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车辇停在路边等着,卫恕与拭雪弃马登车,车轱辘转啊转,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
拭雪缩在副座上,不住拿眼去瞥卫恕。
卫恕呢,打了个哈欠后便支着头假寐,拭雪冷不丁来了一句:“公子,您昨夜没睡好吗?”
卫恕缓缓睁开眼,凉飕飕地投去一瞥,“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人。”
拭雪讪讪的,却听卫恕又道:“而且,你睡着之后,全身都很不老实。”
全身二字信息量太大,拭雪想起自个今早醒来时手脚并用扒拉卫恕的场景,又羞又窘,满脸通红,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卫恕见状,玩心大起,双手环胸,语气戏谑:“脸红成这样,昨夜也不知道是谁那么豪气干云地邀我同床共枕。”
他的声音不大,偏拭雪心虚,一下扑过去捂他的嘴,小声央求着:“公子,奴婢求您,别说了!”
卫恕身上一僵,继而点了点头。
拭雪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压在卫恕身上,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发现他正低着头,眼眸幽深,耳尖微红,仿佛要把人拆吞入腹。拭雪蓦地想起卫恕盯着那头围着木桩乱转的黑熊时的眼神,也是这么吓人。
这时候可不能自乱阵脚,不然得显得她多窝囊,必须反客为主哪。
于是,拭雪慢吞吞地直起身子,又拍了拍卫恕的衣裳,干笑两声:“哈哈,又占了公子一次便宜,奴婢真是艳福不浅。”
卫恕张了张嘴,冷峻的脸上露出震惊还有屈辱的神色,至少拭雪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的耳尖已经红得像要滴血。
拭雪此刻也没有什么耀武扬威的心思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座上,双膝并拢坐得板正。
卫恕轻笑,似在嘲弄。
拭雪见他并没有要处罚她的意思,悄悄松了口气。
而卫恕呢,似乎也冷静下来了,似笑非笑道:“庄拭雪,我竟没发现你是色鬼投胎。”
“公子,奴婢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拭雪低下头,软声软语地道歉。
卫恕未答,良久才哼了声,支着头又开始假寐。
拭雪见状,开始反省自己,她昨夜大概真的太闹腾了,不然卫恕也不会困成这副模样,可一会回到侯府,还要接受卫夫人的责罚呢。
前世,他们并没有在山洞里过夜,饶是如此,卫恕还是挨了打,还被卫夫人罚着跪了一夜祠堂,这一次,只怕处罚要加重哪。
拭雪顿时愁容满面,掀开帘子撇了眼外头,驿馆近在眼前。
今年的桂花依旧开得很早,驿馆门前,金穗落了满满一地。
拭雪是记得这一株桂花树的,前世,卫恕打猎归来,便是在此与长康县主偶遇,两人就这么站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下互相见礼。
这一次,树下再不见那一道倩影,卫恕也不曾下令在此处休整,但拭雪笃定他们不会就此错过,缘份会像一双手,会将命中注定的两人紧紧地牵到一处。
默默放下帘子,她神色黯然。
两世为人,这一天一夜,是她与卫恕相处得最好的一次,仅仅是因为心境的改变,事情的走向就截然不同,只要她不再一心攀高枝,卫恕还是能给几分好脸色的。
前世的路她是不愿再走了,若真能得到卫恕的心,十年的朝夕相处,她早该成事了。
不必再费尽心思了,此路不通,另辟蹊径呗,不是还有表哥嘛!他也不比卫恕差呀,侯夫人做不成,那就先从县官夫人做起,以表哥的才干,她迟早会得诰命,到时凤冠霞帔照样加身,权势富贵信手拈来。
思及此处,拭雪一扫阴霾,又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当咸鸭蛋黄大的落日坠在山头,车辇也到了镇北侯府的大门前。
拭雪下了车,便见卫夫人身边的刘嬷嬷一脸沉肃地等着了,见了卫恕,立刻满脸心疼地将他塞进青帷小车里,由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拉回了卫恕的住处,玉瑾轩。
前世卫恕死后,陛下便将燕王次子谢明邦过继给了卫府,自那时起,拭雪便没再踏足过玉瑾轩,如今也算阔别重回。望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草一木,拭雪又红了眼眶。
这一举动落入飞奔出来相迎的拾霜与扶霞眼中,便成了劫后余生的感怀。
扶霞附到拭雪耳边道:“夫人在里头呢,你看着办啊。”
一提起卫夫人,拭雪眼底就蓄起了泪花。
拭雪自幼失怙,卫夫人在她心中,就是母亲一般的存在。虽然她霸道专横,却出手阔绰,拭雪的妆匣与衣柜都塞满了由她赏赐的首饰衣裳。而对卖身卫府的丫鬟小厮来讲,卫夫人更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因为没有哪一个高门主母会聘请夫子来教他们读书识字。而凡是攒够了赎身银钱的,只要年满十八,皆可放出府去。
只一点,卫夫人对于卫恕管教极其严厉,母子二人的关系曾一度剑拔弩张,这两年好不容易缓和修好,却又因此次狩猎再度破裂。
拭雪看过卫恕死后,卫夫人悲痛欲绝,形容枯槁的模样,怎么也不愿他们重蹈覆辙。
抬脚往前走,刚踏上荷池上的小拱桥,身后的院门便让人给关上了,紧接着,卫夫人隐含怒气的嗓音冲了出来。
“在外头不是挺潇洒的吗,还知道回来?”
拭雪暗自叹气,果然,与前世模一样的开场白。
接下来,卫恕就要挨打了。
果不其然,卫夫人的身影自门后闪现,她穿了件暗绿福寿纹的薄稠褙子,一头灰发拢平髻,别一支镶绿宝石的金簪。虽年过六十,背脊仍日直挺,目光更是锐利,她手里握着一根油光水滑的藤条,正气势汹汹地往这儿来了。
拭雪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伤怀,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让卫恕避过这一顿皮肉之苦。卫恕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早就习以为常,他停下脚步,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等着母亲发号施令。
“跪下!”卫夫人喝道。
卫恕依然而行,然后一院子的婢子也都齐刷刷跪下了。
卫恕的乳母徐妈妈扯着卫夫人的衣裳,哀哀地劝着:“夫人,主子刚回来,一身的血,怎么还能再行家法呢?”
刘嬷嬷也跟着劝:“是啊夫人,不如先让主子去洗漱,换身干净的衣裳,对了,他都饿一天了,奴婢让厨房做了他爱吃的螃蟹酿橙和肚胘脍,趁热,让他先用了罢?”
卫夫人冷笑道:“你们一个两个倒是心疼他,为他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可他呢,仅仅为了一时意气,竟如此顾头不顾尾,怕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实属该打!”
说罢转头问卫恕:“你可知错?”
卫恕跪得笔挺,神色坚定,语气也淡然:“孩儿无错。”
卫夫人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手臂高高扬起,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风,韧性十足的藤条眼看要落到卫恕身上。
拭雪自方才起就一直跟在卫恕身边,凭着前世的记忆,她预判了卫夫人手中的藤条将要落下的时机,一个闪身便替卫恕挨了这一记。
不说,还真痛,拭雪忍不住低呼,眼泪瞬间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卫恕蓦地瞪大眼睛,一把扯过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庄拭雪,你做什么?!”
卫夫人也惊呆了,她不打女孩子,更何况是拭雪这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可心中这口气不得不出,这个逆子更是欠教训,于是命刘嬷嬷几人将拭雪拉开。
拭雪哪里肯,扯着卫恕的衣袖哀求:“您快认错吧!”
卫恕盯着她,还是那句:“我没有错!”
拭雪简直要气死,她就知道会这样。眼见卫恕这头犟驴是拉不回了,拭雪又转而朝卫夫人跪下道:“夫人,请您听奴婢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卫恕打断她,“母亲要打就打吧,孩儿受着就是了。”
“好、好好……”卫夫人冷笑连连,藤条挥得“咻咻”作响。
拭雪一把按住她的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夫人息怒,请听拭雪解释。”
“庄拭雪,你就不能不要多管闲事?”卫恕高声道。
“不能!”拭雪猛地回头,目光灼灼。
这对母子,简直是猫和狗,一见面就开打,没一个知道服软的。前世,卫恕被打了一顿后,第二日,英国公府登门致歉,说明前因后果,卫夫人才知晓卫恕与陆准比试的原因。而拭雪等人,因怕被卫恕厌弃,只能顺着他,闭口不言,眼睁睁看着他挨藤条跪祠堂。
这次拭雪算是想通了,反正不管她怎么做,卫恕都不会喜欢她的,那她为什么还要顺着他?有暖暖的被窝不钻,偏要祠堂,傻子都不干。
于是拭雪在卫恕剐人的目光下,一五一十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夫人,咱们这么做,是不想侯府的威名有损,只是事出匆忙,忘了着人向夫人禀报,都是奴婢的错,夫人要罚,就罚奴婢吧!”拭雪一边说一边掐了把大腿,瞬间又逼出一串泪来,好不我见犹怜。
卫夫人如何不知她这些把戏,但听她这番解释,气瞬间便消了大半,悔于方才的冲动,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是刘嬷嬷打了圆场:“竟是这样?夫人,想是传话的小厮去头掐尾,这才引起误会,如今也说开了,您就消消气吧。”说罢便抓过卫夫人手中的藤条丢给了一旁的徐妈妈。
卫夫人抿了抿唇,神色已大为松动,她问道:“你们真猎了头熊?”
拭雪说自然,忙命人将四只熊掌奉上。
卫夫人看过,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有勇有谋,不愧是我西琳所出。”她又看向拭雪,“你做得也不错。”
拭雪立刻拍起了马屁,什么虎父无犬子,卫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听得卫恕直皱眉。
卫夫人却被她狡黠的神色逗笑了,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呀你呀……”
她让卫恕起来,语重心长道:“不是母亲严厉,而是这欺君之罪,咱担不起,所以母亲才要求你事事谨慎,行事之前要再三思量,你难道忘了,那年咱们随陛下与皇后往避暑山庄时所发生的事了?”
提及那年之事,拭雪是真的印象深刻。
那年卫恕不过十二岁,被几个同行的世家子挑衅了几句,一言不合便与之扭打在一处。到最后,人被卫恕揍得鼻青脸肿,而他却差点暴露。
圣上龙颜大怒,重重惩处了那些个世家子,从此,卫恕在上京城便无人再敢招惹。
只是,一旦他的真实身份被发现,只怕他所受惩处会比任何人都要严重。
卫恕从不后悔那年所做之事,他只是唯护了父兄与镇北侯府的荣耀罢了,忠君卫国之士,理应受人敬重,而不是被人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咱们家之所以日日担惊受怕,不是全拜母亲所赐吗?”卫恕却冷笑。
卫夫人怔住,面色难堪,良久才道:“母亲这也是迫不得己。”
卫恕垂眸道:“好一个迫不得己。”
卫夫人苦笑,“你二哥十四岁从军,战死时不过十六岁,母亲那时就想,无妨,我还有你父亲和你大哥呢。可只过了两年,他们便又双双战死,母亲恨不得随他们去了,可我不能,因为我肚子里怀着卫家仅存的血脉,我必须护你一世周全,否则,你父兄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卫夫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肚子里的孩子有上战场的机会的,所以这一胎必须是女孩。
卫夫人拒绝了宫里委派下来专门为她安胎的太医,转而向女医杨晴求助。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杨晴心软了,同意为她安胎和接生,并在生产当日支开了皇后指派过来的稳婆,后又向传讯的内侍慌称卫恕是个女孩。这些年,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已经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
“母亲知道你心里怨我,怪我,可母亲只想你平安,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您所谓的无忧无虑,不过是让我像只小猫小狗一样,关在一个笼子里,永远没有自己的自由与主见。”卫恕打断她,“如您所愿,孩儿日后会做一个规行矩步的卫家三姑娘,不让所有人为难。”
卫恕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
卫夫人望着他倔强的背影,眼底逼出一滴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吩咐拭雪几人好好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