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早晨,绵绵丝雨,如薄纱倾泄。
拭雪将最后一片的细篾卷帘挂好,仰颈而望,雨丝争先恐后地扑上来,缀在美人如云的鬓上,很快又隐入层层乌丝间。
一声叹息自红润的双唇逸出,低不可闻,转瞬即逝。
爬下竹梯,半旧的绣鞋与一捧嫩绿的苔藓堪堪擦过。
拭雪住的院子位于镇北侯府的北面,采光并不好,常年阴冷潮湿,春雷乍响之际,各种隐匿在地底砖缝的植被便不遗余力地往上拱。
才撂起裙摆蹲下,将一小片苔藓抠下丢到一旁的水仙花盆中,拍拍指尖的湿泥,便听身后有人在唤。
“拭雪姐姐……”
拭雪回头,却听那女使道:“潘大人来了,家主请姐姐前去。”
拭雪颔首,道了句多谢,净了手,便去了正堂。
家主已先行离去,偌大的厅堂内,眉眼温润,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听见脚步声,侧身道了声表妹。
迎上他含笑的目光,拭雪屈膝道:“表哥,别来无恙。”
青年一笑,并无过多寒暄,“下个月,我便要往外放地去,母亲的意思是,接了你,与我们一道前往。”
拭雪自然懂得这字里行间的意思,想都没想便摇头拒绝了,“表哥,我在侯府挺好的,暂时不作他想。”
青年闻言,眉宇微蹙,“阿雪,七年了,你还要守着他的牌位到什么时候?”
拭雪怔了怔,继而道:“谁说我在守着他了?侯府是我的家,夫人与公子是我家人,祭拜家人,天经地义。”
青年摇了摇头,十分不赞同,“我知卫家于你有恩,但都这么多年了,纵是天大的恩情,也早该还完了。再说,卫恕的死是意外,与你毫无干系,你又何必披着这铁枷银锁,一辈子困在这愁绪里……”
略带严厉的话语,却是对拭雪的恨铁不成钢与怜惜。
拭雪低下头,掩去面上的苦涩。
怎么会与她无关呢?
就是她害的卫恕,害他不到弱冠之年,便陨命于自己的新婚之夜。
转身看向门外,庭院里的水仙一丛丛,正含苞待放,在朦胧的雨幕下宛若坠入凡尘的仙子。
她想起那年初入卫府,也是这样的时节。
因自幼失怙,藐然一身,拭雪被舅父潘明养在膝下,日子虽清贫,那几口吃的几件穿的倒也没给她短缺。直至六岁那年,潘明病重,家中竟连表哥潘越千的束脩都拿不出来,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看着碗里的米汤,稀得都能照见她枯瘦的面容,一咬牙,拭雪让舅母将自己带到市集上,找了个人牙子卖了。
与其日复一日地忍受舅母白眼,或在不久的将来活活饿死,拭雪倒宁愿被卖到富贵人家府中,哪怕做一个烧火丫头,至少也能吃饱穿暖。
她很幸运,就这么被带到镇北侯府,成为了卫家三姑娘卫恕的女使。
卫夫人曾为北凉公主,生得高鼻深目,冰肌玉骨,卫恕与其十分肖似,彼时的他,梳着双排螺髻,穿着一身绣满花骨朵的衣裙,与上京城中每一户勋爵之家中娇养的贵女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便是他总是拉长了一张瓷白的小脸,眼神淡漠,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地意兴阑珊。
拭雪只当自个主子脾气坏,战战兢兢,不遗余力地伺候着,只为搏一个安稳。
勤勉的她无论做什么都力争上游,很快便搏得了主母的赏识,搬进了玉瑾轩的后罩房,成为了卫恕的贴身女使。
卫夫人似乎对她极其偏爱,其他几位女使还在费尽心思,想着如何讨好这位不苟言笑的主母的时候,卫夫人就已下令,让拭雪跟在卫恕身边,知书识礼,练琴习画。
卫夫人的举动曾一度让拭雪既茫然又无措,这样的日子,若放以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肖想的。但她很快就想通了,既得主子赏识,拼尽全力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就是了。
直到那一年,卫家的三姑娘开始闭门不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偶尔开口,一嗓子的粗嘎,活似池塘里的老鸭公,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卫恕的个子亦如雨后春笋,一节一节地往上蹿。
拭雪看着他修长白皙的脖颈间突出的一小块骨结,这才后知后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府千金,竟是男儿身,而她,不过是卫夫人为儿子精挑细选出来的枕边人。
这位镇北侯府的女主人,年逾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在此之前,镇北侯卫聪与其子卫忱卫怀全都战死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使卫夫人如疯魔了一般,在诞下卫恕的那一刻,就向世人撒下了这个弥天大谎。
镇北侯府不再需要忠勇的悍将,只需一位能够延续卫家血脉的孩子,而拭雪,不过也是卫夫人手里一枚生儿育女的棋子罢了。
就如卫夫人所说,只要招得一名言听计从的寒门赘婿,与卫恕结为名义上的夫妻,并将拭雪与卫恕所生之子作为卫家的继承人培养,作为交换,镇北侯府会在仕途上给予其最大的助力。
拭雪觉得不亏,对外,她名义上是卫恕为夫婿所纳的妾室,实则只与卫恕同床共枕,只要事成,那便是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她的孩子将来会袭爵,最重要的是,卫恕只会是她一个人的卫恕。
然而,拭雪满怀期待地等了五年,等来的却是卫恕与长康县主谢玉山的相遇。
他不顾卫夫人的劝阻,执意恢复男儿身,十里红妆迎娶了她。
当时,卫夫人许诺拭雪,无论卫恕是何身份,她的身份都不会改变。
拭雪低眉顺眼,乖顺应是,一转身,却将无色无味的毒药下在装有合巹酒的阴阳壶里,端给了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
后来,卫恕死了,死在了他与长康县主的新婚之夜。太医断言,他是心悸而亡的。
没人怀疑是她下的手,毕竟除了卫夫人,哭得最撕心裂肺的人就是她了。
卫夫人从此一病不起,没两年便撒手人寰,临走前,她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只有拭雪不愿离去。
她说:“我生是卫家的人,死是卫家的鬼。”
再后来,先帝驾崩之时,下旨将皇孙谢明邦过继给卫家。这位脾性温和的家主不忍拭雪孤苦一世,意欲纳其为妾,却遭到拭雪的辞严义正的拒绝。
人人都称赞拭雪忠贞,只有她知道,不是这样子的。
没有人知晓她身上背负着怎样深重的罪孽,包括眼前这个几次三番登门劝慰求娶,前途无量的知州大人潘越千。
“表哥莫要再说了。”拭雪正色,“卫家旧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只余我一人,若连我也走了,我怕他们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潘越千长叹:“他就这么好,值得你用一辈子去祭奠?”
好啊,怎么不好?
拭雪脑海里浮现出卫恕的脸,他有一副顶好的皮囊,不笑的时候,就如白云在青天,可望而不可及。
但就是这样一个言行举止无时无刻都透着一股子淡漠疏离的贵公子,会在她被琴谱折腾到气馁时手把手地教习,会在她坠马后弯下腰身将她背起,会在其他男子充满垂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一记冷鞭抽过去……
他有太多的好了,好到她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好到……她甘愿一辈子吃斋念佛,去赎这赎不完的罪孽。
“表哥,我心意已决,你去吧,去娶妻生子,平步青云,莫要再为了我,将光阴虚掷。”拭雪劝道。
潘越千久久不言,末了才满脸愧疚道:“当初,若不是为了我那几两束脩,你又何至卖身为奴,走到这般境地,都是我害的你。”
拭雪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不是为了表哥,是我再也不愿过苦日子了。”顿了顿,她补充,“当初之所以会将每个月的月银匀一半送去给舅母,也是为了报答你们的恩情,再说了,若表哥能高中,也算是我慧眼识珠,多一个倚仗,那我在侯府的日子也会更加顺风顺水,不是吗?”
“话虽如此……”潘越千苦笑,却再无他话。
拭雪转身看了眼天色,雨已经停了,她该回了。
二人辞别,拭雪沿着抄手游廊来到卫家的祠堂。
她将里里外外又洒扫一遍,这才郑重其事地给每一张灵牌位奉香。
檀香袅袅,伸手抚了抚卫恕的灵牌位,拭雪喃喃道:“这几年在阎罗殿里,你一直在告状吧?”
不然她又怎会夜夜不得安睡?
“是我罪有应得。”拭雪眼底泪光闪烁,“我不该,真不该……”
不该贪慕权势,更不该肖想做他唯一的女人,以至于被嫉妒冲晕了头,做出那等不忠不仁之事。
她还记得那一年,少年骑在马背上,举目远眺,山河壮丽,云海苍茫,他踌躇满志。
“拭雪,将来,我一定会让所有人知道,卫家仍旧后继有人。”
这是他第一次用那样的语气跟她说话,没有平日里的冷淡与不耐,英气的面容甚至挂起了一丝笑容。
他从未对她笑过,那是唯一的一次。
可是后来,长康县主出现了,卫恕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点亮一盏油灯,狭小的屋内顿时亮堂起来。旧冬仅剩的炭火也在燃烧,将被褥烘得暖暖的,拭雪却觉得周身上下泛出彻骨的寒意。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看见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处,眉目疏淡地注视着她。
拭雪眼眶发热,朝他伸出手去,“公子,我错了……”
若能重来,我一定不会再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