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从来都是除灾厄正天道,不问凡尘、心向天门的。
但七十年前,出世了意外。
这个意外就是燕昀,在人界凡间,他被称作燕国小皇子,也是皇族中求道问仙第一人。
入了修仙界,他先是被叫燕昀小仙长,后来有些名声了,被叫无咎君,再后来……
就是现在啦,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他成了人界唯一的君王,人人都跪他,但他知道,人人都在咒他死,骂他是“在世罗刹”“地狱灾厄”。
和话本子里编的那样,燕昀是被一个下界游历的老头子带入门的,老头子见他根骨奇佳,和燕国皇帝商谈许久,还替他算了一卦,诓骗皇帝说,只要让燕昀踏入仙门,日后可避一死劫。
父皇母后被吓得不轻,乖乖把他推给了老头,也就是他的师尊——莫问,在修仙界被称为仙台山第一尊的扶风仙尊。
之所以说燕昀是修仙界的意外,是因为谁能想到,七十载后,整个人间都毁于燕昀之手呢。
哈,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上界的修仙界,下界的凡间,他都没放过,整个人界被他闹了个底朝天。
主要实在是太气了,气得他双目通红,甚至呕血。
名扬天下的仙台双绝,何曾想过日后能反目成仇,相互厮杀。
实在是可笑至极,他最爱最敬的师兄,入了凡世,带着千军万马屠城燕国。可怜父皇母后到死都还在以至亲的待客之道招待他,最终他亲爱的师兄却让铁蹄踏破皇城,万箭如雨,燕国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哀嚎漫天。
他年少上房揭瓦,承载着美好记忆的家,就这么没了。
好好的燕国,被毁成了人间炼狱!
燕昀赶到时,家国已成了猩红死地,黑云压城城欲摧,业火焚烧满间,但无一人逃窜,因为都死绝了。飞禽密密麻麻盘旋在高空,想要饱餐。
那滚滚黑烟,炙热火舌,烧得他两眼通红,空气里全是血腥味儿。
他发了疯般,倾尽全身灵力设下逆时结界,让时间倒流一个时辰,然后亲眼目睹燕国被屠全过程。
越看越心凉,长阶之上,一个熟悉的人提着染血的剑,缓缓转过身,脸上身上沾满了血。
燕昀胸膛极速起伏,怒火中烧,凶气侵蚀双目,他仰天长吼,暴怒不已,手中死死握着吻颈,不住颤抖,气急攻心之时,呕出了心血。
是谢望秋。
谢望秋!
谢!望!秋!
他歇斯底里,血管喷张,青筋暴起,怒极痛心,那是被挚爱背叛、至亲离去的深恶痛疾。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一瞬之间尝到尽六苦,生生将他心脏撕裂。
时值秋日,但他一点也不冷,熊熊烈火中是冤魂残影,眼前仿佛有千万只挣扎的手在向他求救,有父皇母后,有血亲挚友,有万千燕国百姓,他们凄惨呐喊,被烧成了厉鬼,面容狰狞。
燕昀每走一步,脚底犹沉千斤。热浪扑在脸上,压得他呼吸困难。
他怔愣看着满间尸野,兵戈残矛,眼泪比手中的剑先落下。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连师傅都没跪过的燕昀,就这么被不散冤魂与孤立无援压弯了膝盖。
黑云之下,形单影只,久跪不起。
雪花飘飞漫天。
真是奇怪,秋高气爽十月天,这业火的城里还能下雪吗?
燕昀望着天,伸手接住雪花,雪花久久不化,他指尖轻轻一碾,成了灰烬随风飘散。
那之后,燕昀在这世上没了家人,什么都没了,所有人都说他疯魔了,他用了二十年时间登顶修道极颠,身边有谄媚他说他是天才的,也有臭骂他是灾祸,尽学那些禁忌之术的。燕昀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冒,对那些烦他烦的狠,总是找麻烦的人,他向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抓了练习禁术,练死了就不聒噪了。
因为走的歪门邪道,燕昀修为增长极快,可能真如老头所说,他天生修道奇才,即使走了歪路,也歪得比别人更万里挑一。
十八禁术很多都遗失上古,但他根据现有书籍资料与自己的感悟,将十八禁术改造复原,竟也都学会了,从试验的效果来看,基本与古书记载一致。
所有人都开始怕他,说他丧心病狂,咒他死无葬身之地。
燕昀倒觉得还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学这些禁术,还不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帮他复仇,他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小修士,要想报这血海深仇,谈何容易。
满城活生生的人命说没就没,他屠了攻城的蜀国很正常啊,世人为什么要骂他?
还有那罪魁祸首、罪该万死的谢望秋,怎么能直接杀了他呢?十万条人命,他一人抵不过来。燕昀生在皇家,从小对诛九族这事就耳濡目染,他找齐谢望秋的九族亲眷,当着他的面,一个个杀。
谢望秋由于被燕昀废了双腿,跪在地上起不来。
二十四星不夜殿内,穿堂风惊起血色长幔,仙台山上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燕昀看着谢望秋和对面一群骂他的亲人相互跪着,不住大笑。
其实也不全是他的亲人,大多数都是他父母那一代的后辈。修仙之人,较为长命,谢望秋比燕昀早入门半载,父母近亲早已离世,剩下的要么是旁系远亲,要么是没见过的小辈,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燕昀偏要抓来,只要和谢望秋有一丁点关系的他都要抓来杀了,要不是师尊已经仙逝,他连师尊都抓了,哪怕背上大逆不道弑师的罪名,他也要让谢望秋眼睁睁看着,让他也尝尝世上再无亲人,往后余生都只能遥望来处,茕茕孑立走向死亡的滋味!
燕昀疯疯癫癫,狂笑不止,暴力抓住谢望秋的束发,迫使他抬头看自己,他面孔狰狞暴虐,眼中是化不开的仇恨。
“好好看你的亲人,谢望秋啊谢望秋,你也有今天。”由于燕昀实在好奇,于是笑眯眯问:“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吗?”
谢望秋被扯着头发,痛苦仰起头,眉宇间全是隐忍。
“帝君!帝君饶命啊!我们与他并不相识,他坏事做尽!与我们无关啊!您可以随意处置他,但求帝君能放过我们,往后必定对您做牛做马肝脑涂地!还请帝君开恩呐!”
“是啊!还请帝君网开一面!”
跪在地上的人开始七嘴八舌的求饶,有人气不过的甚至直接骂谢望秋。
“姓谢的!你作恶多端,怎没去死啊!你连累我们做什么?”
“你给帝君磕头,让他放我们,我们跟你无冤无仇,凭什么要跟着你一块死啊……”
或许是不敢与这群人对视,谢望秋半合着眼,疼狠了连呼吸都在发颤。
不愧是修仙界的高岭之花,自燕昀入门第一眼见到谢望秋时,就知道他是谪仙、是圣莲,可远观不可亵玩。对他心中原本全是喜爱,就算如今恨成这样,还是不由得赞叹这张脸,很合他胃口,对谢望秋又爱又恨,爱的痛不欲生,恨的歇斯底里。
恨极时,有时候想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让他像狗一样趴着,爬到燕国城内,趴在他脚下哀求。再圣洁的水莲他也要踩烂,再遥远的谪仙他也要拖入炼狱!
可真看到谢望秋这般模样时,燕昀心中又控制不住一抽一抽的痛,如受凌迟,喘不过气。
燕昀牙咬切齿,厌恶这种被拿捏的感觉。每个字都要被撕咬碎,“本君那么爱你敬你,你为何那么狠毒?本君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何背叛我?为什么!”
称帝后,他一直不太注意形象,成天披散着头发,这会儿发狂,看起来和疯子无异,黑红宽袍编织着暗纹金丝线,看起来很华丽,但华服遮不住他浑身的暴虐。
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谢望秋,你他妈哑巴了?不会说话了?信不信把你舌头割下,说话!”
谢望秋被他燕昀抓来没几天就废了全身修为,之后又被挑了小腿的筋,身上伤痕累累,早就没了力气反抗。可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清高、孤傲、倔强,不知在倔什么。
谢望秋深深呼气后,闭眼不再看任何人。
又是这个模样,好似真是那遗世独立的仙人。
可他是吗?
他配吗?
燕昀怒极反笑,掐着他的下颚,在他耳边轻说:“仙台山的高岭之花,本君那谪仙的师兄,本君以前最爱你了,爱到不敢窥视,觉得那会玷污你。”
谢望秋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一颤,有一瞬的惊措,像是突然知道一件不得了的事。
他肯定没想到,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师兄长师兄短的小师弟,一直暗恋他。
但这爱慕让燕昀现在厌弃恶心。
就好比突然发现,以前吃的每顿饭其实都是屎,吐又吐不出来,反胃到了极致也只能是干呕,呕出一地苦胆。
燕昀话锋一转,嘲讽道:“可现在想想,有什么不敢的呢?你也不过阶下囚,还不是跪在本君面前。”
不知怎么的,谢望秋突然睁看他了。
猝不及防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撞上,燕昀不争气的心脏漏了半拍,有种被拿捏了的感觉,无名火一下子串上心头,手上用力到发抖,恨不得就此掐死谢望秋。
谢望秋痛极,哼出了声,眼尾泛红,双手扒拉着燕昀的胳膊,挣扎着喘不过气,眉头拧在一起,脸上全是难过。
谢望秋张口,断断续续的说:“燕昀……你放过他们,无辜之人不该受到……牵连。”
“无辜?”燕昀被他气笑了。
“你怎么有脸说无辜?”燕昀面容狰狞,“燕国百姓就不无辜?我父皇母后不无辜?我不无辜?你现在可怜他们,谁可怜可怜我?燕国活该被你灭城!我血亲活该被你杀害!那些跟你无冤无仇的百姓活该命丧黄泉!”
“谢望秋!你口口声声不要牵连无辜,你自己做到了吗?装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演给谁看?”
“‘无辜之人不该受到牵连’,这句话全天下谁都能说,就你不能,你不配!”
燕昀胸膛剧烈起伏,有些头晕眼花,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没站稳。
他推开谢望秋,后退两步,仰头闭眼,调整呼吸,想压下心中邪火,那邪火烧的他血液喷张,要走火入魔。身上犹如流满岩浆,灼烧感一阵一阵的,难以压制的痛感刺激神经,几乎让他崩溃。宽袍大袖下,是止不住颤抖的手指。
他着相了。
他着相后的面容很吓人,浑身皮肤开始爬出黑色鬼符文,同时会产生岩石龟裂的纹路,血液在裂缝中要流不流,严重的话会伴随着七窍流血。
最骇人的还是眼睛,眼白会变成全黑色,黑色的瞳孔变成血红色,和鬼怪无异。第一次着相时,连他自己都被吓一大跳。
感觉人中有股热流,他抬手擦擦鼻子,流血了。
有点严重,这次是七窍流血,可能离死不远了。
在谢望秋抬眼看他之前,他转身背过去,谢望秋一席月白,跪在他身后,而他面前是一群被吓到大气不敢喘的普通人,他们中或许大多数从未做个恶,甚至心中向善,但今天都得死,最好死后化为厉鬼缠着谢望秋,拉他下地狱。
燕昀看到大殿外的屋檐下有麻雀飞过,浑圆的日暮即将坠入西山,往事种种走马灯般从眼前掠过,曾经他想做个和谢望秋一样救死救难的修士,也不知为何事态发展至今日这般,世事无常,面目全非。
他如罗刹附体,溢出阴气能冻住滚烫的血液,戾气扑面而来,神志在清醒与恍惚间游荡,跪着的怕他惧他,却无人救他。
他不想让谢望秋看到这非人非鬼的模样,说不清是什么心理。
静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大殿内一直保持着无声。
绫罗飘起,遮住殿外的日落西,等到着相彻底隐去,内心的火焰渐渐平息。他深吐一口熔岩热气,抬手横空拉出本命长刀——吻颈。
人们磕头求饶,所有人都在求饶,所有人……
燕国百姓……父皇母后……
都在求放过……
剑尖轻轻点地,刚踏出一步,衣袍被人抓住。
“燕昀,别做傻事了。”
身后的人死死抓着不松手,燕昀没有理会,反手割断衣摆,径直朝那群缩在一团的人走去。
“燕昀!算我求你……”
燕昀心脏咯噔一下,差点没忍住转身的冲动。谢望秋从来不求人的,就算是在生死关头也不会求任何人,他以前天真的想过,如果哪天谢望秋求他办事,他一定竭尽全力也要帮他办到。
时过境迁,谢望秋终于求他了,可他满腔都是逆反和狠戾。
你求我吗?好啊,我不仅杀,我还要让他们五马分尸,挂在仙台山脚下曝尸三日!
仙台山之巅,二十四星不夜殿,惨叫连天,飞鸟受惊,走兽逃窜。
日落余晖,血色染红云间。
“燕昀!”
燕昀心里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