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开始下降,乘务员将进行落地前的安全检查。请您回到座位……”
在空姐甜美的提示音中,林月缓缓摘下了自己的眼罩。
虽然早在凌晨四点她就起床奔赴魔都机场,含上中转一共飞了5个小时才到达腾冲,但是这一路的飞行她都没怎么睡着。
一方面这可谓是她人生中做过最大胆的决定,至今她还一阵恍惚没想到自己此刻会出现在腾冲上空,飞行的途中脑子里充斥的都是未来一个月自由自在的GAP时光。
另一个原因是同行的Kelly姐实在过于兴奋,拉着她说了一路的话。
偏偏两个人身量都高,此前值机的时候选了前后排的邻近过道座位,这样活动空间大一些。这就导致林月想听她说话还得一路扭着脖子,别扭极了。
所以在路途的后半程,她直接选择戴上眼罩闭目养神,同时也算是礼貌地拒绝了热聊。
见她“醒”了,Kelly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倾身凑上前,“我跟你说那个登山鞋我还没买,我打算到了之后先挑挑房子再说。噢对了说到这还有一件事,我们那个民宿又出幺蛾子了……”
听到这里林月不禁有点头疼,这次旅行的初衷其实是三个被工作压垮了最后一根稻草的女人们的一次都市大叛逃,现在这些旅途的真实细节扑面而来,她感觉那些死去的回忆又在攻击她了。
*
去年,她从工作五年多的老东家跳槽到了一家新公司,因此认识了Kelly并跟她短暂地共事了一个月。
两个人之所以结下了革命友谊正是因为有共同的仇人——这家新公司。
“离谱”二字都已经无法形容这家公司,同事们都亲切地称这里的工作内容为“屎上雕花”。
……
林月的第一份工作是通过校招途径入职的,在一家以“狼性文化”著称的建材制造业公司整整奋斗了五年时光。
成也地产,她乘上了行业最后一波东风,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一路披荆斩棘,先是做了2年销售,然后抓住了机会转岗成HRBP?,3年后又晋升成了公司最年轻的职能经理。
败也地产,作为下游公司,公司这两年业绩随着地产的没落也逐年下滑,都说一个公司走下坡路的征兆就是抓考勤、抓纪律、降本增效。
在第一家公司的最后一段时光她过得“充实极了”:早上8点和业务部门召开线上早会通报销售考勤、拜访客户的数据,9点到了公司又要整整呆8、9个小时,完成任务单、做项目、改方案、憋PPT,要是不用加班她就可以回家,但是也逃不过晚上20点的销售晚会。
是的,为了push业务部门完成任务加大威慑力,人力也要出席业务部门的会议,方便时刻承接区总的“这个人不行,人力谈掉”的恶魔低语。
而林月之所以到了第五年还在咬牙坚持,主要是因为这家狗公司年度加薪的生效时间是次年7月,也就是说用了一年努力的奋斗,在农历年前收到加薪短信,也还要再押半年才能生效。
但是林月何许人也,那时的她一度认为自己就是为了工作而生的铁血女战士,硬是咬牙坚持到了8月看到7月工资条里陡然增高的工资才开始安心写简历,就为了跳槽的时候流水漂亮一点。
……
通过2个月密集的投递、面试、谈薪各种环节,林月最后选择了一家位于北外滩的国际货代公司继续她的HRBP工作。
那段时间,所有见到她的前同事都纷纷夸赞她的红润好气色,五年的全情投入也让她积累了很多好人缘,散伙饭吃了是一顿又一顿。
没想到,就算她成为了部门里第一个跳出血汗公司的幸运儿,所有的兴奋也只停留在离职交接的那段时间。
都说如果一个人上班感到很快乐,只有三种情况:第一TA刚入职,第二TA马上离职,第三TA疯了。
在经历了前两个阶段之后,林月终于发现了这家新公司的傻逼之处,也是在这时,她和Kelly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Kelly何许人也?严骊,82年生人,经历了外企在魔都蓬勃发展的黄金年代。
在快消、金融、酒店等行业兜兜转转,职场道路开局即巅峰,30岁就当上了外企最年轻的招聘Manager,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Kelly严招不到的人,没有人可以招到。”
同样,她挑男人的眼光也跟招聘一样毒辣,看透了爱情的谜题,至今仍然独美。
如果有人封Kelly为外企大批退出中国后魔都最后一个穿着Prada的女王,林月是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在新公司工作期间,一开始林月是因为校招项目才和Kelly建立了联系。
这家传统货代公司总人数2000多人,踩狗屎运乘了疫情的东风那三年卖舱卖得飞起,又顺势在21年上了市,同年低价收购了一家海运货代公司,没想到这家小卡拉米公司给它贡献了大量的营收,反而是自己既有的业务只占了24年集团营收的50%,净利润更是只有惨淡的20%。
现在这家公司下定决心想整顿自有业务,扶持二代上位。这两年老板外招了CEO又挖了一大波职业经理人团队,各个部门都要搞改革创新。
人力首当其冲就是要调整组织架构,聚焦业务目标,引入新鲜血液。
毕竟这家公司平均年龄已经40 ,高管都是5、60退休返聘把持朝政的老人,这样下去太子可如何即位?要想培养自己的娃娃兵,还得先从校园招聘开始。
林月自诩职场白骨精、资深奋斗逼,但是在这个新公司呆得越久她就越痛苦。
别说校招只是人力老大一拍脑袋的决定,根本没任何方案和执行细节,就连整个公司都是业务割据混战、山头林立。
人力老大是和老板一起打江山的业务转型过来的,当初选择分管人力只是想把控公司人事权,但是在专业方面并无建树,公司业务做得越大,管理上就越混乱。
这次校招,没有看到预算、也没有人牵头,岗级职级评定标准也没有个统一标准,于是林月主动去找TA总经理严骊探讨请教。
一开始严骊是不愿意搭理林月的,因为这家公司虽然说是已经完成了人力三支柱?的转型,但是BP掌握了绝对话语权,其他模块都仿佛给BP打工的小使子。
即使严骊已经是总经理的职级,但在一些事情的话语权上还不如一些经理级的BP。
听完林月的来意后,Kelly转手丢给了她一个压缩包,让她自己先看。
这家公司的Logo是个蓝色的帆船,但是林月点开校招宣讲ppt的瞬间就两眼一黑:四十多页橙色的页面晃瞎了她的双眼。
虽然宣讲内容乍一看面面俱到,可她第一眼就知道这家公司是个草台班子,毕竟这么大的公司对外的文件没有把控,宣讲风格和自己的品牌定位南辕北辙,能有什么专业素养?
然而浸淫职场多年,她还是出于礼貌违心地说这个PPT真好,是她来了公司后看到的最规范的文件了。
谁知这句话一出,严骊就像炸开了锅一样激动起来:“就这个文件你还觉得好?这是我做过最差的PPT!先不说我已经很多年没做这么基础的东西了,一个校招的项目,没有任何支持部门,跟我对接的人也说得乱七八糟!交接文件东一个西一个,在我以前的公司这种PPT都是Branding部门做好了给TA的,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公司!”
眼见她越说越激动,林月赶紧把她拉到一个没人的办公室。
一方面林月感觉终于有个嘴替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另一方面因为她之前一直在传统企业工作,讲白话就是官僚主义盛行,还没见识过高管直接这样口吐莲花,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Kelly进了办公室以后更加肆无忌惮,跟她大肆吐槽起这家公司有多么不专业有多么离谱,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也是借这个契机,林月通过Kelly加入了这家公司的“午饭搭子”微信群,群里基本都是这一两年入职的人员。
之前林月以为他们都是一群高职级的人,彼此之间有壁,从未跟他们搭上话。
然而没想到虽然大家平时在办公室都默不作声,但是中午一踏出写字楼的旋转门,就仿佛开启了开机键,从各个模块和纬度把这家公司抨击得体无完肤。
最后有人做出了神总结:“这家公司的工作本质上就是屎上雕花,在错误的数据和逻辑上做事,做得越多错得越多,而且越有逻辑越负责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反而会越痛苦,因为他们明知道方向是错的,还要继续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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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林月本人对这家公司的忍耐也在年终做次年预算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本来林月已经以为自己是个很能吃苦的人了,毕竟在前司那种狼性文化的公司都能忍耐五年多时间。
从小家里虽然都没有喝酒的习惯,但是为了在酒文化盛行的职场杀出一条血路,她也能坚持在应酬时喝半斤多白酒并调动全场气氛。
然而这家新公司屎上雕花的工作风格还是让她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首先做预算没有数据源,填一个表格要找7、8个人找数据;其次没有系统,或者说系统口径不一,每个人的数据都是缝缝补补的手工台账;就连员工的提成、年终、补贴等各项预测数据完全是拍脑袋决定,连测算模板都没有。
她的上级跟她一起过的时候,总是说“这个嘛,先填个50w算了”、“那个嘛,我也不是很确定,先按300来吧”、“哈哈我们这个数据啊确实有点混乱,没有系统还是不行。”
别人都是开开心心过大年,而这家新公司把本该10月就启动的策略会硬是拖到12月才开始,数据又完全是瞎填,林月天天抱着电脑加班到晚上十一二点也没做完。
最让她痛苦的是这段经历没有任何用,等到明年她独立做这个工作的时候又要经历一轮这样的拍脑袋,不仅浪费时间而且对专业技能毫无长进,一想到这个林月就很想抱着她的电脑跳进黄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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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Kelly喜提了裁员大礼包。
这几年因国际政局紧张,关税政策变化频繁,新业务开源本就困难,于是25年战略的第一要务就是全年减少1000w人力成本,而这两年外招的高管便挨个进入被盘点名单内。
Kelly本来是CEO引荐进来的,但是CEO脚跟不稳连带着她也无法施展拳脚,再加上她在外企呆惯了、年纪也到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
“我觉得我都已经42了,有责任有义务做个榜样告诉大家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一开始来这家公司的时候觉得它什么都没有你会很兴奋,因为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后来你发现这家公司什么都没有是有原因的。它不仅不专业,而且也没打算拥抱专业。”
她这么说也是因为被那派人力老人PUA压制狠了,她私下给CEO发了个消息:「我实在受不了那些老人了,一直PUA,如果我fight back?会对你有影响吗?」
CEO回复,「不用考虑我,做你想做的。」
于是她开始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遇到人力VP?不分青红皂白发泄情绪时大力发声,提出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并且积极维护自己的团队。
然而不是所有的善缘在当下都能结出善果,在这个“降本增效”已经成为经济下行期每个企业政治正确的时刻,Kelly和“午饭搭子”的另一个人在11月底陆续收到了公司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
虽然离开在Kelly的预料之内,但是大家其实都以为起码会等到年后再开除她,毕竟年底正是人力忙的时候,Kelly手头又有几个项目在运行。
没想到人力高层这么等不及就拿下了这个不听话的棋。而且到最后Kelly也没等来一个正式的离职面谈,她的 1不愿意出面,这段时间甚至没来魔都出差,转头把解约的事情全部授权给另一个Kelly的平级Fred来沟通处理。
尽管Kelly对这家草台公司还有一肚子火、走得也比预期要早,却也不会为难同事,况且Fred在最后也把能争取到的年终、n 1和其他招聘奖励都争取下来了。
虽说这些都是她应得的,但是上过班的人都懂,如果公司要有意恶心人的话,还是能彼此不体面地拉扯一段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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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Kelly要走的时候,林月觉得非常不舍,因为尽管她也觉得公司傻逼,可不是所有打工人都那么有勇气敢在公开场合发声。
她虽然未婚未育没房贷没车贷,但是她要为了光鲜亮丽的市中心工作每月支付高昂的房租和一应生活开销。
另一方面毕竟这是她跳槽后经历的第二份工作,她总是抱着一种“我一定能从这家公司学到什么”的想法。
Kelly的离职是服从性测试的一场巨大胜利,也标志着这家公司敢发声的正常人越来越少了。
林月虽然跟Kelly认识时间不长,但她却十分向往Kelly经历过的那个黄金职场年代。因为那不仅是个人的回忆,同时也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十几年的一个缩影。
试问哪个都市丽人不曾向往过这样摩登女郎的生活呢?
毕竟,当代年轻人现在几乎都有这样的共识:现在已经不是个人努力就能有回报的年代了。各行各业卷生卷死,在人间行走的都是一群了无生气的牛马罢了。
时间转眼到了2024年12月31日,Kelly把工作签名换成了:老娘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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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娘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