长的望不到头,惨白的顶灯投下冰冷的光,将十六岁的陈棋缩在塑料椅子上的影子拉扯得更加单薄无助。消毒水的味道浓得散不开,像无数根玻璃纤维,刺进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血腥味。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手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耳朵却无法关闭,固执地捕捉着周围所有声响——远处孩童断续的、撕心裂肺的哭喊,护士推着金属急救床轮子碾过地面的、急促刺耳的滚动声,还有那扇紧闭的、未知的,恐惧的抢救室大门内,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冷酷的“嘀…嘀…嘀…”,每一声都精准地敲打在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门开了。


    一股更浓烈、混合着药味、血腥味和某种无形绝望的气息猛地涌出,裹挟着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口罩拉到下巴、面色凝重疲惫的医生。


    父亲踉跄着走了过来。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浑浊的目光空洞地扫过惨白的墙壁,最后失焦地落在陈棋身上。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此刻只剩下被绝望和疲惫彻底侵蚀后的灰败与麻木。


    他一步步挪到陈棋面前,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棋棋……你妈……走了……”


    走了?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棋的心脏最深处。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扭曲,医院惨白的顶灯晃成一片模糊的光晕。他想站起来,双腿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有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没有眼泪。眼眶干涩灼痛,如同被沙漠的热风炙烤过。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才像一截彻底腐朽的木头,沉重地跌坐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小棋……”父亲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你妈…走之前…一直抓着我的手……让我告诉你……”


    陈棋缓缓抬起头。


    父亲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她说……”父亲的声音低下去,“小棋……露珠在玫瑰花上……是存活不了多久的……”


    露珠……?


    他茫然地看着父亲,嘴唇翕动,想问“妈妈到底想说什么”,可喉咙像被滚烫的铅块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亲走了。留下的只有这句听不懂的谜语,和医院走廊里,那令人窒息消毒水味。


    时间像一条裹挟着泥沙的浑浊河流,冲刷着生活的堤岸,留下满目疮痍。一年,并不长,却足以让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彻底崩塌。


    母亲留下的微薄积蓄,早已被病魔吞噬殆尽。父亲那个曾经红火一时的小电商公司,在失去支柱和持续的财务重压下,如同被蛀空的朽木,轰然倒塌。库房里积压着过时的廉价贴膜和落满灰尘的滞销车配件,成了这个家无声的墓志铭。催债的电话和粗暴的敲门声,从最初的愤怒咆哮,渐渐变成了麻木而冰冷的例行公事。


    家,从那个充满母亲絮叨的避风港,沦为一个弥漫着劣质烟草、泡面调料包掺杂着发酵啤酒的冰冷牢笼。墙壁斑驳发霉,,空气里永远漂浮着陈腐的尘埃气息。父亲越发沉默,眼神浑浊呆滞,常常在堆满催款单和空酒瓶的旧书桌前一坐就是一天。


    十七岁的陈棋。他学会了在傍晚的菜市场尾摊上挑拣最便宜的蔫菜叶,把洗得发白变薄的校服用熨斗小心地烫平每一个褶皱,在债主那令人窒息的谩骂声中,把自己缩在门后阴影里,屏住呼吸,直到世界重归死寂。少年青涩的轮廓被过早地刻上了沉郁的硬痕。


    日复一日,在七月十四号,那个改变一切的黄昏毫无征兆地降临。


    父亲没有坐在书桌前发呆,而是在狭小凌乱的客厅里焦躁地踱步。他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压箱底、领口早已磨得起毛的旧西装。他不时地看着手腕上那块旧表,手指神经质地相互搓捻着。


    “小棋”父亲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种陈棋从未听过的、近乎卑微的恐慌,“一会儿…家里要来客人。你…先回你房间去,别出来。”


    陈棋没有问。转身走向自己那间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旧书桌的小房间。门关上,隔绝了客厅里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止一个。有父亲刻意放轻却显得笨拙的脚步声,还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那高跟鞋的落脚声不高不低,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精准的节奏感,踏在陈棋家老旧的地板上,仿佛能踏碎一切的笃笃声。


    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调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像浸透了冰水,瞬间穿透薄薄的门板,刺入陈棋的耳膜。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久居上位的疏离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情况我都清楚了,仕兴,这些年,不容易。”


    父亲含混地应着,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讨好和局促。


    客厅里的谈话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大部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父亲只是偶尔发出几声短促的、应和的音节。陈棋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句:“远诺集团”、“老交情”、“孩子”、“安排”、“秦远成”……


    谈话似乎接近尾声。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门口移动。


    另一个脚步声,更年轻,更随意,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力量感,在客厅里踱开了几步。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陈棋的房门外,很近。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醇厚,“妈,”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懒散,“这地方……挺有‘年代感’啊。”“对了,陈叔叔,”那声音转向父亲,“您儿子……在里头?”


    父亲的声音立刻拔高,带着慌乱:“啊,是是是!小棋……在房间里看书呢……”


    “哦~?”年轻男人的尾音微微上扬,“看书好。”


    “哐当”一声轻响的敲门声。他直接打开了破旧发锈的房门。


    死寂。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


    几秒钟后,那年轻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审视,贴着陈棋的耳廓:


    “听着呢~?看来……书也没那么好看。”那声音里蕴含的轻蔑和掌控。随后便又将门缓缓关上。


    门外的交谈声远去,大门开了又关上。客厅里只剩下父亲粗重而疲惫的的喘息。


    陈棋依旧死死地贴着门板,他僵硬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开胶的旧球鞋上。


    父亲再婚的速度快得像一场仓促上演的荒诞剧。


    没有仪式,没有宾客,只有一次在“云顶”私人会所顶层包厢进行的。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包厢内亮着柔和的光线,照在光可鉴人的黑檀木长餐桌上。银质餐具反射着冷光,每一道精致如画的菜肴都散发着昂贵香料的气息。


    父亲穿着崭新的、却因紧绷而显得不合身的西装,坐在主位旁边,努力挺直佝偻的背,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应对着主位上的女人——他的新婚妻子,远诺集团的掌舵者,秦凤岚。秦凤岚保养得宜,一身剪裁完美的墨绿色丝绒长裙,乌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她面容端庄,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偶尔掠过陈棋时,带着评估一件物品价值的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她话不多,只是微微颔首,姿态优雅从容,却散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而秦远成,就坐在秦凤岚的下首。


    陈棋被安排在长桌的另一端,几乎正对着他。这是他第一次看清秦远成的脸。轮廓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他穿着一身看不出品牌却质感绝佳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粒扣子,露出一小截线条分明的锁骨。他姿态看似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里面琥珀色的液体随着他手腕的转动轻轻晃荡。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落在杯中酒液上,或者漫不经心地扫过包厢奢华的装饰,偶尔,那目光会毫无预兆地、精准地投向陈棋。


    那目光很淡,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却像带着实质的重量和穿透力。每一次扫过来,都让陈棋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置于解剖台上,所有试图隐藏的窘迫、不安、格格不入,都被那目光精准地捕捉、放大、钉死在原地。陈棋只能僵硬地低着头,盯着自己面前光洁得能映出自己苍白倒影的昂贵骨瓷餐盘。他笨拙地握着沉重的银质刀叉,盘子里那块纹理漂亮的五分熟的牛排,在他嘴里味同嚼蜡。


    席间,秦凤岚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是对着父亲说的,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包厢:“老陈,小棋的事安排好了。下周一,青富国际高中,高三(1)班。”语气平淡得像在安排一项日常行程。


    父亲立刻诚惶诚恐地欠身:“棋棋,快谢谢阿姨!”


    陈棋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他下意识地看向秦远成。秦远成也正看着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青富”,秦远成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慵懒的磁性,“不错。就是……”他的目光在陈棋身上那件明显松垮、袖口已经范黄的卫衣,眼神里的嘲弄清晰了几分,“门槛不低。陈棋弟弟去了,得多用心才行。”


    陈棋猛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顿晚餐漫长得如同酷刑。当终于得以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包厢时,陈棋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电梯,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虽然破旧但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司机开着那辆线条流畅、低调奢华的黑色迈巴赫,将他们送回了秦家位于市一环的别墅。巨大的雕花门无声滑开,车子驶入一片即使在深秋也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别墅。陈棋拎着自己那个小小的帆布包,站在能映出人影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玄关里,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随时会被吹走的尘埃。


    父亲被管家引向侧翼的客房。空旷得能听到回音的玄关里,只剩下陈棋和秦远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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