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15
时光匆匆,如海河奔腾,永无停歇。
转眼又是一年的秋日。
一望无际的金黄天地中隐现着几根泛着锈迹的电线杆,黑胶包裹着的电线上站着扑棱着羽翅的雀鸟。
田间散养的鸭子们嘎嘎地左摇右摆觅食,埂上偶尔还能听到零星的鸡鸣犬吠,不少村民正甩着膀子,弓腰收割麦子,一派丰收的景象。
穿着白色汗衫的高壮男人通身都被汗水浸得湿透了,他动作快、力气大、有巧法子,收麦子往往比旁人家效率都高些。
眼见天色尚早,男人却已然开始收拾镰刀、锄头,背上草篮,准备打道回府了。
“诶,江争娃儿,这就回去了?现在天儿还早哩,不多收一亩地?你家阿爸阿妈今儿去旁的镇子上讲价去了,你就给自个儿放假了?”
邻居张家婶子平素就爱攀比,眼见江争干活儿速度快,心下嫉妒,这会儿面上笑眯眯的,说的话却不中听。
江争倒是并不在意,像是并未察觉到对方的恶意,只是弯了弯眸,好脾气道:“张婶,让宝学校今天该休假了,我这提前回去准备准备接他回来。”
男人说着,抹了把额头的汗水道:“我没记错的话,张婶家幺儿好像和让宝一个班的,婶子不去接人吗?”
张婶顿时笑不出来,捏了捏手里的镰刀,望着未割完的麦子尴尬扯了扯唇:“诶呦,那么大人了,成绩又没多好,俺们都叫他自个儿回来……”
江争微微颔首,低沉的声线带着几分劝慰道:“确实,要是跟我们家让宝一样回回考第一,家里头接起来也有动力。”
张婶彻底不说话了。
江争微微一笑,转头收拾好东西,往家里赶去。
张嫂看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嘚瑟个什么劲儿,不就是人江家的一条狗,还真当自己是人江让哥哥了。”
江争不知道旁人背后说什么,他匆匆往家里赶,打算先随意冲洗一把,换件体面些的衣裳再出门。
几乎是刚推开那土瓦小院的门,身后便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声。
“诶诶,平溪乡余永村23号大路右侧院……你是叫江让不?”
男人动作微顿,放下手里头的锄头家伙什,白俊的面上显出几分庄稼汉的老实实在,他抿唇,打量着那一身军绿的中年男人道:“我是江让他哥江争,你是?”
中年男人当即点头,将背上的绿色背包取下,一边翻找一边道:“俺是乡邮员,江让有封信两天没取咧,俺寻思着给他送来。”
“诺,就是这封,给你了啊。”
乡邮员将一封牛皮色的信件塞给江争,嘱咐了两句,转身骑上自行车就离开了。
江争不知道这是谁给弟弟的来信,本也没打算多看,但偏偏多瞄了那一眼,整个人顿时跟丢了魂似地僵在原地。
只见,那牛皮纸的信封右下方,赫然写了两三行端正文雅、字劲透纸的钢笔字迹。
其中,寄件人的名字,叫段文哲。
男人的手颤抖着,两片发白的唇,像每日清晨阿爸吃的白色降压药,苦涩、干瘪、冰凉。
江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许,面对这样一幕近乎称得上背叛的画面,他已然失去了所有的、 包括思考的力气。
男人吃力地拖动着脚踝,跨入尘土飞扬的院落,夸张鼓起青筋的手骨慢慢合上通往外界的缝隙。
他不停地想,想江让曾经对他做过的保证、想少年轻轻晃着他的手腕,甜言蜜语一般地说最爱哥哥的模样。
江让向他保证过的,那样认真,几乎就差发毒誓了。
他说会离段文哲远一些,他说再也不会和那个男人有任何联系。
那这封信,又是怎么来的?
男人平素称得上老实、可靠、温顺的面庞不断抽搐着,像是那张惨白面皮下的血肉正被烈火炙烤着,以至于辣痛到扭曲。
他企图阻止自己去想、去思考,可锥骨似的痛楚却令他愈发清醒着绝望。
江争绝望什么呢?
绝望于亲手养大的弟弟,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欺骗自己、阳奉阴违。
这是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的事,像是久封的冰湖,被一块咯人的、不起眼的小石子,凿出了道永远无法合上的裂隙。
男人苟延残喘般地喘了口气,左手颤抖着努力按住因久做农活而显得粗糙的右手,眼前的一切光影都在失焦,只余下手中那封仿佛下一秒便会溢出黑浓毒水的信封。
江争吊着口气,漆黑的眼眸沉着粘稠的水光,明明知道信件中会何等私相授受的私情,明明知道会被淹死在谎言与酸涩的海水中,可他还是慢慢如掘坟般撕开那封薄薄的信件,展开信纸。
‘江让:
阿让亲启,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时岁流转,已有一年未见,深感思念。
今日早起,庭院草木深深,转瞬想起昔日我二人大雨中于树下共遮一伞的模样。忽而便有了提笔的冲动。只思念切切,却不知从何提起。
你快些要高考了罢?我于镇长处听说你愈发出色了,我想寻你,却唯恐扰你不安,最后犹犹豫豫,还是不敢来见你。
今日路过街角的糕点铺,桂花扑鼻,你曾说你挚爱桂花。小巧玲珑却芬芳扑鼻,既可观赏愉悦身心,又可入药治咳。想来,这儿的桂花糕定然会合你口味。
扪萝正意我,折桂方思君。阿让,我仍在等你。
临颖依依,不尽欲白,兹际炎暑,希自珍卫。
段文哲·亲笔’
指节愈发收紧,手背上的陈痂旧疴泛着钻心的痒与痛,仿佛那血肉中钻入了条饮血的线虫,贪婪地企图大口将他吞噬殆尽。
江争文化程度不高,看不懂段文哲那般的文化人字字句句的含义,可他便是再蠢,也能够读得明白男人字句中暗含的情意。
哪有人相隔如此远的距离寄来一封信,只是为了简单说说庭院草木、桂花糕点?
那分明是在以物寄人、聊表相思。
男人往日那张老实沉闷的面容面无表情地僵着,黑色的瞳孔无限地呈出一种空茫的窒意,唯独指节在慢慢地、掐人脖颈般地收紧。
江争想,这或许不是第一次了。
这绝不是第一次。
那么,他的让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欺骗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以为常地在他的眼皮下掩盖、收藏起那些信件的呢?
江争近乎着了魔般地想着,惨白的面上挂着两道毫无光泽的、仿佛生了霉的泪,他无视心口间焚烧般的痛楚,高大的身躯挤进逼仄狭小的卧房,疯了似得翻箱倒柜地搜找。
床上没有、床下没有、衣柜里没有、书桌上也没有,该找的地方全都翻了个遍,始终都翻不到一封信的影子。
可江争并不相信,他开始埋下头,翻找起江让的每一件衣物,男人绷起肌肉的手臂看上去颇为恐怖,青筋一条条鼓动,仿佛下一瞬便要破肉而出。
最终,江争在小书柜上的一本书中搜到了第一封信。
随后是第二封、第三封……第三十三封。
那一本本象征着知识的书籍,竟成了少年人偷藏情丝的圣地。
男人死死揪着稍稍长长了几分的发根,近乎崩溃地半蹲在铺满信封的地面,没出息的泪水浇灌在他憋得窒红的面颊上,像是涔涔的汗水,又像是溢出皮肤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分钟,或许足足半小时。
江争慢吞吞、粗鲁地抹了一把脸。
他垂着头,看不清面色,只将地面上那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信纸收拢到一起。
很厚的一小叠,抓在手上很有份量。
男人不言也不语,闷着头走进厨房,从地上捡起一个素日里家中不常用的大铁盆,再取些易燃久烧的苹果纸回到屋里,置放在地上。
随后,他像是生锈的机器一般,一步一顿地行至房里那小衣柜边的一个针线盒,掏空盒子,从最里面取出一个用稻草扎得栩栩如生的小人。
小人的正面用钉子扎了一张黄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段文哲”三字,背面则贴了一道鬼画符般的朱砂符咒,整个稻草小人看上去怪异无比,扭曲又脏污,仿佛被人泄愤似地踩了无数脚。
几乎是在看到那稻草小人的一瞬间,江争漆黑的眼中便恍神般的闪过几分恨意。
男人慢吞吞地走到卧室的中心,先是看了眼时间,确定余有足够的时间去接让宝放学,随后,才双膝跪到地上。
他先是点燃那几张易燃的苹果纸,丢进铁盆里,火光瞬起,那零星的火舌像是躲藏在黑暗中窥伺人类的妖魔。
江争头垂得很低,他将手边厚厚的一沓信件绕成一卷,弓下腰身,趴在铁盆边,眼睁睁看着那微弱的火光吞噬张张信纸。
它们逐渐变得扭曲、焦黄、不堪入目,细微的燃烧声像是谁在无声的尖叫。
火光大起,森森的红意映彻男人嫉妒到扭曲的面容,什么老实、自卑,通通都化作另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贪婪与渴望。
他嫉妒段文哲,同时也在羡慕段文哲。
形形色色的羡慕与嫉妒通过他的身体,叫他恨不得由自己替代了对方才好。
江争深呼吸一口气,迷雾似的烟扰得土屋内呛人无比,可他活像是感觉不到一般。
男人慢慢取下自己穿得破烂缝补的鞋,就着张牙舞爪的火光,漆黑怪异的眼紧紧盯着地上的稻草小人。
半晌,他高高举起那只鞋,用力地、仿佛掌掴般地打砸在地上的稻草小人身上。
一下不够,还有第二下、第三下,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伴随着隐隐的、念咒般的诅咒。
“打你个小人头,等你有气无订抖。”
“打你个小人面,等你成世都犯贱。”
……
“打你个小人嘴,等你有爱无得追。”
最后一丝火光燃尽,江争才缓缓停下手,男人面颊上的痛苦与难受仿佛随着那被砸烂的草人与燃尽的信件,消散得一干二净。
甚至此时,江争唇畔还挂着一抹隐隐的笑。
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没什么脾气的、温驯的笑容。
若是有人在此从头看到尾,只怕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江争嘴里轻轻哼着歌,整个人像是一瞬间被解开了什么束缚一般,他好心情地推开窗户,任由呛人的烟雾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吱呀——”
屋外传来了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少年的脚步声匆匆,似乎是察觉到屋内有人,有些着急地唤到:“哥,你在家吗?”
江争漆黑的眼珠微微转了转,随意将那被砸烂的稻草人身上写了名字的破烂纸张抽走,塞进兜里。
卧室的门此时恰好人推开,漂亮的少年背着书包,面上染着晚霞般的红,他轻喘着气,额头的细汗像是一粒粒漂亮晶莹的珍珠。
“哥,”江让微微蹙着眉,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和一个几乎看不清形状的稻草人,嗓音中带着些许不赞同道:“又在屋里打小人了?这就是封建迷信,弄不好还容易失火,哥,以后别这么做了,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江争面上显出几分不好意思,他双手搓了搓衣角,在青年的面前,他再没了之前那样一副阴郁死沉的模样,只余下温顺和好脾气。
他轻声道:“我就是心情不太好……让宝这么说,哥哥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说着,男人微微蹙眉道:“说起来,让宝今天怎么提前这么久回来了?”
江让瞬间被问得心虚,顿时支支吾吾、眼神躲闪道:“嗯……今天学校提前点放学,我就干脆自己回来了……”
说着,少年赶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哥,嗯……今天有人过来送信吗?”
江争微微垂着的脸僵了一瞬,好半晌,他露出一个老实又柔顺的笑,自然道:“没有啊,让宝最近是在和谁寄信通话吗?”
江让闻言,动作一顿,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笑笑道:“没啊,哥,你想多了,就是学校里的一个活动。这山沟沟里,我能和谁寄信啊。”
江争慢慢睁大黑漆漆的眼,弯弯唇,轻声道:“是啊。”
是啊,所以错的都是那个来勾引让宝的人。
明明知道让宝已经定下媳妇儿了,还要勾勾搭搭,这样的人,就该被浸猪笼。
江争心中如此想着,面上的表情却愈发驯从卑微。
最好,临死前脸上再刻两个字才好。
贱、货。
第152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16
因为学业愈发紧张的缘故,江让已经有一阵时日不曾去镇上的邮递箱看过。
按理说,邮箱里的信封隔个两三日无人拿,乡邮员应当会送至家中。
但江让回家一问,众人都是一阵莫名,只说从未收到过任何信件。
江让特意观察过江争的表情,哥哥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还有些疑惑地朝他看了一眼,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说来也是他不对,分明答应过哥哥不会再和段文哲联系,但人的感情本就难以压抑,江让到底只是个少年人,好不容易遇上一位频道相同的同行者,自然颇为珍惜,不忍割席。
若那些信件是江争截下来的,至少脸色不会这般平静。
江让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匆匆往邮局跑了两趟,但问来问去,那些乡邮员都只说是不清楚。
无奈之下,少年只好想,或许是段文哲近来忙碌,顾不上回信。
又或许是担心扰了他的学业,这才停了信件往来。
毕竟,最后一次收到对方回信的时候,段文哲还曾忧虑过此事。
江让左思右想都不曾往旁的方向想过,为了确定心中猜测,还想着翻出从前的信件看上一看。
但不翻还好,这一翻,便发现自己夹藏在书堆中的信件全都不见了。
那一瞬间,江让不得不承认,他打心里不曾相信江争。
因为先前兄长曾表现过强烈的对段文哲的不喜,江让便先入为主的认为哥哥为了阻止他与男人的往来,会刻意截断信件,甚至烧毁男人投递给他的所有信封。
这是少年第一次同江争发生这样大的争吵,江让气对方不尊重自己的隐私,未经过自己的同意便处理了自己的私人物品。
而江争呢?
江争只是沉默、古板,甚至称得上不知所措地垂头。
他像是听不懂弟弟在说什么一般,嘴笨地试图辩解,却越说越乱,最终只能垂着头听少年单方面表达自己的不满。
“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他往来,可是你也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拿我的东西!阿爸阿妈平时不会进我们的房间,那么多封夹在书里的信,会无缘无故消失吗?”
江让胸膛起伏,带着褶皱的白衬衣隐约映着些许肉色,显出削瘦又清俊的身形。
而少年那张糅着些许怒意的面容则如院中五六月盛开的广玉兰一般,润白、清丽,其间泛起的潮红像是流浪画家调出的颜料,散漫泼上,便已然清隽昳丽。
眼见江争沉默不语的态度,江让难免失望。
但也不知是否凑巧,阿妈刚巧剥完苞谷进屋,听见少年那句话,愣了一瞬,糙黄的手掌一拍胸口道:“诶呦!让宝,你是说夹在你那些书里头的是信封吗?”
“前段时间不是下了场暴雨么,家里潮得很,你那些书又靠墙,全都湿透喽!我和你争哥儿就想着给你把那些书都晒晒哩。哪晓得晒的过程中,掉出不少怪厚嘞牛皮纸,字迹全都糊成一团了,看也看不得,又不舍得丢,就晒晒当柴火烧了。”
江让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误会了江争。
但伤人的话已然说出口,此时连安慰、道歉都像是针扎在心头,令人无端刺痛、难捱。
江争只是黯淡着眉眼,低眉顺目,往日结实的肩膀低垂着,像是支撑着他的骨头也被人根根敲碎了。
他轻轻抬眸看了眼少年,眼睑下的微红宛若自皮肉下洇出的失落。
只这一眼,江让就再也耐不住的心口微抽的痛意,急切的、紧张的、懊悔的同男人道了歉。
“哥,对不起,是我没弄清楚,我……”
“让宝,”男人抿了抿唇,淡淡的悲苦声音轻声道:“没关系的,哥知道你只是太紧张了,不怪你,是哥嘴笨、不会说话,才叫让宝误会了。”
可他越是这样委曲求全,江让便越是自责。
那日的最后,自明白避嫌的意思后,便再不肯同哥哥同塌而眠的少年再次拉着兄长的手,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睡。
好在江争确实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两人秉烛夜谈,江让本是想着宽慰哥哥、好好道歉。最后道歉不成,反倒迷迷糊糊被江争搂入怀中,头颅枕在男人绵软鼓胀的胸前,就这么被低沉温柔地哄了一晚。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最简单促进关系的方式便是亲密接触。
自此后,兄弟俩的关系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再无芥蒂。
生活如深秋的湖水,恢复了平静无波。
但江争自始至终都很清楚,他的婚姻时时都备受威胁。毕竟他的弟弟、让宝、 小丈夫是如此的优秀、出类拔萃。
瞧瞧,哪怕是相隔万里、远在京市,都有人时时惦念着。
这怎能不叫他忧虑?
男人知道自己烧毁信纸的做法卑劣,可他实在是太恐惧、太害怕、太嫉妒了。
让宝身上不仅承载着他的爱、他的期盼、他对新生活的向往。
——还有他的命。
可以说,没有江让,也就没有江争。
他们生来就注定是绑在一起的。
所以,一定要想一个法子、想一个法子,让江让在离开大山之前就完全属于自己。
否则,等离开后,他就该被彻底甩开了。
这怎么能叫他甘心呢?
他等了十八年,十八年啊!一个人能有多少十八年?
江争将自己的青春、爱情全部给了江让,他怎么能甘心接受一个开花却不结果的结局?
男人幽幽的黑眸注视着田埂边一对关系亲密的夫夫。
那是村里近来成婚的余家夫夫,其中一个少年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显然是被家里疼爱长大的,面色没有饥饿之态,眸光带笑。
而他身边高挑的男人则是年近三十,身型消瘦,因为常年做劳务的缘故,腰脊微弯,皮肤黄黑。
可那少年却并未嫌弃对方,而是亲密地揽着男人的肩膀,一只手轻抚男人微微鼓起的肚皮,略显青涩的眉目中带着几分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之色。
两人亲密极了,看上去再美满幸福不过,路过的村民见状皆是含笑调侃,一派融融和美。
江争出神地看着,不由自主用力地扯了扯自己身上鼠灰色的、缝缝补补的汗衫。
有路过的人瞧见,难免多嘴问了两句。
“江争娃儿,你那小丈夫也得有十八了吧,你们打算啥时候结婚啊?得抓紧喽,余家那俩孩子争气啊,据说一举夺男咧!家里不愁没后咯!”
江争微微垂眼,好半晌才抿唇,老好人般地笑道:“我家都听阿爸阿妈的,他们说啥时候结婚,我和让宝就啥时候结婚。”
“那感情好啊,本来也该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
“叔,你讲得对。”
“江争娃儿,你也得多长心眼,都晓得你家江让有出息,村里不少人都惦念着呢,向家那小流氓一天到晚死盯着,要是没你啊,估计这会儿都捧着肚子来逼亲了……”
中年男人摇摇头,轻声啧啧,扛着锄头走远了。
江争压着沉甸甸的头,半晌没吭声。阳光落在男人的身上,显出一股灰阴阴的、逼仄的凉意。
江争沉默安静地收拾着收割的器具,就连手指不当心被割破了都毫无反应。
殷红的血液顺着脏污的、沾染着泥土的指尖缓缓滴入土地,转瞬便被吸收,毫无踪迹。
男人垂着潮森森的头想,是啊,让宝已经成年。
成年,就该结婚了,该给江家传宗接代了。
只要结婚了,只要有孩子了,少年还能毫不留情地丢下他吗?
不会的,让宝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哪怕实在对他无法生出情人的爱意,到时候,只要他抱着孩子找上门,让宝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江争抿唇想着,俊朗板正的面上露出一个老实的、略显羞涩的笑意。
当然了,这事不能由他主动提。
男人能料想到少年抗拒的模样,所以,他只能是沉默、驯服的受害者。
他绝不会任由自己和江让站到对立面。
毕竟,到最后,他是要和让宝过一辈子的人。
过一辈子,自然不能心有芥蒂,否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
六月的天已经逐渐热起来了。
高考的第二天,校门口站了许多焦急接考的父母亲戚。
阿妈今日特意空了一天时间,她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饼子和用冰镇过的井水,另外一只手则是抓着一把小蒲扇不停扇着。
一旁张家婶子这会儿也赶到了,两家是邻居,但江让有出息、回回考第一,张家小子成绩不好,天天被婶子揪着耳朵骂。
骂便算了,还偏要和江让比,但显然的,这种打压式教育非但没让孩子争气,反倒愈发叛逆了。
可以说,今日张家小子肯安分考试都算得上他们张家祖坟冒青烟了。
“张家婶子!诶,来,这儿有位子,特意给你空的嘞。”
阿妈难得笑眯眯的,便是额头汗珠子不住往下滚都一副心情好极了的模样。
张家婶子本是不想同阿妈站一块的,毕竟两家孩子对比实在惨烈,但奈何,人家喊了,她也不好装作看不到。
“瞧你今儿高兴的,你家让宝是板上钉钉子能考上好大学吧。”张家婶子笑笑,话里头带了一股子酸味。
阿妈笑呵呵道:“可不,昨儿让宝回来讲那语文数学都简单的不得了!恐怕是今年题儿出得简单吧。”
张家婶子笑不下去了。
话题聊不下去,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瞥了眼旁边认真盯着学校大门的江争,眯了眯眼,低声对阿妈道:“琴姐儿,你喊你家那等郎弟先走,我跟你说个事儿,这事儿大家都晓得,我看就你还不晓得,才这么不急不慢咧!”
阿妈皱了皱眉,张家婶子平日里爱攀比,但也没什么太大发的坏心眼,想了想,便同旁边的江争嘱咐道:“江争娃儿,就快考完了,你去小店给你弟弟买两根雪糕去。”
江争自然温驯的去了。
张家婶子一看江争走了,立马声音挑大道:“诶呦喂琴姐儿,你是不晓得,我前阵子听讲我们村老刘家那等郎弟啊,跟着老刘家那独苗苗一块去大城市打工去了,但你晓得怎么了?!”
“他家那等郎弟刚去大城市,就跟人家跑了!”
阿妈脸色一皱:“老刘家那人平日里看着还怪老实的啊——”
张家婶子得意笑道:“是啊,但谁晓得那老实是不是装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隔肚皮。要我说啊,你家那个,也得注意着点。”
见阿妈没吭声,张家婶子继续道:“你家江争娃儿虽然是打小买来的,但你就能保证他以后对你家江让就一心一意了?”
“那江争娃儿力气大,是个肯干活的,身子壮,又好生养,村里人都羡慕你们家,这要是跑了,以后可不好再给你家江让找个这么好的了。”
眼见阿妈脸色沉下来了,张家婶子添油加醋道:“你家江让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以后俺们村指不定都能沾点光。但讨媳妇儿就得要听话的、好控制的。你现在不抓抓紧,以后你家江让自个儿自由恋爱找了个难对付的城里哥儿或是千金,那你们一大家子可就不得安宁咯——”
阿妈这下是彻底被说服了。
妇人紧紧捏着手里头的塑料袋,忧心忡忡。
考试结束的铃声打响了,几乎是江让出来的瞬间,江争便面含喜意,迎了上去,又是递雪糕、又是拿着汗巾替少年擦汗,伺候的殷勤不已。
阿妈远远瞧着,心里头做了个决定。
江让这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少年吃着雪糕,眉眼弯弯道:“哥,不问问我考的怎么样吗?”
江争面上含着无奈的笑,他抬头道:“让宝笑得这么开心,肯定考得很好。”
江让一边咬着雪糕,一边抬头看着万里晴空、以及晴空下隐约映出的灰色山峰,喃喃道:“哥,我们终于能出去了。”
江争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只低低嗯了一声,像是自胸膛中发出的声音一般。
*
高考完,便只待等着成绩了。
江让大概估算自己的成绩,上哲法大学的新闻系是稳稳的,甚至还能超出许多。
十几天的空闲,江让便想着帮家里一块下田干活。
但阿爸阿妈死活都不肯,说江让以后是大学生、坐办公室的,怎么干这些粗活。
江让拗不过,只好作罢,想着等成绩出来了,去替镇子上有钱人家的孩子补习。
约莫过了五六天的样子,一日晚上,天边刚擦黑几分。
阿妈领着江争回家,两人手上抱着几床大红鸳鸯的被子,料子很好,看着水光油润的。
江让有些茫然的看着江争,哥哥没吭声,只是抿着唇出去继续取东西。
“阿妈,这是?”
见江让问出来了,阿妈赶忙往外走两步,眼见江争在整理院子里的喜烛等一类的物品,一时半会回不来,她立马将门关上,拉着江让的手坐在桌边。
家里的电灯用久了,灯光黯淡,浅橙光线倾洒而下时,像是一层蒙蒙的网纱悠悠披在人的头顶、身躯上。
一切的一切都恍若在刹那间幻化成了皮影戏中光怪陆离的情景。
阿妈拍了拍少年光净的手背道:“让宝,你听阿妈说,道士算过了,过几日就是本年的好日子,正好你考试结束、年纪也到了,是时候跟你阿哥完婚了……”
“阿妈,你在说什么呢!”
江让几乎被刺激到了一般,急促地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略显苍老的母亲。
阿妈皱眉,像是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看着少年,压低声音道:“让宝,你啊,还年轻,不懂事儿。”
“江争那崽子心野着呢!在这儿有阿妈替你看着,他跑不掉。但你马上进大城市念书,阿爸阿妈得在乡里种田供你读书,只能江争跟着你。去了城里,人就变了,他本也就是咱家买来的,心啊,不属于江家,肯定会卷了钱抛下你跑了。你以为村里没出过这样的例子么?!”
阿妈越说越气,虎着脸道:“那老刘家的等郎弟就是,去大城市没两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指不定就是不要脸地跟着奸夫跑了!”
“让宝,你听阿妈的!你得趁现在赶紧跟他结婚,绑着他,等他失了贞洁、怀了你的孩子,他那心啊,也就定下来了,指定老老实实跟你过日子。”
第153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17
黑沉沉的阴云压在薄暮深黛的山尖上,珠帘般的雨幕悄然落下。
它们先是细细的、潮湿的,像水蒸气,随后,顺着风起,逐渐凝聚在一块,变得沉甸甸的,瓢泼而下。
大雨打湿了灰黄的泥土,将它们搅弄得浑浊不堪,院中的广玉兰再也承受不住那般湿条条的攻击,惨白的花瓣一瓣又一瓣地零落入泥,再也支不起清雅的身姿。
天地一片灰暗,唯有那叠矮矮的土瓦屋内烛光滟滟,烛泪缓缓划下,胶在油腻腻的木桌上。
农村里头通电本就难,一旦遇上大雨,便也只能靠着家中积攒的蜡烛度日。
靠坐在桌边的中年男人鬓边已然因为过度的劳累白了几分,他抽着手中的旱烟,半晌不吭声。
而在他身前,正跪着一个腰杆挺得笔直的清隽少年。
因着结婚的事儿,阿妈已经在一旁劝了许久,若是从前,江让多少还肯听一些,今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鬼,宁肯死愣愣地跪在地上都不肯松口半分。
阿爸又抽了口烟,瞥了眼站在一边规规矩矩、不被允许参与家事的江争,低咳一声,打定主意似地斩钉截铁道:“结婚的日子不变,让宝他妈,甭跟他说多,这小子钻死胡同了,到日子了,就是压着也得叫他把这婚结了。”
跪在地上的少年顿时受刺激似地站起身,江让很少有这般情绪外放的时候。
但此时,面对封建大家长毫不讲理的逼婚,他再也难以忍受,红灼灼的眼眶湿意逼人,咬牙大声道:“……不讲理!我今儿话就放这了,这婚,我就是死都不结!”
“混账东西,你给我跪下——”
阿爸被气的将烟枪狠狠敲在桌案边,咳嗽得额露青筋。
一旁的阿妈赶忙帮他顺气,面露焦色,眼尾的鱼尾纹深深纹入血肉,她对江让道:“让宝,你听话,阿爸阿妈都是为你好,成家立业,得先成家啊!结婚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阿爸阿妈再不管你了成不?”
江让闭了闭眼,忍耐地抿唇,他深深看了眼一旁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宛若被人操控的傀儡人一般的兄长,深呼吸一口气,双膝再次用力砸在硬实的土地板上。
屋外的雨很大,可江争依旧听见了少年腿骨撞在地上的声音,沉闷、压抑,仿佛有无形的锁链正压着他的脊背,可少年却始终挺直了脊骨,不曾弯曲一分。
分明是那样斯文、易碎的容貌,怎么会露出那般锋锐、不屈、冷漠的神色呢?
少年似乎很清楚自己与这个沉在老旧思维的家庭格格不入,所以他不会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尝试螳臂当车地说服他们。
他只是哑声地、剖心挖肺的道:“阿爸、阿妈,儿子很感激你们的养育之恩,不曾有一刻敢忘。是儿子不孝,但我与哥哥之间实在只有兄弟情谊!”
“我不需要哥哥围着我转,我也不需要以婚姻的形式将哥哥作为奴隶一样地捆绑在身边,阿爸阿妈,我成年了,我有手有脚,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自己去挣、自己努力!”
少年这样说着,染着潮红的眼眸看向一畔始终沉默的兄长,似乎在竭力寻求哥哥的支持。
可江争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的站着。
那样高大的、沉闷的、如小山似的背影中竟迟缓地显出几分莫名的哀伤来。
江让知道哥哥只是被愚昧的观念驯化了,或许会偶尔挣扎,可只要还在这里、还在大山里、还被这些闲言碎语挟裹着,哥哥就永远无法挣脱出牢笼。
江让从来不觉得江争对自己的爱是所谓的爱情。
男人只是长久的被言语、环境影响了,才会误将亲情视作爱情。
甚至于,在江让的眼中,江争都不能完全算作一个拥有自我意志的自由人。
谁会去相信一个思想残缺的人口中的爱呢?
所以江让不再将结盟的目光放到江争的身上。
他想,只要能熬过这段时间,等熬到开学的时候,一切就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江让甚至开始计划,暑假足足有两月的时间,家教看样子是做不了了,但他可以去镇上封闭的厂里干活,这样阿爸阿妈也很难找过来。
少年一切都计划的很好,甚至当晚就当着江争的面将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收拾好了。
可当他第二天醒来,等全家人都下地干活没了动静,背着书包想想推开门的时候,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他就这样被锁在自己的家里,失去了人身自由。
江让脑中一白,近乎失态地去撞那扇木门,他用手去掰、用菜刀去砸、用所能想到的一切东西去自救……
可那道被捆了几道锁链的门却始终纹丝不动。
甚至因为动静过大,隔壁的张家婶子都劝道:“江让娃儿,别弄了,你家门锁了好几道,你本也就年纪到了,老老实实结婚才是正道,像我家崽子,下月不也要讨媳妇儿了,村里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江家屋里再没了动静。
江让双手抱膝蹲在地上,汗津津的面孔毫无颜色,活像是一尊不会哭不会笑的石像。
时间也不知过去多久,直至屋内那扇小到只能余下头颅的顶窗逐渐变得漆黑,门外才传来了锁链的动静。
少年面无表情地抬眸看过去,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被水洗了一遍,白皙的下颌角因为长久地钉在膝上,抬起几分的时候,都洇出湿红的一片。
“让宝!”
门终于打开了,来人看清楚屋内情形的一瞬便克制不住地痛呼出声。
只见那阴惨惨的房屋内四处狼藉,菜刀、砖头……任何想的到想不到的东西都堆在少年的脚踝边。
而桌上遗留的菜食,动都不曾被动过。
“让宝、让宝……你别吓哥哥……”
粗糙却温暖的手掌颤抖着抚摸着少年惨白的脸颊,江让迷迷糊糊地睁眼去看,天色很暗,他看不清江争的脸、表情、动作。
但他能感觉到,哥哥在伤心、在害怕。
江让动了动干裂的唇,他想道歉,想告诉哥哥自己没事的。
可他不能这样做。
他必须要坚定自己的决心,抗争到底,他要对自己、对哥哥负责。
于是,江让慢慢站起身,拨开江争的手掌,推开兄长温暖的令人依恋的怀抱,哑声道:“哥,我必须得走。”
江争几乎失力地站在一侧,像是一颗摇摇欲坠的、被人砍伐腰断的大树。
江让背上自己的书包,刚想要离开,却被随后赶来的阿爸阿妈逮个正着。
阿妈在看到屋内一片狼藉、以及少年明显要离家出走的模样,整个人都恍若喘不上气一般,她用力地锤自己的胸口,大哭道:“让宝、你这是要去哪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你现在为了违抗阿爸阿妈的意思要离家出走了吗?!你这是连阿爸阿妈都不要了啊——”
她说着说着,眉头皱得用力,声音也愈发虚弱,半晌脸色煞白,竟是一副被气得要栽倒在地的模样。
眼见阿妈情况不对,阿爸和江争都赶忙去扶人。
江让也被吓得不轻,几步跑到阿妈面前,抖着嗓音道:“阿妈、阿妈,你怎么了?!”
阿妈嘴唇微张地喘气,用尽力气也说不出一句话,只一味揪住胸前的衣物,面上风吹日晒的皱纹挤作一团,痛苦至极。
江让被吓得不轻,当即便抖着嗓音道:“快!快喊车送阿妈去镇上的急诊!”
阿爸在旁边看了眼江争,高大的男人垂了垂眼,面色灰暗,抖着唇道:“让宝,来不及了,镇上太远,车都停运了,我去喊村里的赤脚大夫!”
江让急的眸中含泪,整张脸涨得通红,急促道:“我、我也跟你一起去!”
江争却按住少年,黑睫压下眸中情绪,努力保持冷静道:“让宝,你和阿爸都留在家里照看阿妈,以防意外,我一个人去速度更快。”
江让这才冷静下来几分,这会儿哪里还记得离家出走的事儿,一手扶过半晕过去的阿妈,往房间里挪。
阿妈此时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大声喘气,手掌始终揪着心口的位置,辛劳了一辈子的妇人如今孤零零躺在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床榻上,看上去分外心酸。
江让一直守在床边,时不时替阿妈顺气。
阿爸在一边端来热水,叹气许久才道:“让宝,你也该懂事了。”
江让没吭声。
外面又开始下起牛毛细雨了,无声无息,却将一切的事物都染得乱糟糟、黏糊糊的。
没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
那赤脚大夫在村子里十分有名,毕竟是乡里唯一会医术的,一些小病是药到病除,价格也颇为公道。
江让心里打鼓,眼见赤脚大夫拿出小医箱,有模有样地替阿妈诊起脉来。
没一会儿,那头发花白的赤脚大夫便皱了皱眉,替阿妈施了几针。
说来也奇了,那几针下去当真是立竿见影,阿妈的情况果真就平复下来了,甚至还能睁开眼,活像是被人从鬼门关边拉回来一条命。
“医生,我阿妈到底怎么了?”
江让问得急促,赤脚大夫却只是慢悠悠地蹙眉,叹气道:“你阿妈年纪大了,平时做活儿伤着身子,今天约莫是气急攻心,这才生了心绞痛。”
“我给开几味药服用就好,只是家里人以后可要注意了,不能叫病人气恼、伤心,情绪大起大伏,否则啊,下一回,只怕是送去医院里头都不管用喽。”
赤脚大夫摇摇头,留下药物便离开了。
江让愣愣的,双手捏得紧促。
阿妈此时也缓过来了,眼见她要起身,一旁站着的浑身淋得湿漉漉的高大男人立马走了过去,一副儿媳做派似地替她垫了枕头。
阿妈抬了抬眼皮子,叹了口气,对江让伸出那双粗糙、贴了几张创可贴的手腕。
她说:“让宝,到阿妈这儿来。”
江让红着眼,依言走了过去。
“让宝啊,”妇人的声音沙哑,时不时咳嗽几分,低声道:“你别怪阿妈,阿妈不放心你啊。”
“阿妈晓得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你年纪还小,阿爸阿妈都是活了三十多年的人了,懂的事情到底比你多。我们别的不怕,就怕你日后在外头受了苦、受了委屈。”
江让掩饰性地垂头,手背揩去脸颊边的泪痕。
阿妈叹气,一手握住少年的手掌,一手轻拍道:“阿妈现在生了病,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你就圆了阿妈的心愿,同你哥哥结婚吧。”
江让沉默地钉在原地,他约莫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唇,却又不敢多说,只轻声道:“阿妈别乱想,你以后是要长命百岁的,明早我们就去镇上的医院看病去,一定能治好。”
少年刻意避开话题,眼见不想接茬,阿妈对站在室内像个木桩子的男人使了个眼神。
江争闭了闭眼,忽的低声道:“让宝,阿妈如今生了病,有些事我们就遂了她吧……
你同我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让心乱如麻,到底还是不想激起阿妈的情绪,轻轻颔首,随江争出了门。
两人走到外面的屋檐下,雨已经停了,院中玉兰落了一地,分明被雨水和泥泞玷污得乱七八糟,却又幽香袭人。
“让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男人轻轻垂着眼,白皙俊朗的面容带着几分心死的落寞,他小心翼翼道:“可是阿妈今天的情况很…不好。”
“哥不想强求你,但还有件事,让宝可能还不清楚。”
江争努力眨了眨微红的眼眶,高大健壮的身躯微微摇晃,像是即将崩塌的峭壁。
他哑声道:“像我这样的等郎弟,不同丈夫结婚,是绝不会被允许出村的……让宝,就当帮帮哥哥,哪怕假结婚都行,否则,哥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江让约莫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果然慌了几分神,少年语调急促,脸颊涨得通红:“怎么会这样,哥,我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事!”
江争苦笑一声,整个人近乎要卑微进尘埃里了,他抖着嗓音哀戚道:“让宝平日里专心念书,哪里会关注到这些。”
少年似乎有些接受不了,面上逐渐如褪色般的浮起死白。
他约莫是痛恨极了这样惨无人道的封建思想,却又束手无策,于是,便只能痛苦地折磨自己。
“哥,”江让动了动惨白的唇,半边脸颊映着被冷风牵动的烛火,它们扭曲地舞动,像是有什么古怪的妖孽将要从那火光中挣扎逃出。
“让我再想想……”
江争动了动潮湿的嘴唇,手掌紧紧松松,好半晌,他缓缓垂下黑色的睫毛。
“让宝,”男人努力弯起嘴唇,忽地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的,漂亮的脸骨撑着面皮,朝着少年露出一个腼腆又努力的笑。
他说:“没关系的,无论你怎么选,哥都支持你。”
江争分明红了眼眶,却故作轻松道:“你一个人走也好,我留在家还能照顾阿爸阿妈,日后你也能没什么后顾之忧。只是,你得答应哥,要好好照顾自己,三餐按时吃,不能为了省钱饿肚子,哥这些年存了点私房钱,都给你一起带走。”
江让又忍不住哭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对这位如父如母的长兄的依恋,转身抱住对方的腰身,叫自己的泪水连同痛苦一同融进对方温热的体肤之中。
少年哽咽道:“哥、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江争慢慢回抱住他,宽厚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少年颤抖地如蝶翼的脊骨,黑眸闷不透光,乍一看去,竟是死气横生。
…
江让当晚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
夜间风声阵阵,竟是不知不觉又落了场雨。
江让辗转反侧,最后忍不住起身,轻声道:“哥,睡着了吗?”
上铺并没有动静,整个房间中,甚至连多余的呼吸声都没有。
少年蹙眉,爬起身,往上铺上探头看去。
床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一摸被窝,只遗留了最后一丝缱绻的温度。
也不知道为什么,江让今晚的心脏跳得快极了。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警告他,要来不及了。
江让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骨碌起身穿上鞋,身上只套了件薄白的长袖衫便闷头往外走去。
狭窄的客厅中没有人,阿爸阿妈的房间静悄悄的,厨房也没有人。
江让抖着手,忽地顿在土瓦房的大门前。
只见冷风瑟瑟的小院中,那棵茂大无比的玉兰树遒劲的枝干上,吊着一根长长的、顺着阴风晃动的白色绸布。
而他的哥哥,江争,正垫脚站在半截高的木凳上,垂着头,替那白色绸布打上死结。
男人皮肤很白,甚至在深夜中都泛着莹莹的惨白。
他慢慢将自己的头颅放入到那系紧的白绸布中,抬起眼,静静看向大门方向的少年,随后,踢倒了凳子。
一瞬间,江让近乎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席卷了他的周身。
原来人真正面临绝望的时候,是无法发出声音的,甚至连眼泪都自动枯竭了。
江让张了张唇,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拼了命地朝着玉兰树下的哥哥跑去,清俊的面颊几乎扭曲。
好在上天保佑,他及时抱住了哥哥的腿,少年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哥哥往上托举,整张脸涨得通红,近乎窒息。
“哥、哥……”
在极端的心神俱裂之下,少年只能发出如此细微崩溃的声音了。
他哑着嗓音,眼泪横流,半失声半沙哑道:“哥,求你了,别丢下我——”
吊在玉兰树上的哥哥没有声音,只有白色的玉兰花瓣被沉重的雨水一点又一点地压着往下落,像是谁的眼泪。
而那眼泪,又恰巧滴落在仰着头、几乎失色的少年的脸颊上,缓缓往下滑落。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哥,我只要你活着——”
第154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18
江让的妥协几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在所有人眼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实在无可厚非,更遑论江争打小就在他们江家当等郎弟,辛辛苦苦拉扯着江让长大,两小子关系又那样好,简直称得上天作之合。
就算一时想不开,但谁不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等结了婚,生了娃娃,慢慢也就定下来了。
巧也不巧,江让和江争两人结婚的日子恰巧就定在高考成绩下来的后一日。
这段时日内,江让没再表现过抗拒的意思,阿爸阿妈自然也就没再将少年关在家里。
只是明眼人多少都能看得出来,江让虽然面上不再抗拒,却也实在称不上上心。
结婚的事宜都是阿妈和江争在来来回回的忙碌,便是额上沾满了汗珠子,也笑得高兴极。
大部分时候江让只是沉默地看着,随后目光又重新铺回书籍之上,冷淡的好似这场婚姻的另一个主角并非是他一般。
说到底,那夜发生的荒唐事到底在少年心底留下了近乎惨烈印象。
江让从不是个蠢的,他成绩优异、极擅思考,只是太重感情,以至于被牵绊他的亲情拉入愚昧的泥泞之中。
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事情,只需事后细想一番,便有足够多的漏洞在嘲笑他当时的愚蠢与慌忙。
身体向来无碍的阿妈突如其来的心绞痛,说话左右张望、言不由衷的赤脚大夫……以及哥哥夜半寻死觅活的举动。
只是,江让看得透旁人的作秀,却唯独不能一口咬定当时的哥哥是否也在欺骗他。
那样的深夜、那样哀愁到绝望的眼神、那样毫不犹豫的动作……一个人想寻死,是需要超过身体所能承受极限的勇气。
江让知道哥哥只是觉得无路可走了,男人小半辈子都将生活一切的重心放在他的身上,以至于少年只是提出另一个可能,他便无力接受,甚至想到以死亡作为终点。
江让知道,他不该怪哥哥。
甚至细究下来,站在阿爸阿妈的角度,他们也确确实实是在为他的利益、未来着想。
可人总不能一直活在欺骗之中,事实就是,他可笑的被向来信任、亲近的家人们压弯了脊梁。
他不能反抗、不能争吵,甚至不能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因为那是不孝,是逼人去死。
于是,江让只能冷眼旁观、尽量让自己剥离出这场可笑的、虚假的婚姻。
…
六月初一,天已然逐渐入暑,不过六点多的样子,外头的天色便已然大亮。
火红的日轮渐渐腾升,橙红的光线铺洒在暴烈生长的植物枝干之上,田地里的麦苗、足有人高的玉米地皆是一片郁郁葱葱、欣欣向荣。
今天是查分的日子,江家一大家子都没下地,紧张得不行,因为板上钉钉子的,江让的成绩只怕是比起估分还要高上许多。
这实在不是空口白话,毕竟在成绩下来的前一周,村头小卖部的座机电话就没歇过。
第一个电话来的时候,小卖部老板还以为是骗子来的电话嘞,对方上来就讲要给钱,说要让人去哪个哪个学校,条件有多么多么的好,刚想挂断电话,那人便急着报了江让的名字。
老板这才意识到,这哪是什么骗子来电话,分明是人家大学招生的电话!
虽然不是自家孩子考上了大学,小卖部老板还是激动的不行,立刻叫自家娃儿去江家喊人。
这消息没一会儿便传遍了整个村。
江让接电话的时候,周围挤满大爷大妈,一个个凑热闹的眼神都像是在放光。
“……乖乖隆地咚,听到没有,人家讲俺们江让娃儿要是肯去他们学校,给五千块钱!”
“五千!?俺们一大家子几年都挣不到!”
在那个月收入仅仅有几十块钱的时期,五千块钱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简直就是一笔花不完的巨款。
但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身形挺拔、面容沉静的少年只是礼貌地回了话,拒了这桩好事儿。
自那时候起,村里人看着江让连带看江家人的眼神就变了。
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去送礼,生怕自己送晚了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那阵子,江家小院子里头都堆不下众人送来的礼。
约莫到了八点,江家的院门便被敲响了。
阿妈随手将手边的油渍抹在围裙边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村长。
村长一副急匆匆的模样,险些喘不上气道:“诶呦,江让他娘,江让娃儿人呢?城里头来电话了,说是放榜了!”
阿妈愣了愣道:“上回不是讲十点出成绩……”
村长急道:“江让娃儿成绩特殊,跟人家出的时间不一样,只怕是、只怕是本省头几名!”
阿妈又惊又喜,赶忙急着进屋唤人。
江让几乎是被众星拱月般地围到小卖部去的。
相比较江家阿爸阿妈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少年则是冷静无比,他穿了身隽秀的白衬衫,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拿着纸笔写写记记,斯文的气质衬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电话那头,对方最后约莫是说了句祝贺的话语,江让微蹙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
少年露出一个清隽姣好的笑容,认真道:“谢谢您。”
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一旁焦急的阿妈有些憋不住地说出众人的心声道:“让宝,考得怎么样?排名多少?”
江让抿抿唇道:“645分,普昌省第一名。”
“状元!”
人群一阵唏嘘。
阿妈忍不住双手合十,略显浑浊的眼中溢泪意:“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我们江家可算是出了个有出息的了!”
阿爸也笑得眉不见眼,村长更是提出村里头凑钱摆席祝贺。
众人聊得热火朝天,一旁的电话再一次响了。
江让眸光微动,细细看来,竟有几分情怯。
少年深吸一口气,接电话时瞥过一旁的江争含着笑看他、想要同他说什么的模样,整个人下意识往旁边避开了几分。
江让垂眼,佯装看不见哥哥眼中的失落与神伤,对着接通的电话轻声道:“喂?”
与他同声入耳的,是一道温雅的、熟悉的声音。
“阿让?”
或许是已有一年多不曾见到,乍一听到记忆中的声音,少年颤了颤黑睫,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最终竟也只能轻轻应声道:“文哲哥,是我。”
得到回应,那头的声音稍显喜悦,段文哲轻柔道:“阿让是不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们曾于信中约好,无论江让考得如何,段文哲都会是第一个来电恭喜的人。
“阿让,恭喜你夺得普昌省状元。还有,这一年来……我很想你。”
江让站在人潮人涌中,一手拿着电话听着,不知怎么的,胸腔间竟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涩来。
他掩饰性地垂眸,捏着电话的一边手骨微微使力,泛出一股凉意的死白。
江让恍然想到段文哲曾于信中同他说过的一句话。
‘阿让,等你来了哲法大学,我有话要对你说。’
即便这是一个含蓄、内敛的时代,少年也能猜到对方想说的话。
段文哲表现的太明显了。
连续不断的信封、简单却又能表达心意的小礼物、愈发难以自持表露的相思……甚至,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江让曾见到对方静静站在校园树下轻点烟头、看向教室窗边的他的模样。
男人似乎并不想给他压力,也不想打扰他,所以,即便跋山涉水而来,最终也只是静静看了一眼,便走了。
江让不知道自己是否曾于某一瞬间动过心,毕竟,面对这样一位优秀、毫无架子的大少爷认真、坚持、默默的追求,很难有人会无动于衷。
或许,他们曾经有机会于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环境中获得一段浪漫的关系。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他们不可能会有任何展开关系的机会。
未来的他们,只会是同学、朋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可能。
江让无力扯唇,他努力压抑嗓间的颤意,掩饰一般地轻声道:“谢谢,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忙,就先挂了。”
说罢,未等对方开口,便狠下心主动挂断了电话。
因着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出了个状元,村里便合计着在操场上豪气地摆了个流水宴。
天色渐晚,男人们喝得面红耳赤,女人们围在一起家常里短。
江让心情称不上好,在宴上便难免多饮了两杯。
因为喝得多了,想要上厕所,但少年平日里又十分讲卫生,不可能在路边上,便跌跌撞撞往家里赶去。
从操场到江家的路上有个小破路灯坏了一根,恰巧那段田埂边又是一片高高密密的玉米地,单是瞧着便颇为唬人。
江让喝醉的时候很安静,并不耍酒疯,只是那斯文白玉似的面上多了几分醺红,活像是淌着糖水儿的蜜罐似的。
少年慢吞吞地往回赶,在经过玉米地的时候,被一只粗粝的、溢着汗意的宽厚手掌死死捂住了嘴唇,凶狠地拖进了玉米地。
江让瞬间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他浑身虚汗直冒,绵软的手臂疯了般地挣扎,口中可怜地呜呜,黑眸中溢出发白的水光。
活像只溺了水的猫儿。
身后的男人却并不怜悯他,不知道用什么布料用力撑进他的口舌中后,江让能感到自己被那人拍着屁股一颠,扛上了肩。
月明星稀,身材强壮的男人拨开一层层高密的玉米叶,藏在阴暗中的锋锐面颊像是头凶猛食肉、张开獠牙的狮子。
江让这会儿又憋着尿,又说不得话,酒意蒸发,他浑身都像是被下了药似的绵软无力,只余下细碎的呜咽从喉头冒出来。
大片的玉米苗子被粗鲁地踩倒,垫成了一层厚厚的、浑然天成的床垫子。
泪眼朦胧的少年能感觉到对方手脚放缓地将按在那粗糙的玉米苗上,几乎刚被放下,江让便爬起来就想跑。
只是,他这样一个常年读书的学生又怎么能比得过那身高马大的庄稼汉?
于是,少年只能无力地被人将双手举过头顶,纤瘦的、覆着薄肌的腰身因为挣扎得过分,露出了莹莹泛白的皮肉。
因为过分惊慌,口中的布料不断蠕进喉头,江让近乎痛苦地半呕出声。
似乎是听到少年不适的动静,压下身的、衣衫半褪的男人动作慢了下来。
他胸前门户大开,丝毫不怕羞地露出起伏的健硕肌理,男人紧紧按住少年的双手,指节深入舌底,取出了对方喉头的布料。
江让咳得满脸通红,整个人大喘气了半晌才缓过来。
眼前的水雾褪去,男人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贴头皮的寸头、截断的厉眉、锋锐冷厉的面容,不是向天明又是谁?
江让浑身发抖,因为还未从惊慌中平稳下来,少年的声线甚至还带了几分哆嗦。
“向、向天明,你这是要做什么?放、放开我!”
向天明半压在少年身上,牙关紧咬,面容紧绷,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阴森道:“放了你?老子等了这么多年,等得你特么都快成别人老婆了!老子今晚就要生米煮成熟饭,看你还能跟谁!”
说着,他便俯身如疯狗般地去亲吻少年幽香的脖颈。
江让被他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克制不住地嘶叫出声。
“滚、你滚远点!救命啊!救命——”
宽厚的掌心再次捂住少年的口腔,向天明冷厉的面目带着几分狰狞。
他嗤笑一声,眉心阴戾道:“江让,你今晚就是叫破喉咙都没用,大家都在吃你的升学宴席呢,没人知道咱们在这儿。”
向天明一边说,一边换一只手扯着少年可怜薄弱的衣衫,怒意与欲望彻底操控了他的身躯。
他咬牙道:“我只是去镇上跟家里头出了一批货,从爸妈那拿钱给你买礼物,你呢,你要结婚了!”
向天明嗓音颤抖:“你还有心吗?江让,你还有心吗?你为什么从来看不到我?”
江让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他努力想着逃脱的法子,却忽地感觉到眼睫上落下的热泪。
向天明失态地收回手抹去脸上的泪光。
他喑哑着喃喃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会关心我、会教我写作业、会为我擦药、会告诉我打架不对……”
“江让,你不是说,你只把他当哥哥吗?”
江让哆嗦着下意识往后退,他面上染着一层仿佛被凌虐出的薄红,双手想要将撕破的衣衫合拢,嗓音沙哑道:“向天明,你、冷静一下,我确实只是把他当哥哥,我——”
少年还想说什么,哪知向天明的脸色陡然一阴,他再次用力拽过少年纤细的小腿,往自己身下扯,颤着嗓音道:“骗子,你又要骗我了,骗子骗子骗子!”
眼见对方又要陷入情绪漩涡之中,江让这次却放弃了一切的挣扎,只是睁大了眸子,透过男人的脸庞,看向对方的身后。
“哐——”
铁揪砸在人脑上的声音突兀而恐怖,令人齿寒。
许是因着力道过大,向天明几乎立刻晕厥了过去。
江让哆嗦着看向向天明身后的、面色扭曲古怪的哥哥。
江争在少年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好脾气、沉默、敦厚的模样,这是江让头一次见到哥哥这样堪称疯癫的模样。
江争举着血淋淋的铁揪,似乎还想继续砸。
身后传来匆乱的脚步声,来人一男一女,是向天明的父母。
在江让和向天明同时在宴席上消失的时候,两家考虑到从前的事情,便想着还是私下去找一找,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毕竟,明天就是江让和江争大喜的日子了,万一向家那孩子想不开……
向家父母一看到这惨烈荒唐的场景,顿时腿软了一瞬,哭喊着扑向昏迷的儿子。
江争慢慢放下手中的铁揪,俊朗铁青的脸部抽搐了一下。
他一声不吭地蹲下身,将衣衫褴褛的弟弟保护性地揽入怀中,一边轻轻拍着少年仍在颤抖的背脊,一边嘶哑道:“向天明是强奸犯,他欺负我弟弟,我会举报到他坐牢为止。”
第155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19
小乡村里头最看重的便是名声和清誉,更遑论今日本就是江家最意气的日子。
那可是状元!祖坟冒烟的大喜事儿!
阿爸阿妈被众人捧得喜笑颜开、眉不见眼,骤然晓得了这档子污事,面上的笑险些都绷不住了。
匆匆赶到家的时候,小院子里站了几人,脸色俱是难看至极。
向家父母站在一边,脸上陪着笑,向天明额头绑着透了血迹的白绷带,脸色阴沉地跪在地上,一双狼犬似的眼死死地、贪婪地盯着少年,浑不肯罢休一般。
江让站在哥哥身畔,脸色略有几分苍白,活像是庭院中生冷凌乱的白玉兰。
可少年人的腰杆又挺得笔直,整个人宛若一柄利刃,又像是天边悬挂的弯月,极清冷、极朦凉,仿佛要将这脏污的泥潭彻底搅乱才肯罢休。
头发花白的村长站在一旁叹气,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向家父母对自家这混账儿子是毫无办法,眼见江家阿爸阿妈来了,赶忙迎过去,脸上陪着笑道:“诶呦,江让他爹娘啊,可算是来了,今儿、今儿的事,都是……都是误会啊!”
阿爸阿妈路上就晓得事情经过了,村长家的早就匆匆将事儿说了一遍。虽然言辞中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但阿爸阿妈哪能听不出其中意思。
自家宝贝儿子、光宗耀祖的状元遭混账欺负了,这还得了?!
阿妈当即脸色一变,涨红着脸又哭又喊道:“我可怜的让宝,今儿这大好日子,怎的有不长眼的人来欺负人呦!”
“村长,你可要讲讲理,俺们让宝可是乡里头一个状元,过阵子要上电视的,前途更是一片光明……”
言下之意便是村长得掂量着点,若是徇私,替向家开后门,日后就别怪江家发达了忘本。
果然,村长当即便不吭声了。
在场所有人心里头都清楚,江让这孩子绝非池中之物,在这个国家极缺高材生的建设时代,省状元的含金量简直高过天!
恐怕名单都在上头手里握着。
这也是从来在乡里横行、受人追捧的向家好声好气的原因。
眼见江家阿爸阿妈一副追究到底、不肯罢休的意思,向家父母的脸色当即便黑了几分。
向天明是向家的独苗苗,本就是纵宠着长大的,若是按照村里处置流氓之徒的手段,不是浸猪笼便是一辈子锁进村里后山的地牢,向家父母怎么可能舍得?
知道这事儿没法善了,向家阿爸当即冷下脸,也不再摆出讨好的意思了,到底是商人,知道蛇打七寸的意思。
“江家的,若是我们没记错,明儿就是你家的喜日子了罢?今儿我们把话说明了,向天明这混账确实是我们管教不当,但这事儿传出去,未免有损你家的名声。”
“何况,你家江争娃儿拿铁揪砸了天明的脑子,若要一码归一码算起来,明儿你家江让娃儿的媳妇儿可就得蹲大牢了。”
阿爸阿妈的脸色果然难看了起来。
像他们这般封闭的小山村,流言流传起来最是荒唐,哪怕江让并未真切受到侮辱,但三人成虎,被人戳着脊梁骨的丑话说多了,便也成了真。
届时,状元的名头越是响亮,那如附骨之疽的丑事也会跟了江让一辈子。
阿爸阿妈抿唇没说话,甚至连江争的面色都僵硬了几分。
向家阿妈眼见有戏,赶忙来打圆场,故意一巴掌打到向父身上,谴责两句,随后对江家人笑呵呵道:“这事儿确实有天明的责任,江家婶子、大哥,我们回去肯定好好教育他,以后绝不叫他在你家江让面前出现。其余的话我们也不多说了,两千块钱,加五十斤牛肉猪肉,你们看怎么样?不够还能加……”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一道少年的声音却冷冷响起。
“抱歉,向姨,这事儿我不同意。”
清俊朦朦的少年立在原地,他已是换了身衣衫,脖颈处的妖花似的红痕极其刺眼,像是曾有旁人强迫施加的欲望流窜在他的身体中。
可少年又实在干净清醒、甚至置身事外,于是那铺开的欲望便成了指控的罪证。
“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向天明欲伤我、强迫我,是他该怕丑、怕被人辱骂,而不是我这个受害者要去担忧什么可笑的名声。”
树上的白玉兰簌簌而下,它们纷纷扬扬、清白静美,有的被晚风吻起,留恋地挂在少年蓬松的发边,像是黑暗中逼人的星光。
不得不说,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少年所吸引。
他太漂亮,并非说外显的皮囊,而是那水晶一般的、仿佛如何都无法砸碎的灵魂。
向天明近乎痴迷地仰头看着少年,他的头颅像是被重度烧伤了一般的疼,可只要看到江让,就又不疼了。
他狼狈地跪在少年的面前,却心甘情愿至极,像是在跪拜一尊侍奉多年的神明。
向天明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贱,明明江让如此厌恶他、明明此时少年所求的是希望他受到惩罚、明明他们天然站在对立的立场…可当他看到对方蹙起的眉弓时,却只想去虔诚地吻一吻,或是以指尖揉开那水波似的褶皱。
他还是不后悔自己犯下的错。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在江让的眼里,他从来都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是比不爱更加令人绝望、残酷的事情。
只要被看到就好了。他想。
只要被看到,哪怕是以卑劣的囚徒身份。
怎么都好,他只想被那双清凌凌的眼记住。
可怜吗?可他现在被少年这样深刻的痛恨着,精神却几乎高潮到喷水了。
向天明呼吸颤抖,黑黝黝的眼湿润的像是淋了雨。
江让这番言论言之凿凿,但说到底,还是抵不过可笑的‘人言可畏’与大环境的局限。
尤其是当村长叹着气拉着少年低声道:“江让娃儿,有些事我也不想多说,但你要考虑清楚啊。你是不日便要离开了,可你阿爸阿妈到底还在村里,倘若你坚持动他家娃儿,你阿爸阿妈以后的日子只怕……”
“娃儿,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这日子还长着呢,你是个好孩子,自有清骨在,但你须得谋划啊!你仔细想想,待你日后真有能力了,谁不得对你低头?你家条件在村里也算不得好,日后进城也免不了开销,你且先借了他向家的力,日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这一瞬,江让还是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曾与他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耳畔。
‘很多时候,正义并不会站在正义这边,只有足够多的权力才能做到。’
村长说的话并没有错,在他尚且没有能力的时候,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地、尽全力地借助一切可能获得的资源,让自己爬出深渊。
弱小的时候,他就必须要学会妥协、低头、接纳。
譬如向家的威逼利诱,又譬如父母的逼婚。
都是一个道理。
江家和向家最终还是和解了,两家人装得若无其事,关系倒仿若比从前更好上几分。
当晚,向家便提来了大笔的钱和肉食,向天明更是被强制锁在家里,不许踏出半步。
…
农历六月初四,宜嫁娶、纳采、订盟。
天不过蒙蒙亮,江让便被阿妈拉了起来。
红彤彤的、夹了黑绒毛的喜衣上身,领口再别一朵大红花,便衬得少年通身喜意非凡、清条俊朗。
便是这样还不够。
阿妈今儿笑意盈盈的,显然心情不错,她嘴里嘟囔着什么,拿过新买的发油替江让理好鬓边碎发,随后在围裙上抹抹手上的油,去厨房取了一碟子提前做好的白面糕端来,嘱咐少年别饿着肚子。
江让垂着黑睫,吃了几口便没什么胃口了。
他凝神听着外头的火炮声,轻声道:“阿妈,哥那边吃过没有?”
阿妈撇撇嘴,利索地替少年理好领口道:“让宝,你就别担心你哥了啊,回头他嗑些花生物什就够了。”
意思就是没得吃。
江让想再说什么,却被阿妈严肃打断了。
“让宝,记住流程了没有?”
江让下意识颤了下眸,白腻斯文的脸上溢出一抹红,支吾道:“什么流程?”
阿妈有些头疼,粗糙的指尖指了指少年的额心道:“你啊,平日里读书怕是读得脑瓜子都晕了,阿妈方才同你说的都没记住?”
少年别开眼,似乎并不想听。
可阿妈却并不管,继续道:“行了,阿妈这会儿再跟你说一遍。你和你哥都是男人,和男女那档子事儿不同,虽然在上在下不影响你哥生娃,但阿妈不想你吃了亏。让宝,今儿你哥没吃什么东西,力气铁定不够,足够你晚上作弄他。”
江让哪里听过这样直白孟浪的话,当下耳根红得近乎滴血。
他抿唇道:“阿妈,别说了,我、我晓得了……”
阿妈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就是心软。”
江让没吭声。
因着是在乡下,婚礼的布置称不上复杂,家里头也并未专门准备新房,只是用了江让和江争从前的小卧室作为婚房。
婚房里头贴了几张大红喜字,包括一些狐仙送子的画像。
而那张上下铺的床也被阿爸拆了,换成一张更大些的双人床,床上铺着一床崭新的、印着红牡丹与红喜字的绸被。
被子上,包括地上、桌上全都洒满了桂圆、红枣、花生、莲子,寓意着早生贵子。
乍一看去,四处皆是喜气洋洋的。
江争今日并不在江家,天还未亮的时候,便被送去了村头王婆子家等着候嫁。
村里所有的等郎弟都是这样出嫁的,因为他们是被买来的,没有家。
乡下贫穷,但繁复的婚俗却多得要命。
江让昏昏沉沉地跟着照做,约莫一直到了傍晚,天色渐黑,他才真正握住了代表姻缘一线牵的红绸花带,见到了他的哥哥。
江争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色长褂,男人人高马大,胸前撑得饱满,手臂间的肌理起伏恰宜,是极度具有生机的美感。
偏生他皮肤又白,配上火红的喜衫,简直同那山上洗净的、健壮的公山羊一般。
几乎是见到江让的一瞬间,男人的脸便红的彻底。
他沉默地牵住喜带的另一头,站在略矮些的清俊少年的身畔,温顺、驯服、贤惠的不可思议。
江让却并不肯多看,周围的一切落在少年的眼中,都像是一场荒诞的盲婚哑嫁。
他非心甘,兄长也应是并非情愿。
他们一同跨过堵在门口的火盆,走向院中众人的双目中。
媒婆在一旁笑眯眯地大声说着流程。
下一秒,还未等江让反应过来,周围便有人朝着江争丢来了一枚生鸡蛋。
鸡蛋砸在男人结实的身板上,毫不留情地碎裂开来,随后,粘稠微腥的鸡蛋液便顺着男人的肩线流淌了下来。
没有人觉得奇怪,反倒是媒婆在一旁大声恭喜道:“砸鸡蛋,早生子!”
言语刚落,周围便兜头砸来了许多鸡蛋。
只是,在场的鸡蛋没有一个朝着江让砸来,反倒是都朝江争砸了过去。
江让反应的很快,抬手便扯过一旁顺从安静、甚至唇角带笑的哥哥,将对方往自己身后藏。
少年穿了一身红色喜服,自有一股清冷凉意,他环视四周,冷冷的眸光扫过众人,像是一把剐刀亮出一般:“请你们尊重我哥!”
阿妈在一旁急的要死,想去规劝两句,媒婆上道,见状不对,立马上前低声道:“新郎官,这是咱们这儿的习俗、好彩头,不能叫停啊!”
江让并未理她,只是平静道:“我和我哥不需要这样的彩头。”
江争愣愣的看着身前的弟弟,心里清楚,少年是在维护自己。
他黑眸微垂,唇边的笑意隐约显出几分蜜糖似的甜意。
这个环节最后还是取消了,周围有人打趣道:“江让娃儿真是个好的,现下就懂得心疼媳妇儿了。”
周围有人嫉妒地瞧着江争、也有人感叹着男人的好命。
确实是好命,不说江让是个前途无量的状元,单说他维护男人的模样,以后也跑不了是个疼媳妇儿的。
后续的流程并不算复杂,待宴席开了之后,江争便被媒婆送去了新房。
江让作为新郎官,自然须得敬酒。
平溪乡的婚宴上的酒水度数不高,敬了一圈下来,江让也不过脸上微醺了几分。
天色擦黑,月上枝头。
晚风掠过面颊,带走了几丝燥热。
新郎官白俊的额头泛出几分露水般的汗珠,他蹙着眉,被人引着,送进了喜红的新房。
吱呀的推门声后,江让按了按额头,耳畔还有屋外男女的嬉笑声、孩童玩乐的顽皮声。
他掀了掀沉重的眼皮,往屋内看去。
只看清的一瞬,少年便被惊得魂都飞了几分。
只见那火红的屋内,地板上、桌面上皆是铺陈着各种的红枣花生,而今他名义上的媳妇、哥哥,此时正柔顺至极地跪在地板上。
眼见江让进来了,满面铺红的哥哥慢慢膝行至少年面前,像是只牲畜一般,抬起那张俊朗的面颊,轻声蜜语道:“让宝,哥哥来伺候你。”
江让吓得酒都醒了几分,他慌不择路地蹲下身,试图扶起哥哥,颤着嗓音道:“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江争并不肯起身,男人固执地跪着,甚至开始一粒粒地要解开胸口的衣衫。
那样饱满起伏的肌肉,泛着蓝色的、微微鼓动青筋被毫不羞涩地展示了在少年面前。
像是可口的、等待着被主人啃食的食物。
江让猛地紧按住兄长继续动作的手指,咬紧牙关道:“哥,我们、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只是做戏,我们没打结婚证,等出去后,咱们还是兄弟。”
几乎是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江争的脸色便白了几分。
男人并未立刻停下手中动作,他只是一味地继续褪除外衣,沙哑的嗓音带了几分细微的、可笑的哀求道:“让宝,哥不求你以后负责,就一晚上,一晚好不好?”
江让受刺激似地瞳孔微缩,他颤抖着唇,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道:“哥,你别这样……”
江争跪在地上,癞皮狗似的乞求道:“让宝,哥求你了,哥这辈子都没什么念想,只想要个咱们的孩子。哥保证以后不耽误你和旁人在一起!”
“哥!”少年的往后退的脚步很重,踩得地面的桂圆花生滋滋作响。
江让白着脸道:“你清醒点,我只拿你当哥哥,不会喜欢你、也不可能喜欢你,更不会跟你上床。”
江争却咬咬牙,他上半身的衣衫已经脱完了,露出了完全精壮的身形。
眼见对方动作不停,江让终于慌了,少年咬牙道:“哥,如果你继续这样,我就只能跟你分房睡了!”
江争果然顿住了。
今夜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他们分房睡,外头只会耻笑江争抓不住丈夫的心。
以后,来勾引让宝的狂蜂浪蝶只会更多。
江争黑沉沉的眼中带了几分深重的悲哀。
就算哄着让宝结婚又如何,他还是得不到少年的心。
男人慢慢垂下头,心脏绞痛得近乎令人晕厥。
他轻声道:“让宝,你别走,哥刚刚是乱说的。”
说着,江争勉强露出一个笑脸,起身牵着少年颤抖溢汗的手,低声道:“瞧你吓得……今日也累了,安置吧,哥不会碰你。”
江让迟疑半晌,最后还是听从哥哥的话,脱下外衣,上了床榻。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可两人之间却离得很远,远到像是隔了条不见底的深渊。
少年今日或许确实是累到了,沾了床很快便入睡了。
许是听到身后少年规律的呼吸声,江争慢慢翻过冰冷的身体,黑黝黝的眼静静盯着弟弟茸茸的后脑勺。
微红的眼皮轻颤,男人眼中闪过一抹自怨自艾的泪光。
第156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20
已是入夏,昨夜主人家方才新婚,黄土院中尚且披着层烟花爆竹的血衣,混着白玉兰枯萎的花瓣,红白交杂,似是喜与丧同办。
外头的天光已然大亮,炊烟袅袅,穿着齐整的少年人怀中夹了几本泛黄的书籍匆匆离院。
不一会儿,暗漆漆的土屋门间探出一个中年妇女的的面容。
似是确定少年已然走远,阿妈嘴里嘟囔了两句,对一旁勤快收拾的男人招招手。
江争抿抿唇,僵硬着放下手中的抹布,指节捏着重新归于破旧的衣尾,低声道:“阿妈,怎么了?”
阿妈眉头稍稍蹙了几分,一双略显浑浊昏黄的眼盯着男人朴素安静至极的模样,眯眼问道:“争娃儿,你老实告诉阿妈,昨儿你同让宝圆房没有,半夜我和你阿爸寻思听听,半晌没声儿。”
江争没吭声,只是那双略显粗糙的手指活像是潮湿地里头钻的泥鳅似的,不停搅动着皱巴巴的衣尾。
男人的头垂得愈发低下,像是自卑、又像是被冷落的小媳妇儿似的伤神。
他轻声道:“阿妈,昨儿、昨儿,让宝没碰我。”
阿妈心里哪里不知道自家儿子那犟脾气,别瞧平日里一副斯文秀致好说话的模样,真要倔起来,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如今愿意结婚,也不过是他们合起伙来哄着逼着的。
阿妈知道这事儿急不得,起码明面上定下来了,他们心里头也就宽慰了几分。
“争娃儿,”中年妇人叹了口气,她突然变得那样慈悯,眸中闪着几分水意,像是在心疼江争可怜的遭遇一般,她叹道:“你也晓得让宝那脾气,他现在还小,不懂怎么过日子,你是他媳妇儿,平日里多教着些,咱村里头哪家不是这样过来的?”
阿妈絮叨道:“你也别难受,时间久了,认清了,自然就能走到那步了。你啊,平日里就好好伺候着,这么多年让宝身边不就你一个么?”
江争平日里就不是话多的,他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破旧的围裙上,低眉顺目道:“阿妈,我明白的。”
阿妈满意地点点头,实在说,江争来江家二十多年了,确确实实是个性格好的,农村妇人不懂什么关于婚姻的利益或是纠葛,但她最是清楚,江争这样的,最是适合过日子的、能把日子过得红火的。
妇人思衬着,半晌道:“虽然你们一时半会儿还没圆房,但到底还得先备着,你今儿便去河里逮条肥鲤,取了鱼籽去神婆家朝狐仙娘娘讨药。”
江争当即不做多想,应了下来。
抓鱼对于乡下人来说分外简单,不出一刻,站在只及膝盖的溪水中的男人便单手拎着条肥硕翻白的鲤鱼,利落破腹取籽,用布袋裹好,匆匆去了村头神婆的住处。
这不是江争头一次来,可他却依旧与经年前的自己一般,盯着那道漏出的、晦暗深红的门隙微微出神。
透过那道昏暗的门缝,堂中供奉的栩栩如生的红狐雕像似乎活了过来,尖吻处细细的绒毛微微浮动,骨碌碌的红眼珠如同燃烧的一团烛火,慢慢地、古怪地定在男人的黑郁郁的黑瞳中。
江争微微动了动眼皮,湿漉漉的腕骨正要曲起去敲开,那扇低矮半朽的木门便被人从内推开了。
神婆佝偻着身体,苍老的面容如同一张腐败的老树皮,就这样黏在皮肉上。
看到年轻男人的一瞬,她微微咧开干裂的唇,嘶哑的声音如同锯子锯在木块上一般。
“来啦,进来吧。”
她像是知道江争要来此处的原因,所以她什么也没问,掀开门框边脏污的布帘,接过对方递来的鱼籽,引着男人进了里屋。
里屋中的烛台边染着一排红烛,烛光阴暗猩红,衬得那小屋愈发逼仄潮冷。
江争再一次完整地看到那尊红狐雕像。
血淋淋的大尾巴蓬松地散开,狐吻似笑非笑,红橙橙的眼瞳仿佛能反出幽暗的光芒来。
最吸引人的是,它怀中利爪半抱着一个笑得仿若金童玉女的胖娃娃。
“……跪下吧。”
干枯的声线喑哑道:“…你和你丈夫的生辰八字可带了?”
江争依言跪在熏人的香炉前,闻言立马肃穆地从口袋中取出两张黄色字条递了过去。
神婆细小苍老的眼半颤不颤,她口中喃喃有词,嘱咐江争磕三个响头,随后,将手中的生辰八字烧成黑灰,混着糯米、鱼籽和一小瓶古怪的红色汁液,用木杵捣成团,搓成一枚红丸。
“江争,”神婆的眼彻底闭上了,她哆嗦着嘴唇,唾星子飞溅,轻哑道:“用了狐仙娘娘的药,自此后,你便生是江让的人,死是他的鬼。日后,他的孩子也只会从你的肚皮里降生。”
这话实在阴森,甚至有些怪异的邪气。
可江争听了,却只觉心安、甚至是暗自欣喜。
男人脸色映着红凄凄的烛火,那烛火无风自蠕,像是一滩富有生命的、流动的鲜血。
他近乎虔诚地磕头,最后,双手捧过那颗腥味十足的、仿若新鲜胎盘的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在药丸入腹的某一瞬间,江争甚至恍惚能感受到腹腔中微微鼓动的、属于新生命的胎动。
他着了魔的想,得再快些了,宝宝已经在等他和让宝圆房了。
*
时间飞速,转瞬便掠至八月底。
眼见开学在即,江让和江争的东西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两人行李并不算特别多,考虑到路途十分远,大部分的生活用品不好带,便打算等到地方了再买。
阿爸阿妈明面把家里钱掏空了,给了两人准备了一千多块钱。
但其实临走前一天晚上,阿妈抹着泪,悄悄给江让在衣裳里又缝了一千块钱,并反复嘱咐少年不要告诉江争。
江让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其实在第二天刚上公交车的时候就全跟江争说了。
眼看着偏小的村庄、陈旧的众人逐渐在视野中淡去,江争硕壮的身躯挤在狭小的座位里,他轻轻抿唇,低声道:“让宝不用什么都跟我说,你要念书,钱本就该紧着你用,哥进了城可以寻一份工作,以后还能供着你读书……”
少年却只是笑笑,阳光雀跃地流在他的脸上,金灿灿的,像是秋日的麦子,令人能感触到青葱的、饱腹的幸福感。
他微微侧头,轻快道:“哥,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又分什么彼此呢?
江争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掩饰性地半垂下微红的眸,贴在少年肩侧的手臂绷得很紧,就好像是,男人正在努力克制着什么蓬勃的情绪。
又或许是,不合时宜的爱意。
日升月落,风起雨歇。
他们一共坐了四天的车,中途转了无数趟,才千辛万苦地到达了京市。
大城市确实与乡村十分不同,目之所及,大街小巷都是江让从前见都不曾见过的高楼大厦、繁华景象。
白色砖墙密密麻麻地垒成高耸的楼房,顶层半圆形的窗户透显出对未来建筑设计的幻想与展望。
蓝色巨大的玻璃幕如一颗巨大昂贵的蓝宝石,坐落在城市的中心,远远看去,无数簇阳光投过它折射出去,显出更加立体、辉煌的美感。
柏油马路平坦、毫无乡下泥地的砂砾与波澜,一丛丛规划好的绿化带分隔开来往的车辆,大街上一片车水马龙,广告招牌花花绿绿、吆喝声永不止歇……对于江让来说,一切都像是身处梦中一般。
而他和哥哥,则像是误入其中的、卑微似尘埃的蜜蜂儿。
尽管他们辛勤无比、怀有对未来的无数期待,可刚来到这个崭新的世界,他们难免晕头转向,心生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坐了几天大巴车,这会儿刚下车,江让想了想,打算先寻一处路边摊,随意吃些简陋的盒饭,顺便找老板问一问路。
但很可惜,或许是时间不对,两人转了半天都并未寻到,无奈之下,只好局促地进了街边的一家面馆。
京市的口音十分标准化,并带有本土的口音,若是说得快了,并不好辨听。
江让学习向来好,但口音难免带了几分乡下的土调,江争则更是不用多说。
于是,在听到老板说一碗什么都不加的面条卖了足足三块钱,江让惊讶的音调难免显出几分尴尬又局促的意味来。
老板约莫是本地人,正在柜台前按着少年只在书本上见到过的简易计算机,抬头瞧见衣衫简陋、灰头土脸的两人,脸色当即变了变,露出几分排斥和轻蔑的意味道:“吃不起就别吃啊,乡下来的叫花子。”
少年正是青春期最是要面子的时候,他日日期盼着来到自由、民主、由社会规范和文明礼仪约束的大城市,期盼着自己也成为真正的文明人,他怀揣着太多憧憬与理想。
可没想到,刚来到这里,便被人仅凭着衣着如此贬低瞧不起,面色当即难看了几分。
更何况,一旁的哥哥甚至并未听懂对方的羞辱。
一时间,江让竟莫名地生出几分难堪的心思来,他感受着周围衣冠楚楚、或是休闲崭新的客人若有似无看来的眼神,只疑心所有人都在瞧自己的热闹。
无数蜂拥而来的、无形的、高高在上的排挤令他近乎生出一种窒息的感觉。
少年拿着麻袋的手骨微微泛白,他咬牙掏出皱巴巴的六块钱,对老板道:“老板,给我们下两碗面条。”
老板翻了个白眼,随意接过钱,低声轻嗤道:“要我说没钱就老老实实在乡下待着呗,真是什么人都能来京市了,也不看看自己能撑几天……”
江让用力牵过哥哥的手,听着江争在他耳畔轻声问老板说话的意思,一声不吭地走到最拐角的地方落了座。
少年努力将自己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破麻袋往里面塞一些、再塞一些,好像这样,就能挡住旁人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了。
第157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21
连串铁锈钥匙入侵锁头的声音咣当作响,像是生锈的钉子咣咣铛铛锥打在坚硬的颅骨上一般。
分明是闷热的夏日,身材高壮的男人却裹得严实无比,他微微弓着腰,白皙的额头冒着灰蒙蒙的汗珠子,宽厚的手掌一边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另一边拧动钥匙。
终于,待到‘咔哒’一声后,锈迹斑斑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比柏油马路上闷热的汽油味更加难闻的霉臭味,像是因过分潮热而发了霉的金属或水泥闷出的刺鼻气味。
这是一间环境极差、逼仄、光线极暗的地下室。
敷衍的水泥墙面上有歪曲龟裂的痕迹,暗色的顶上挂着一盏小电灯,卫生间与厨房只有一墙之隔,紧巴巴能容下两人的床榻像是随时都会倒塌一般。
甚至,这里连隔音都差极了。
楼上若是有人走动,声音便会如同裹了层塑料袋的锤头砸在地上一般,咚咚扰得人不得休憩。
便是这样恶劣的住宿环境,在寸土寸金的京市,都得要两百块的月租。
这还是江家两兄弟苦寻许久才寻到的落脚之地。
好在江让和江争都不是特别在意物质生活的人,主要是手头的钱实在是不够看,毕竟,除却要付房租以外,林林总总的生活用品、水电费也不是小数目。
尤其是江让马上要入学了,虽然少年入学的学费全免,还能够申请补助,但难免有遇到紧急问题的情况,所以还得备着通讯工具。
两台最简单的按键手机都要了他们五百来块钱。
眼见手头的钱花得精光,江争当天便打算出去找工作。
男人年近三十,没上过学,又不是个多么嘴甜的,周身上下也就一身蛮力勉强能用。
在江让心里,自家哥哥从来都是个老实本分、甚至称得上好欺负的人,是以,少年担心他听不懂当地人的话,容易遭人欺负,八月底那大热天的愣是要陪着他一块出去找工作。
但找工作哪里是容易的。
不过来京市两周,江让便深切明白了一个道理。
城里人都是趋炎附势、踩高捧低的。
大城市确实自由,对于普通人来说,没有过多的人言可畏和山村里迂腐的礼数约束。
可实际上,这里的自由并不称之为自由,而被称为,忽视。
街道上的行人来去匆匆,他们不会如乡村中一般,来来走走热闹客气地打招呼,也不会一家有事儿、众人帮忙。
他们冷漠、各扫门前雪,只以自我利益为中心。
面对这样的社会现状,江让其实并非不能接受,每个人都有私心,这属实正常。
他无法接受的,是那庞大的城市中隐含着的高人一等的、对普通人和外地人的歧视。
那些斯文的本地人会因为着装、口音、粗俗的动作,甚至是吃饭姿势而去嘲笑外地人。
偏偏他们嘲笑的又不算彻底。
若是外地人有钱有势、或是有权傍身,他们便又变了一副讨好谄媚的嘴脸。
看得直教人作呕。
这里的阶级固化极度严重,茫茫人群好像被严格分为了有钱人和穷人。
连带着住房都是极度的两极分化。
有钱人住的地方,豪华、昂贵、占地广阔;穷人住的则是简陋的地下室、筒子楼、贫民窟。
江让失望,但失望也仅仅持续了一周,毕竟,在窘迫的生活磋磨下,他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于身无分文的穷人来说,在这里,确实连活下去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
江争最后找了个工地的活儿,搅水泥、搬砖,他什么都肯干,因为力气大、脑子也不算笨,所以什么都干得好。
工资日结,紧巴巴的日子便也能慢慢维持下来。
“让宝,我回来了。”
男人将今天赚的钱一张张理顺压在桌上,随后放下手中的塑料袋,里面蔫吧的土豆隐隐滚出一个角,像是偷偷爬出来窥探的下水道老鼠。
坐在书桌前的少年仰头,他似乎已经看书看了许久,这会儿微微抬眸看来的时候,黑蒙蒙的眼眸疲倦似得溢出几分水光。
“哥,”他吴侬道:“今天怎么样?”
江争心中温软,黑眸微亮,这样的感觉、这样辛劳一整天后有爱人等待询问的感觉,让他怪异地生出一种至死不渝的幸福感。
心口像是有火焰在燃烧,温顺的火焰,顺着心口蔓延至掌心,让人迟疑着,以为自己抓住了爱。
男人俊朗潮湿的面颊多了几分暖红,他轻轻抿唇,用一种很驯服、很期待的模样道:“今天很好,我多做了些活,赚了足足一百零八块呢!”
他说着,温柔的眼光中像是能溢出爱意的水液来一般,眼见小丈夫很认真地听着他说话,江争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絮絮叨叨、近乎剖白般地将自己的日常同少年说了个遍。
“早上我去搬了几趟砖、运了些沙袋……中午的伙食很好,有腌白菜根……我想着明天就要开学了,让宝之后又要在学校里住宿,今晚多给你补充些营养,所以刚刚去菜市场买了几斤肉,晚上做土豆炒肉丝。”
男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般,分明是最简单的日常生活,却越说越是高兴。
一直到触及斯文少年笑着看他的眸时,江争才陡然收住话头。
黑色的长睫忍不住颤啊颤,心脏跳动的声音大过楼上咚咚的脚步声。
男人忍不住红了脸,小媳妇儿似地低声道:“我话太多了,让宝你不用理我……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
他说着,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指,牵起红色塑料袋,准备戴上围裙进厨房做饭。
江让却忍不住笑了,这段时间他很少笑得这样开心。
少年轻轻扣住哥哥结实又令人安稳的手臂,语调轻快的像是出笼的鸟儿:“哥,你变了很多。”
江争动作顿了顿,他只觉得空气好像…更热的。
男人胸间震颤,无端想,以后、以后他一定要更加努力,努力换个好点的房子,住在这个连窗户没有的屋子里太委屈让宝了。
脑海中这样想着,江争口中却是低声道:“…是吗?”
江让微微弯眸,很高兴的模样:“是啊,哥,以前在乡下你回家也不会和我说很多话,总是一副闷葫芦的样子,哥,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江争只觉得齿尖很痒,那是一种钻心的痒,连带着舌腔都震动起来。
这让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在少年漂亮粉红的面颊上。
他习惯性地忍耐自己的感受,额边的细汗蜿蜒往下流淌,他低声道:“让宝喜欢就好。”
少年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他的目光仍未从兄长身上挪开,于是被那目光定住的江争的动作便也愈发僵硬。
“哥。”
汲着拖鞋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身后。
江争脑海中甚至有一瞬的空白,他忍不住想,让宝会做什么?
会从身后抱住他吗?
小时候的让宝粉粉嫩嫩的,总是很可爱地趴在他的后背上,咿咿呀呀地叫他哥哥。
让宝从生下来,到会说话,第一句话喊的就是哥。
“哥?”
清冷好听的少年音自身畔如水波般荡漾开,带着几分疑惑。
“这么热的天,怎么还穿得这么严实?都淌汗了……”
江让说着,微微仰头便要拿着毛巾帮男人擦去额边的汗水。
一时间两人靠得极近,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总觉得鼻尖处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半晌,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江让脸色忽地一变。
他动作快极了,一只手牵过男人的手掌,另一只手将对方竖起的领口处的拉链一扯而下。
江争生得又高又壮,比江让还要高半个头。
男人生来粉胎,是怎么晒都黑不了的白。他外衫下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汗衫,连绵起伏的肌肉群微微绷紧,胸口处涨出极夸张的弧度,中间微微透出一点愠色。
只是此时那愠色并非最为吸引人的点,真正引人注目的,是男人身上大片锈迹斑斑的擦伤与被血液褴褛染开的汗衫。
江争还想避,却被少年不轻不重、微微颤抖的指骨紧紧锁在原地。
“哥,这是怎么回事?”
江让的声音有些发抖,江争甚至能听到少年来不及吞咽口水后微微发出的悲戚音调。
男人盯着少年黑郁郁的、逐渐被打湿的瞳孔,额头的汗落得更多了,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将要被那泪液包裹填满了。
他近乎有些笨拙地解释,粗糙的、干裂的指尖轻轻拂去少年眼角的泪花:“让宝,别哭、我没事儿,你、你看,血都止住了,我今天就是上工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没什么大事儿,一点都不疼。”
江让抿着微白的唇看他,于是江争也不说话了。
阴匝匝的地下室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楼上的洗衣机声嗡嗡而震,楼梯间孩童上楼的嬉笑声,飞蛾在电灯泡边扑闪的零碎声…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静谧的时间拉长了。
坐在床榻边的弟弟轻轻垂头,微红着眼手法娴熟地替哥哥处理伤口。
糖纸的声音在空间中如同炸开的火花。
“让宝,不哭了,吃糖。”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中来回滚动,劣质甜橙子的气息此时却像是某种安抚心脏的镇定剂。
一瞬间,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乡下那间逼仄狭小的土屋里。
年幼的弟弟红着眼问哥哥,疼吗?
哥哥喂给弟弟一粒糖,弯着眼哄道,让宝心疼哥哥,哥哥就不疼。
于是,弟弟就想,以后等他有本事了,哥哥就再也不用疼了。
…
哲法大学离两人租的地下室太远,来回太过费劲,江争又受着伤,是以,新生报到第一天,江让怎么也不肯哥哥跟着自己一起去。
男人争不过,最后只好一遍又一遍清点物品,又将自个儿这段时间赚的钱全部塞给江让,嘱咐少年安置好了一定要打电话来。
江让自然应下。
外头正是清晨,日光恰好,天头湛蓝,车水马龙的城市也逐渐复苏过来。
汽车的笛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街角叫卖的声响,一切的声调都像是一首古朴的歌曲,时而尖锐、时而低昂,缓缓雾成一副漂亮的时代插画。
江让到学校的时候,校门口已经挤满了学生和家长。
与旁人拖着时兴漂亮的行李箱不同的是,少年只孤零零地拎着一个粗糙的麻袋,他身上的衣衫固然清洗的干净无比,但线头与缝补的痕迹却令它在一众时尚新颖的衣装打扮中显得格外落魄。
可纵然这样,少年的腰脊依旧挺得笔直,他看上去像是一株正茁壮成长的白杨,枝叶繁茂、斯文清冷。
无数的目光汇聚在他的身上,打量也好、嫌弃也好、爱慕也好、好奇也好,他只是沉静地走自己的路,认真完成每一项入学的表格。
江让从来都是个适应力极强的孩子,城市的踩高捧低固然令他心中失望,可他这几日很快便想明白了,父母和哥哥这样劳累地供他读书,不是为了叫他因自己的阶层而去自卑。
他好不容易走出大山了,他还有他的理想需要去实现。
在这个国家基础建设还尚未完全建设好的年代,一切都是机遇和风口。
填完表格,江让放下纸笔,礼貌地询问了身穿志愿者服装的学长入学流程,随后便要融入人群。
“那个,学弟。”
江让动作微顿,有些疑惑的眼神落在学长涨红的脸颊上。
他礼貌道:“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学长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电视上那个普昌省的文科状元啊?”
少年微微颤了颤眼,像是有些意想不到似的,薄白的面颊浮出几分流动似的细红,连鼻尖的小痣都未曾躲过洇染。
“……嗯,是。”
学长的表情兴奋了几分,他一双眼紧紧盯着少年清挑的身姿,有些紧张道:“江学弟,你是不知道,你那条报道在电视上出来的时候,可迷倒了不少姑娘小伙,段学长还特别在节目上说过期待你来我们学校呢……”
他说着,脸涨得通红道:“那个,学弟,方便的话,能给个电话吗?你以后有什么事儿都能来问我!”
江让整个人这会儿都有些微懵,他到底有几分不好意思,刚想着掏出手机,却忽地感受到身后一阵人潮涌动。
有不少学生似乎看到什么一般,在低声兴奋地同伴说着什么。
江让微微抬头,忽地感受到一股如淙淙流水般温厚的视线从他的面颊流淌而过。
来人身形修长,看上去亲切又儒雅,他颇有风度地站在少年身畔,布料极好的白衬衣如水一般坠下,男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礼节性地挡了挡手机,含笑对那学长道:“打扰了,阿让从前认真读书,平日里不怎么玩呼机。”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学长当即尴尬地收起手机,赶忙道:“没事没事。”
江让在一旁还有些微愣,段文哲忍不住笑了,男人松形鹤骨的清润面颊带上几分沉敛的温柔,他轻声道:“怎么了?阿让不认识我了?”
少年这才像是陡然回神了一般,黑而微卷的睫毛轻颤,像是蝴蝶震颤的翅膀。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愈发沉稳内敛、亲切近人,一举一动气质非凡,很容易便令少年联想到近段时间在超市彩色的电视机里看到的一些地方领导会晤的模样。
疏离感很重。
江让想,或许是对方昂贵的衣物、鞋裤,天然的阶级感令他即便温和、礼仪周到,也像是同周围人隔了层透明的膜一般。
到底一年未见了,即便两人通信许久,但人的感情便是如此,许久不见,便极易疏远。
更何况……江让忍不住想到两个月前自己毫不留情挂掉的那通电话,一股莫名的、尴尬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
“段、文哲哥,怎么会不认得。”江让有些尴尬道。
段文哲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一般,他始终温声细语,甚至毫不嫌弃地帮少年拎过手畔繁琐的物件,玩笑一般道:“怎么生疏了这么多?既然如此,那接下来,我可就要多些寻阿让叙旧了。”
江让抿唇,低声道:“……没有。”
男人动作顿了顿,忽地轻轻侧身,修长的指骨微微曲起,亲昵又自然地轻轻敲了敲少年的额角,语调带着细微的埋怨道:“那还同我这般客气疏远的说话?”
一瞬间,曾经欢笑、共洒汗水的画面一幕幕浮现,无数个信件、无数句想念都如翕动的潮汐一般,奔腾涌来。
少年忍不住抿唇,漏出几分细微的笑意:“哪疏远了,只是许久不见了,有些惊讶。”
段文哲脚步顿了顿,温润的眼轻眨:“惊讶?”
他想了想,却并未开口询问少年惊讶什么,而是如往常一般的,只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少年的意思。
男人含笑的棕眸染着点点星光,低笑解释道:“阿让,我今日是特意来接你的。”
第158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22
大学的日子比起高中来说,到底还是松快了不少。
至少不必再五六点便起床,昏昏沉沉地早读、做题、背题,随后进行没有尽头的考试。
当然,这是对于一小部分从小地方考上来的人来说的。
哲法大学在全国排名超然,建学可以追溯至百年前,并且,因着近年来国家愈发重视高等教育,培养创新人才,全国最好的师资力量、研究投资基本都汇聚来了这里。
大学的入学名额有限,尤其是哲法大学,按照每一年的招生情况来说,大部分入学的学生,要么是家庭富裕,打小就开始高端培养的孩子;要么就是有权有势,背景深厚的孩子。
只有一小部分,才属于那零星的、个别的,挣扎着从普通泥潭中走出的幸运儿。
江让就是其中之一。
江让的宿舍是四人间,好巧不巧的,四人皆是同一个专业中家庭背景一般的孩子。
当然,对比起来,江让的家庭情况约莫是最差的。
永远冒着毛边儿的衣领与肩线、皱巴巴轮着穿的两双鞋、简陋到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还有刚开学那一周,固定不变的馒头配白开水。
只是,这样的情况,也仅仅维持了一周便被无声地打破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身上穿着的衣服悄无声息地换成了舒适低调的高定品牌,手中的钢笔换成了国外进口的牌子,脚上的运动鞋也换作了昂贵轻便的品牌。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江让本就气质清冷出众,面容姣好,不笑的时候像极了少男少女们幻想的言情桥段中的男主角,如今换了身打扮,比起那些身份不凡的大少爷们还要更像公子哥儿。
按理来说,江让宿舍的舍友虽然家庭普通,但基本都是城市里的孩子,这些有名的牌子大多都是耳熟能详的,在少年头一次穿出来的时候,应当会表示疑惑。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少年周围的几乎所有人,都不曾对他身上昂贵的穿着提出过任何质疑。
就好像,一切的变化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对于江让这样一个从来只懂得埋头苦学的乡下孩子来说,他也根本无从发现问题。
对于少年来说,他将近十九年的生活中从不曾出现过娱乐、享乐相关的东西,他不知道什么叫名牌,也想不到一件衣服、一双鞋子的价格能达到昂贵的上万元。
他只知道舒服与不舒服的区别。
对于衣物的价格,顶破天也只能想到几十块钱。
这些衣物与物品无疑都是段文哲送的。
第一次收到的时候,江让自然是惶恐着拒绝的,生怕自己还不起人情。
当时,男人的面上并没有丝毫的意外,他先是笑着提起自己资助人的身份,表示江让所在的新闻专业平素活动较多,日后上镜需要一些撑场面的衣物。随后又以一种极其随意的态度提起衣物的价格。
——低廉却又看似合理的价格。
江让一开始也是不肯信的,但思及段文哲说的话,考虑到自己确实没有合适出镜或是参加活动的衣物,便犹豫着接受了。
但少年到底是有些心眼的,他拿着那些衣物去挨个问了舍友与隔壁宿舍的人。
所有人的态度都很平淡,只说是便宜普通,穿坏了也不会心疼的杂牌。
江让最后还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但他也不好白拿男人的东西,便按照相应的价格付了钱。
段文哲向来清楚他的脾气,也并未推辞,只含笑收了下来。
至此,江让才慢慢安下来心,不再多虑。
十月的天已经渐渐凉下来了,早上七点,少年依旧准时地起床铺被子、整理衣物。
江让的动作很轻,像是担心影响到还在睡觉的舍友。
他方才从床上下来,蹑手蹑脚地拿了洗漱物品,便隐隐听到身后细微的声音。
像是摄像头的声音,也像是截屏的声音,江让微微蹙着眉,下意识往后看。
只见,睡在他隔壁床的一个舍友已经醒了,正睡眼朦胧地摆弄着新买不久的新款触屏手机。
似乎是感觉到江让正在看他,那舍友微微一愣,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小声道:“江让,你天天怎么醒那么早,我见你也没定闹钟啊。”
江让也没多想,轻声道:“习惯了,打算过会儿去图书馆温课。”
舍友感叹道:“不愧是学霸啊。”
少年笑了笑,没有多说,出了门去集体卫生间洗漱。
只是,等他回来了的时候,发现宿舍的灯光已经亮起来,其余三个舍友也都穿好衣服,哈欠连天地坐在床下的桌边。
江让心中有一瞬间闪过一抹怪异的感觉,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样,似乎只要他一起床,所有人也就跟着起了。
但其实舍友们起了床也只是坐在位置上懒散地玩手机、玩游戏,简直像是被迫无奈一般。
江让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还是有些尴尬,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们怎么都起来了?天还早,今天周末休假,是我吵醒你们了吗?”
少年说着,眼神落在隔壁床最先醒来的舍友身上。
这个舍友名叫周路,平日生活作息极其不规律,是个十足的夜猫子,有时候能熬个通宵。
舍友几个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周路笑嘻嘻地最先开口道:“没,哪能啊。我们就是觉得睡多了不好,都习惯高中作息了。”
其他两人也在一旁附和。
这番话没什么问题,江让也没多想,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但为了避免给别人造成不便,他还是打算以后动作更轻点。
少年收拾好桌上的物品,挎上布包,刚打算出门,便听到了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江让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果然,出现在门口的,还是那张儒雅温厚的脸。
男人似乎十分青睐浅色系,今日穿了一身浅云色的外衫,眼前架了副金边眼镜,额边的碎发落在眼皮上,阴影随着细风柔软翕动,整个人看上去亲切温和极了。
他双手拿着几份早点,是最简单的茶叶蛋、豆浆和包子,每一份都是刚刚好符合少年的胃口与份量。
“文哲哥?你怎么来了?”
江让表情有些惊讶,玉色的面颊浮起几分浑然天成的潮红,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
平时也就算了,段文哲知道他的课表,日日卡着时间来给他、连带着他们整个宿舍送早餐。
可今天是周末,江让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今日的行程。
少年不是傻子,段文哲这一个月的表现实在再明显不过了。
各种找借口的送东西、日日不断的早餐、各种图书馆的约定、每日固定的早晚问好……
还有很多细致到江让甚至都无法想起的事。
其实如果换一个人,这样近乎毫无缝隙地插入他的生活,只会令人觉得厌烦。
可段文哲却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他极有涵养、十分绅士,无论做事还是说话都像是一汪温水,没有形状、也没有尖锐的气势,就好像,他本来就该融在少年的身边,尽一个兄长、学长、亲密同伴的责任。
不得不说,江让也会有偶尔恍惚触动的时候。
段文哲是个优秀到毫无缺点的人,刚刚进入专业学习、包括接触的美式腔调英语学习,便是优秀如少年也会遇到一些不懂的、无法纠正的小问题。
譬如发音就一直都是江让的一大弱项,毕竟他出身乡村,口音很难纠正。
是男人察觉到他的为难,陪着他练习、不着痕迹地引着他走出误区。
段文哲很少会如一些自以为是的人一般卖弄学问,他说话总是温温绕绕,谦逊又温和,旁人在他的指引下,不知不觉便能走出迷圈,得到感悟。
江让时常会感激身边有这样一位好友、兄长的教导、照顾。
可他又会想,不能总是这样下去。
段文哲对他的好感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了。
江让没法去回应,因为说到底,他和江争在乡下确确实实结过婚、办了婚宴,即使他们并没有打结婚证和任何法律上的证明。
他得考虑江争的心情。
至少得等哥哥先走出曾经愚昧的思想,遇到喜欢的人,他才能放下心来。
眼见少年有些出神,段文哲微微一笑,镜片下棕色的眸光闪着温厚的笑意,他温声道:“昨夜你没回我消息,我想着今天周末,你肯定又要去图书馆,就提前起床买了些早点,顺便给你舍友们也一起带了些。”
“瞧,果然撞上了。”男人眼眸弯弯,毫无阴霾,仿佛不曾察觉到少年故意的疏远,好脾气极了。
江让眉头微动,他蠕动嘴唇,刚想要说什么,身后便传来舍友笑嘻嘻的声音。
“诶呦,这多不好意思,谢谢段学长的好意!”
说着,一边的舍友互相推搡着往前走了两步,笑呵呵地接过早点。
他们很快便瓜分了早点,有人起哄、玩笑一般道:“段学长,你这一天天的殷勤的,是不是在追咱小江啊?”
此话一出,段文哲还没说话,江让倒是闹了个大红脸,黑融融的眸子水光凌乱,星星点点的,漂亮又慌乱。
段文哲平素便擅长同人打交道,这会儿气氛正好,他也并未因着避嫌说冷场子的话,只是含笑推了推金边镜框,温雅道:“还在努力……不过你们可别说了,阿让该不好意思了。”
众人的笑声带了几分揶揄。
江让忍不住颤眸,他下意识捏紧了肩侧的布包,圆润漂亮的指甲轻轻刮着布料纹理,耳根子红得彻底。
少年到底脸皮薄,有些扛不住的时候,段文哲十分自然地牵过他的手,引着他出了宿舍。
外面的天气正好,阳光刺破云层,冉冉升起。
丝丝缕缕橙色的光线披在少年水红的侧脸上,像是白玉兰染了胭脂粉膏似的,在段文哲侧过的角度,甚至能看到少年人颊边细细颤抖的绒毛,很可爱。
“文哲哥,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了。”江让微微敛眸,轻声道。
段文哲并没有露出不悦或不喜的表情,相反的,他只是耐心、包容地勾唇道:“好,阿让不喜欢我就不说。”
江让一愣,脸上薄红隐隐散去。
少年到底不曾真正接触过感情,也没有谈过恋爱。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此时的心情。
明明希望男人与自己保持距离,可对方当真应下了,却又觉得心中空了几分。
这是他从来不曾体会过心情,如此矛盾,像是无法解出、或是解错了的高数题。
“咔嚓。”
细微的拍照声在耳畔响起。
江让愣愣抬眸看去,段文哲棕眸湿润,指节微微抚着手机边框,轻笑道:“抱歉,刚刚…很漂亮,没忍住。”
段文哲一直都是个很喜欢记录生活、有十足生活情趣的人,一年前是,一年后更是丝毫未变。
江让并未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只是不知怎的,再无从前那般坦荡看着男人的心情了。
早间的图书馆人并不多,江让和段文哲无疑占到了最好的位置。
少年学习的时候向来极其认真,约莫到中午的时候,一旁的段文哲突然接到一则电话,再回来的时候,见江让已然开始收拾东西了,男人棕眸微闪,温声道:“阿让,我这边刚刚接到一个电话,段家旗下的企业近期要推出X3系列的新款智能触屏手机,下午有个发布会……”
段文哲说着,声音微顿,轻飘飘的语调带着几分如云似雾的意味:“我的意思是,你想去看一看吗?”
江让似乎有些始料未及,微红唇角张了张,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江让上课也有一个多月了,他是个十分勤奋、不打无准备之仗的聪明学生,从书籍和所有能了解到的渠道中,他已经将基本的专业知识摸得熟练了。
当然,这远远不够看,他还需要更多地去训练自己的写作能力、对新闻的敏锐度、获得信息的能力。
若是能够实际去感受、体会、学习,对未来本专业的深入学习来说,无疑会是一次质的飞跃。
眼见少年犹豫着没开口,男人笑笑道:“阿让,你不用紧张,我这边多一个实习记者的位置,本来就要找人去充数的,你来也算是帮我了。”
江让哪里不懂对方的意思,这是委婉的、不令人产生负担的邀请。
少年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
自刚来京市时,江让就知道段家的权势有多么的惊人了。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那栋如蓝宝石般的巨大玻璃幕高楼。
X3系列的触屏手机发布会便是在此举办。
为了参加发布会,江让中午还特意回了寝室一趟,换了身板正的衣服。
意料之外的是,寝室一片黑暗,舍友们似乎在他走后又睡了过去,约莫到现在还没醒来。
江让动作很轻地关上门,刚下楼,段文哲便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男人坐在一辆白色微扁、叫不出名字的轿车中,车窗自动下降,段文哲笑道:“阿让,这边。”
不得不说,足够多的金钱与权势确实能让人变得愈发英俊不凡。
江让看了两眼便垂下眸,手中捏着厚厚的本子和钢笔,乍一看去,像极了乖乖学生去听课一般。
淡淡的清香恍然靠得极近,简直像是要钻进少年的鼻腔之中了。
江让来不及避让,眼看着段文哲朝着他愈发凑近的、带着浅笑的温雅面颊。
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瞬间缩的很短,像是两尾在海中偶尔遇到同类的鱼,迟疑着想要用身体去触碰、感受彼此。
心脏好像跳的太快了,少年垂眸心慌地想。
咔哒。
轻笑的声音在耳畔如烟雾一般响起。
“阿让,这是安全带,要记得系好。”
江让的脸彻底红了,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扇动,像是雀跃欲飞的蝴蝶。
一路上,段文哲的心情似乎都很好,他耐心地同少年说了许多的关于发布会的知识和注意事项。
一直到会场的时候,才慢慢止住话头。
江让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蓝色高楼,宝蓝的镜面映照出一道挺拔、清减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头发被微风凌乱地垂在额边,怀中抱着纸币,很青涩的模样。
一瞬间,少年近乎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原来,他也是有机会走进这座城市的心脏的。
或许,这只是第一步。
发布会在二楼的大会议厅,从一楼的木质阶梯至上,江让一路看到了许多关于X3系列手机的巨大广告面板,包括设计理念等一系列的介绍都被镌刻其上。
会场中各种穿着西装的名流与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来回走动其间,发布会并未正式开始,段文哲方才进入,便被几个谄媚笑着、穿得板正的中年的男人围住攀谈起来。
身着白色西装的男人温润棕眸中闪过几分暗色,他侧眸对身畔安静观望的少年轻声道:“阿让,待会发布会就要开始了,你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我在这里等你。”
江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厕所就在会场尽头的右侧,江让上好厕所后正打算回去,却恰好撞上一手拿着手机,蹙眉冷声说着什么的段文哲。
男人面容俊冷,棕眸凌厉,眼睑下显着一抹细幽的、泛着微末青筋交错的青黑色,他黑色的发稍稍往后梳起几分,身上的黑色西装莫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的眼神淡淡扫过江让,顿了顿,随即便挪移开了,竟像是全然不认识少年了一般。
“文哲哥?”
江让这会儿的语气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别的不说,这样短、不超过五分钟的时间内,文哲哥怎么就换了套衣服,还重新做了个造型……
男人动作一顿,凌厉的眼眸如捕猎猎物的大型兽类一般微微眯起,他摩挲着修长指节上的古银色指环,嘴唇微动,平声道:“你就是江让?”
江让微微皱眉,还想说什么,男人莫名看了他一眼,淡色的唇弯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声音很沉:“小同学,我可不叫段文哲。”
第159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23
“阿让?怎么心神不宁的?”
男人温润担忧的嗓音将少年唤回现实。
江让下意识抬眸看了过去。
白色西装的男人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水淋淋的棕眸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出水缸中溢出的气泡色泽。
他看上去无害而斯文,修长的、毫无装饰的指节轻轻抚了抚少年的额头,轻声道:“不舒服吗?”
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瘙到心尖一般,江让忽地反应过来一般地,红着脸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口中的语言也显得有些局促。
“不、不是…文哲哥,我刚刚在厕所里,碰到了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
段文哲总是含笑的面容微微顿了顿,他微尖的眼角掠过几分暗晦的色泽,语调轻松而不经意道:“啊,所以阿让是把别人当成我了吗?好伤心啊——”
“文哲哥,别取笑我了!”少年显然也清楚男人话语中调侃的意味,青涩俊俏的面颊带着几分亲近的微恼。
段文哲眸色微深,被灯光淋湿的眼窝处显出几分细细薄薄的青筋与血管,平时细瞧不见,但在灯光游的大会场中,却十分显眼,隐约透出几分幽幽的病态。
男人嘴角支起一抹浅笑,他笑吟吟道:“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阿让约莫是遇到我那位工作狂兄长了,他叫段玉成,也是今日发布会的重点人物。”
说到这里,段文哲的语调一瞬间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落不到实处的泡沫一般,他说:“我和他是同时出生的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小时候我们特别调皮,总是喜欢扮成一个人去吓跑家里的客人呢。”
江让想象了一下,忍不住被逗笑了,鼻尖的小痣染着薄薄的红:“原来文哲哥小时候这么调皮,不会挨揍吗?”
段文哲勾唇,慢慢地、意味深长道:“父母不喜欢粗鲁地动手教育我们,毕竟那些客人,也都是只是短暂地出现一阵。我的父母感情很好,十分热衷于在别人的面前展示自己模范的爱情呢。”
少年并未深思,含笑的眼眸亮晶晶的:“文哲哥的家庭环境可真好。”
段文哲没有再就着话题继续说下去,他绅士地伸手,仪态尽显:“阿让,发布会要开始了,我们该入座了。”
下一秒,会厅的中央音控声音果然响起来,提醒众人入座准备。
因着跟在段家二公子的身边,江让有幸坐在大会厅的正前排,少年兴奋的面色微红,指节都不自觉捏紧。
发布会正式开始了,江让赶紧拿起纸笔,端正地宛若上课的学生一般。
主持人是一位口才仪态很好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寥寥几句便引出了本次发布会的重点角色。
段氏现任掌权人,段玉成。
男人穿着一身西装,分明是与段文哲一般无二的样貌,气质却格外锐利,男人唇色很淡,像是有些缺水,又像是本就如此一般的干冷、沉厉。
段玉成对于新型智能机的介绍并不多,他声音低沉,讲解简洁明了、直击重点,无数摄影机的灯光将男人的骨相完美捕捉,就连话筒,仿佛成为了国王的权柄与荣耀。
男人喉结微微滑动,冷漠的棕眸色泽很重,像是城府漩涡的具现化。
他微微扫过人群中的少年认真记录的模样,骨节分明的手掌摩挲着换了一边,重新握住话筒,口中流畅稳重的介绍不曾停顿半分。
…
发布会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光明坍塌,黑夜围剿着整座城市,街角灯红酒绿的招牌闪烁着亮眼的光。
不远处,醉醺醺的酒徒深入小巷,随意半靠在光洁的墙角,像是就地便能够沉溺进一场梦境之中。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不确定学校的食堂是否还有夜宵,段文哲便提出和少年在校外解决晚餐。
男人的态度十分随意,江让也就没有多挂心,但直到车辆到达目的地,少年才忍不住蹙起了眉。
那是一家由棕金墙面和玻璃方块装潢的西式餐厅,灯光如烛火幽幽,金灿灿的光芒透过缝隙照在路人身上,像是夏日阳光般鲜活地降临。
站在外面看,那简直不像是一家餐厅了,更像是昂贵水晶球中的魔法屋。
这根本就不是江让这样阶层的人能消费得起的场所。
段文哲向来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江让迟迟不动的意思。
“阿让,”男人微笑道:“不要有负担,你早晚有一天会接触到这样的世界,如今不过是提前,更何况,今晚有些话我一定要同你说。”
路边的车光一瞬间照亮温润男人俊艳的侧脸,在大灯的点燃中,那双水色棕眸宛若一颗漂亮剔透的玻璃珠。
江让看得到它其中闪烁着的忧郁爱恋、温柔等待……以及,耐不住想要表达的真心。
又一道灯光闪烁而过,少年微微颤了颤薄白的眼皮,红润的嘴唇下意识地轻抿,随后忍不住地蹙眉。
江让下午只喝了矿泉水,没有味道的矿泉水,可是现在,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疑心自己的唇齿中溢出了苦味的汁液。
像是乡下农民们用以剔牙的野草根,清新却苦涩。
手中不知不觉已然溢出了粘稠的汗液,江让最后还是没有拒绝。
他只是想,这样也好,早些说清楚,日后也就不必到难以割舍、多愁善感的地步了。
这无疑是江让第一次吃西餐。
耳畔提琴与钢琴的声调融洽而悠扬,数道昂贵却份量极少的餐点被服务员恭恭敬敬地上上桌,江让不会吃西餐,也不知道刀叉该怎么用,只好局促又静谧地低着眉。
直到最后一道菜上齐,段文哲对着一旁的服务员微微颔首,一大束美丽猩红的红玫瑰便凭空出现在男人的怀中。
周围有人善意地看着这一幕,只是,很快的,也不知是否因为美丽的玫瑰被推移至对岸的少年怀中的缘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漂亮如鹤的少年所吸引。
小提琴与钢琴的声音在缓缓变幻,《水边的阿狄丽娜》逐渐变了味道。
皮格马利翁终于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可美丽的故事似乎还并未走到尽头。
水波温柔的音乐逐渐变得跃动、理所当然,甚至是兴奋。
属于《坎道列斯》温馨的却变幻无常的音调逐渐浮出水面。
这一刻,灯光、月色、星辉、爱情、包括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少年的身上。
透过白衬衫隐约可以窥见的纤瘦腰肢,乌发红唇的少年慌乱地抱住玫瑰,美丽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艳色了。这一刻,他是无止境的海浪、流浪画家笔下的油画、雨天湿漉漉的小狗。
过分多的凝视齐聚在身上的感觉是怪异的。
因为优秀的容貌,少年从小到大都习惯了旁人的目光,可现在……江让近乎生出一种自己被囚禁于旁人眼中的错觉。
当然,只有段文哲是例外的。
男人依然是温柔的,只是那温柔的面皮下,抽搐着隐晦的兴奋。
按理来说,面对自己所爱之人被旁人觊觎的情况,男性们大多都会生出一种被侵犯地盘的不悦感。
可段文哲却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这样说,他有一种惬意的、稳坐钓鱼台的安定。
他似乎料定,自己会是唯一的拥有者。
“阿让,”男人缓声开口,棕眸中的柔情几乎要化出水来:“或许你早已猜到了,可我还是想要更正式一些。”
钢琴曲的音调进入高潮。
“我爱慕你。”
段文哲约莫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声道:“你知道的,我总是喜欢读一些诗文,那一年的时间里,我找尽了含蓄的语句写给你,可每写一句,我都忍不住对应一首更加大胆的示爱诗句。”
“每写一句,我都会幻想着你的表情、你的笑容……期盼你的回信。”
“阿让,我知道你的抱负,也知道你在着手收集的偏远地区的资料。今日,我仅想以段文哲的身份,期盼你让我有一个同你并肩而行的机会。”
男人的表白真挚得近乎令人动容。
少年的面上闪过几分挣扎与动摇。
——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位真挚付出、感应共鸣的追求者视而不见。
一瞬间,段文哲能极强烈地感觉到四周因少年而嫉妒、嫉恨自己的眼神。
那些人大约心里嫉妒的都要扭曲了罢?可他们也只能忍着了。
毕竟此时少年的眼里,只有他。
段文哲长居高位,从来都受人追捧,此时面对那些隐晦的、毒针似的目光,非但没有不悦,甚至还一副心情好极的模样。
眼见少年微微张唇,应答的话语就在唇畔滚动。
段文哲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抽搐的手掌,他太想亲手记录下这一刻了,而不是靠着监控、或是旁人的手机。
“文哲哥,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让拒绝了。
甚至,在少年说出口的一瞬间,男人还未曾收敛好面上温柔的笑意,显得分外怪异。
段文哲唇边的细纹一寸寸被抚平,慢慢的,那双幽深的眸变得粘稠而沉默,像是一阵又一阵海潮溺亡的窒息。
——这是与他预期完全相反的回复。
江让分明对他有情,而他分明也是所有人中最能洞察少年心事的人,他们明明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哪里出错了?
明明今天会是少年最感激、也最容易对他动容的时候。
为什么会出错?
段文哲紧紧攥紧指节,手背青筋微微凸起鼓动。
江让的情绪似乎也十分差,少年垂眼,轻哑的声音带着几分歉疚道:“文哲哥,很抱歉,有一件事我想我必须要提前告诉你,其实、我在平溪乡的时候,迫于家中压力,和我哥结婚了。”
段文哲安静地垂眸,唇边的笑意依旧未散,老实说,这样笑着的他是古怪且空茫的。
真是糟糕,他想,果然还是应该时刻注视着才不会生出意外吧。
当然了,眼下还并未彻底走入绝境。
“阿让,”男人的表情恰当地显出几分忧郁与怜爱,他轻声道:“很辛苦吧?明明想走,却又被他们拉着拽了回去。”
少年果然垂下了头,翩飞的黑睫不停震颤,像是要落下可怜的露水来。
段文哲轻声道:“但是如果我没猜错,镇子那边地处封闭,也没有民政局……你们应该没打证吧?”
江让果然点了点头,他约莫想说些什么,可段文哲却打断了他。
“或许我的话有些出格,可阿让,你也心知肚明,那只是一场封建愚昧、毫无效力的婚礼,现在的你依然是未婚的身份,你不该画地为牢、将自己死死困在那里。”
段文哲深呼吸一口气,眼睑浮出细微的红:“总之,无论如何,我会一直等你。”
江让下意识地捏紧了手边散落的玫瑰花瓣,猩红的汁液覆着花香,将他的指尖染得通红。
他静静地低头看着,总是挺直的腰脊无端弓下几分。
嗡嗡——
老式按键机屏幕突兀地亮起蓝光,浮现一条来自‘哥哥’的消息。
若是往常,江让不必多想,便会早早回应兄长的消息。
可现在,少年沉默片刻,始终没有按开。
*
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段文哲将江让送回学校后,开车回了段家老宅。
将近十一点,夜空中布满阴云,苍青的月光湿淋淋地披泽而下,像是下了一场灰败的小雨。
段文哲手中压着一叠牛皮纸包装的文件袋,面色平静地进入老宅、穿过长廊。
段家老宅是中式园林设计的四合院别墅,粉墙黛瓦、植被葱郁、价值连城。
长廊的左侧是一汪深碧色的小湖,湖中央立着一个砖红瑰丽的湖心亭。
长廊的右侧则是八卦阵模样的假山,据说是经由数位风水大师设计而成,有辟邪敛势之效。
只是,这园林美则美矣,在这样的深夜中,却显得分外阴诡,仿佛人走进去便会被全然侵吞下去。
“文哲少爷回来了。”
主厅内,穿着考究的管家在一旁接过男人的白色西装,他微微弓着腰,谨遵社交礼仪地将衣物放至一侧的竹木衣架上,随后退了出去。
老宅中恢复一片寂静。
段文哲随意解开袖口的一粒白珠扣,狭长的棕眸如同不成形的水流,落在沙发上垂目岑寂的兄长段玉成身上。
段家老宅规矩很多,其中之一,便是归家后,需要于前厅端坐一刻钟,冷下心愁,再行入室。
这是早年信风水的段父段母所定下的规矩,多年来,这规矩已经刻入段家二子的骨子里了。
“大哥也是刚回来么?”段文哲陡然开口,语调温和客气。
段玉成并未言语,修长的指尖一搭接一搭地扣在膝头,活像是根本没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段文哲却并不感到尴尬,他面颊含着平静的笑,慢条斯理地打开牛皮袋中厚厚一叠打印出来的照片,一边翻阅,一边自言自语道:“大哥今日见到阿让了吧?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和你从前看到的照片一样可爱?”
时间冷寂许久,段玉成才动了动那双与其弟全然相似的棕眸,锐利的眸子不经意般地扫过段文哲手中少年垂头捧住玫瑰的照片,顿了顿后,他避开目光,锐利的眸中带了几分古怪之意。
“段文哲,你的病似乎还没好。”
段文哲眉色一顿,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他拢了拢手中一大叠关于少年的相片,眸中明暗不定:“大哥,我只是比较喜欢记录生活而已。”
段玉成起身,居高临下的棕眸中带着几分细微的轻视,男人随意转了转指节处的戒指,淡声道:“是不是你自己清楚,被到时候被人抓住了,丢了段家的脸面。”
说着,男人便要上楼,只是,还未等他多走两步,身后的便响起一道温和虚伪笑容。
“大哥,你可别忘了,你书桌上那本书里,还夹着一张呢。”
第160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24
淡淡的纱帘帷幕罩着宽大的落地窗,日落西山的光芒如同自油锅中炸得深厚的油脂,腻腻地铺入棕灰大理石的办公室。
方形木桌边,身着深灰西装马甲的男人垂着眼,拇指慢慢转着底色深厚的黑曜戒,修长的指骨泛着薄薄的青,蔓延的青筋鼓起小山似的脉络。
好半晌,他半掌控似地抽出书架上唯一一本与金融、政圈毫无关联的书籍。
空气溢过一股清淡的油墨香,书页翻动的声音十分随意,扑朔得像是即将被冷淡不耐的主人丢进熔炉的废弃品。
直到一张泛着褪色的白的相片从中飘出。
段玉成指骨按住书本,他的视线并未全然被那照片吸引,反倒是长久地停驻在一串被标红的字眼上。
‘想要驾驭自己,就要学会自制,如此方能免受盘踞于内心的欲望的控制,也不会被欲望支配,进而真正做到主宰自己。’
男人静默地看了半晌,好半晌,他挪开眼,犀冷的棕眸中仿若将要覆盖上冰霜。
他不喜欢脱轨的感觉,也不允许任何超出计划的意外发生。
段玉成冷冷地看着照片上捧着花束、面红羞涩的少年,曲起的指节径直将其从画面的正中间撕开。
早该这样了,从第一次在老宅前厅的沙发间隙间撞见这张照片开始,就该撕掉了。
而不是在第二次、乃至第三次看见的时候,将它攥入湿透的掌心。
段玉成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被撕为两半的相片,将它重新夹入书中。
这本书陪伴着段玉成近乎整个成长期。
也是曾经父母对他的期待。
咚咚咚。
平平的敲门声后,穿着严谨衣着的秘书低声道:“先生,坦德利那边传来消息了。”
窗外的日光已经彻底被滚滚的阴云笼罩,屋内的灯光显出几分性冷淡般的凉意。
段玉成淡淡笼着修长的钢笔,声音平静:“怎么说?”
秘书先生的头依旧低着,声音愈发低了。
“先生,说是扣押了我们的人和货,要您亲自前去重新谈价。”
阴云愈发厚重,灯光四分五裂地照在男人面颊上,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那温润的段二公子,还是那位雷厉风行的大公子。
段玉成微微眯眼,喉结微滚,他慢慢取下指节上冰冷的戒指,声线听不出情绪:“是吗?这件事你不必管,做两手准备。”
秘书低低应了一声,面上的凝重褪去几分,毫无异色地退出了办公室。
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后,段玉成取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嘟的几声后,一道温润的男音自电话中幽幽传来。
“大哥,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
段玉成额边的发丝落下丝缕,男人单手敲了敲桌案,狭长的眼眸极缓慢地转动,隐约显出几分血色,单是看去,便叫人生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应该也接到那边的消息了,我手下的势力在明面上、集团内部那些老东西虎视眈眈脱不开身,你去解决。”
话筒那边传来几道铁棍与闷哼的声音,段文哲微微喘口气,温润的声线纹丝不变,他轻笑着,语调带着几分如电视主持人所说的亲切温柔道:“大哥,你还真是喜欢使唤人,不怕你的势力也被我一并吞了?”
“毕竟,我用的可是你的身份。”
段玉成轻嗤一声:“说得好像他们认人一样,信令在哪个段玉成手上,哪个才是领导人,不是么?”
“处理干净点,能动手就别废话。”
段文哲笑了,温和道:“大哥,那……”
段玉成眉头不动,指骨微敲:“五五分利。”
话音刚落,对面传来笑声,漫不经心地应下了。
只是,在余音的最后,段文哲轻飘飘的提了几句话。
“大哥,容我提一嘴,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吧,即便换了身份,你也不是段文哲。和他有感情的是我,无论你做了什么,他都只会将你当做我。”
“他会是我未来的妻子,只是时间的问题。”
“大哥,”温润男人的声音带了几分怪异的笑:“我不介意你以我的身份去注视他、去亲近他,阿让很美,理应得到所有人的喜欢,你尽可以去看,只是时间到了,就该清醒了。”
段玉成的指节几乎一瞬间收紧,男人向来对任何事都从容不迫,这会儿脸色却阴沉的可怕,牙关出的筋骨显出几分紧绷的冷戾。
与段文哲全然相同的面颊显出森森寒意。
他扯了扯唇,握着手机的手掌换了一边,男人声音阴冷道:“我看老头子他们当初送你去精神病院是正确的选择。”
段文哲只是轻笑一声,挂断了电话。
段玉成闭了闭眼,指腹按了按额头,他忍不住想,段文哲凭什么觉得他对江让会生出心思?
不可否认,少年那张脸确实很漂亮,清润隽秀、如松如竹,但对于段家的权势来说,若是想要,一抓一大把。
江让有什么特殊的?
他当初留下那张照片,也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留下一丝一毫失控的可能。
*
自那日拒绝段文哲的表白后,江让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对方了。
男人像是伤心之下无法面对少年,连学校都没来。
江让这段时日心中自然也是忐忑十分,加上舍友在耳边不断的念叨……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本就比较敏感,现在只当是自己当初那番话伤到了对方。
实在说,江让并不是对男人毫无意思。
只是,他们之间隔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像是天上的白鸟和地上的刺猬,本就不该有过多的交集。
天气已经愈发的冷了。
方才下课,少年抱着几本书,慢慢往食堂赶。
路上的风夹着细雨,寂冷地朝着面上溺来,江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尖连带着那颗漂亮的小痣都泛起了细细的粉意。
现在人正是多的时候,少年慢慢随着人潮进入食堂。
嗡嗡——
有消息进来。
江让腾出一只手,点开消息。
是江争。
‘让宝,今天下雨了,天气很冷,添衣服了没有?’
江让抿唇,垂着眼回复。
蓝光微闪,信息还没发送出去,少年在人潮挤压失控之下,被推着朝前面小半个真空地带倒去,迎头撞到了一个高挑的青年。
对方似乎刚打完饭菜,被这样一撞,整碗菜食都兜头撒到了身上。
江让顿时一惊,下意识便道歉。
被人撞成这样,那青年自然恼火异常,口中忍不住怒道:“就说不该来食堂……”
但火还未曾发出来,在看到少年那张脸后,语调当即就变了几分:“你就是那个江让?”
江让一愣,抬头看去。
那高挑青年染了一头黄发,身边跟了好几个人,约莫是一个团体的,周围人大约都清楚他的背景,一时间,小半个食堂都安静了下来。
少年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那黄发青年便上下打量了一番,脸色的表情逐渐变得十分轻蔑。
他微微扯唇,露出一个略显恶意的笑容:“早就听说你了,山里来的省状元嘛,啊……除此之外,还是段文哲的小情人?”
旁边有人接腔:“哥,现在估计不是了,段文哲都多久没来学校了。”
黄发青年噗嗤笑了一声,他摩挲着手指,微微陷进去的眼珠如毒虫一般盯着面色煞白的少年,慢慢道:“长得确实不错,难怪那位眼高于顶的段二少爷能看上。”
“江让是吧,听说你家里很穷,我这身衣裳加鞋裤得上万了,你看看你怎么赔给我?”
江让脸色一瞬间变得空白,脑子里像是飞进去一万只蚁虫嗡嗡轰鸣。
不说其他,在这个年代,一万块钱对于普通家庭来说,那就是天方夜谭。
他就算去卖血,也不可能凑够一万块钱。
眼见少年一副摇摇欲坠之态,那黄发青年扯唇笑笑,不怀好意道:“这副样子,该不是赔不起吧?”
“这样,既然你跟段文哲都掰了,不如跟了我吧,我一个月给你五千,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江让的眼眶已经彻底红了,但他只是冷冷看着对方,牙关紧咬,一副冷美人的模样,清隽非常。
那黄发青年看得眼睛都泛直,眼睛眯了眯,笑嘻嘻道:“不跟我也行,马上就赔钱……你还有个哥哥是吧?赔不上钱,我可就要找人往你家里堵了。”
少年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慌乱,他像是一朵垂落在幽冷瓷瓶边的玉兰花,摇摇晃晃、顺着暴烈的大雨,即将被冲打进深渊般的瓶中。
周围人的声音已经听不真切的,只有耳畔过分刺耳的耳鸣声持续尖叫。
江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宿舍的,路上的雨已经下得很大了,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后,连地面都被拖拽出了一道道阴影般的湿痕。
潮湿的水珠一滴滴地顺着惨白的下颌尖往下坠落,少年往日一头蓬松漂亮的黑色发丝湿漉漉地垂下、黏在额头,白色微厚的卫衣被吸饱了水分,冷沉沉地坠在骨头上,衬得他脸色青白,仿若水鬼。
舍友们都还没回寝室,江让慢慢蜷缩着身体,双腿微弓,如同一只避难的蜗牛般,颤抖着趴在桌前。
段文哲不在身边的这段时间,他消瘦了很多,少年像是被削去枝节的白杨,风一吹来,便愈显寂冷清凉。
江让不知道自己现下该怎办,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段文哲。
段文哲是个贴心温柔的人,甚至称得上解语花。
与江争不同的是,段文哲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给予青年最需要的东西。
无论是实习记者的位置,还是体贴的早餐、图书馆合适的位置、资料的收集、甚至是一些关于深度课程的解答……
可以说,这段时间相处以来,江让只觉得对方与自己是近乎灵魂般的契合。
但也仅限于此。
可今天,江让猛然认识到了一件一直以来被他忽视了的事情。
那就是,这座城市从未真切的接纳过他。
他所得到的一切好意、一切尊重、一切便利,都源自于段家、段文哲的权势。
江让无法抑制地浑身打着哆嗦,他试图咬紧牙关,止住口腔中的颤意,却只是徒劳。
在阴暗与嘲冷齐齐袭来的一瞬间,少年想到了很多。
譬如刚来京市的窘迫、路人莫名投来的鄙夷、房东大叔的白眼、工地上那些欺压哥哥的人……
原来,恶意从未离他远去。
它们像是一堆厚厚的泥泞,若是有权势的日光照耀,它们便乖顺地化作干土,任人踩踏。
若是无权无势的人不当心踩了上去,便只能深陷其中,任由侮辱。
他是成绩好,是能得到老师的喜爱,但那又怎么样?
段文哲一走,他便又恢复了原型,成了最初的那个毫无立足之余的穷孩子,谁都能来踩他一脚。
江让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段文哲和向天明不一样,向天明不懂他、欺辱他、逼迫他,他利用起来得心应手,毫不手软。
可段文哲不是。
段文哲待他温柔、耐心、彬彬有礼,他理解他的理想,不求回报地帮助他、支持他,甚至连表白都是如温水般的柔软……
江让死死低着头,心中隐约生出一股悔意。
实在不能怪他这样想,人在极端环境之下,是很容易对自己曾做过的决定产生悔意的。
少年试图努力按耐着,手筋都止不住地抽搐,却依旧忍不住去想。
如果当时他自私一点,答应了段文哲,今天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少年红着眼睛想着,攥着手机的手骨都泛着层死白的灰。
“嗡嗡嗡——”
有电话打进来了。
江让几乎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他抹了抹颊边的汗水,抖着手去看手机上的来电。
蓝色的屏幕上显出两个跃动的方格字。
哥哥。
心口一松,失望如潮水一般涌来,少年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江争的那一瞬间,他是失落的。
红色的接听按钮被按响,江让半垂着头,好一会儿没吭声。
“让宝?怎么没回我消息?今天天冷,衣服穿好没有?中午吃了什么……”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顺从,一如从前十几年间的每一天,江让却并不感动,反倒只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闷燥。
“让宝?今天怎么了?不开心吗?”
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话筒中轻轻传来,江让近乎能想象得到哥哥的表情。
少年勉强打起精神,嗓音有些发干道:“哥,我没事,就是今天课比较多,我先不跟你聊了……”
“让宝,先别挂——”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喘息,像是在小步地奔跑,背景的声音中车辆嘀嘀声十分刺耳。
好一会儿,江争才勉强止住气息,他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温驯到近乎柔软道:“让宝,你下楼,来门口…哥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还有新买的衣服和这个月的生活费。”
江让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愧疚、近乎压抑的愧疚。
这愧疚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具体代表了什么。
它们排山倒海般地扑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压塌了才好。
少年愣愣地看着桌面上碎了一个角的玻璃镜中的自己,红肿的眼眸、苍白的脸颊、沉郁的气息,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愣了许久,轻轻的对手机那头的江争道:“哥,你回去吧,我上课了,先挂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