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无尽的纯白空间,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开始缓缓浮现出光影和色彩。
凌小枚发现自己正以一个“上帝视角”,看着一幕幕属于她自己,却又有些遥远的画面。
【画面一:孤儿院的食堂】
十五岁的凌小枚,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瘦得像根豆芽菜。
她正捧着一个白水煮蛋,那是孤儿院每周才能改善一次的“大餐”。她正准备小心翼翼地剥开,却看到不远处,一个比她更小的、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他的鸡蛋,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
凌小枚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那个温热的、完整的鸡蛋,又看了看那个哭得快要抽过去的小男孩。她喉头动了动,咽了口口水。
最终,她还是走了过去,在小男孩面前蹲下,用那双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将自己那个完美的鸡蛋,小心地掰成了两半。
一半大,一半小。
她把大的那一半,塞进了小男孩的手里,揉了揉他的脑袋,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哭什么,姐姐跟你换。你看,我这个,比你的干净。”
小男孩不哭了,她笑了。她拿着剩下那一小半,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正准备送进自己嘴里。
就在此时,一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喜鹊,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俯冲而下,精准地,从她手中叼走了那半块蛋白,只留下一口就没的蛋黄。
画面里的凌小枚,举着那点可怜的蛋黄,在风中凌乱,表情是麻木的。
【画面二:高考的考场】
十八岁的凌小枚,是孤儿院里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这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然而,高考第一天,她的闹钟坏了。公交车在半路爆了胎。她冒着大雨,在最后一分钟冲进了考场,浑身湿透。
她颤抖着手答题,答到一半,用了三年的考试专用笔,没水了。她焦急地跟监考老师借了一支,结果那支笔的笔芯,是漏的。
墨水,像一滴无法挽回的眼泪,在她那张承载了所有希望的答题卡上,迅速地晕开,模糊了她所有的努力。
画面里的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团污渍,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笔。
【画面三:玩偶服里的“多米诺骨牌”】
十九岁的凌小枚,为了攒复读的学费,在商业街穿着厚重的玩偶服发传单。
她扮演的是一只胖乎乎的、很受小孩子喜欢的“招财猫”。
一阵妖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她那巨大的、不合身的头套,像船帆一样兜满了风。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吹得原地转了三圈,然后一头撞上了旁边卖水果的小摊。
“哗啦啦——”
水果摊倒了,撞倒了旁边的棉花糖车;棉花糖车倒了,又压倒了后面的套圈摊子……像一场盛大的、滑稽的、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
整条商业街,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画面里,她被剥掉头套,在老板的咆哮、小贩的指责和路人的哄笑中,默默地掏出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钱,用来赔偿。
【画面四:便利店的雨夜】
二十岁的凌小枚,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打工。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正指着一个新来的、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破口大骂,原因只是小姑娘不小心把找零的硬币掉在了地上。
“你他妈怎么干活的!你知道我是谁吗?!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让你滚蛋!”
就在男人扬起手,似乎要打人的时候。
凌小枚从收银台后冲了出来,挡在了那个小姑娘身前。她个子不高,声音不大,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先生,对不起,她是新来的。您要的啤酒钱,我替她付了,您消消气,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到了男人手里。
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小姑娘在后面,感激地对她说“谢谢”,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凌小-枚只是摆摆手,转身默默地把自己那个已经凉了的、准备当晚饭的包子,掰了一半给那个小姑娘。
她像画面里那样,勇敢地站了出来,用自己的钱,平息了那场风波。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第二天,店长在调取监控时,只看到了她“私自”从收银台拿钱递给客人的那一幕。
店长找到她,严厉地斥责她“监守自盗”、“没有规矩”,不仅当场辞退了她,还扣掉了她当月所有的工资,作为“赔偿”。
她的善良,换来的,是又一次的失业和身无分文。
【画面五:潮湿的小巷】
二十岁的凌小枚,刚被老板以“店里最近总丢东西,肯定是你手脚不干净”这种莫须有的理由辞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撑开那把只有三根骨架是好的破伞,却在路过一个小巷时,停住了脚步。
一只刚出生没多久、浑身湿透的小奶猫,正蜷缩在角落里,发出微弱的、濒死的叫声。
凌小枚看了一眼自己头顶那把只能遮住半个脑袋的伞,又看了看那只快要冻死的小猫。她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将那把破伞,全部移到了小猫的头顶。
她自己,则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淋了个透心凉。
她从口袋里,掏出今天发工资时,奢侈地买下的、准备犒劳自己的唯一一根烤肠。她掰了一小块,放在了小猫的嘴边。
……
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
凌小枚呆呆地看着。这些都是她的人生,是她那被“倒霉”二字贯彻始终的、二十年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她自己都快忘了的瞬间。她不知道系统为什么让她看这些。
就在这时,画面一转。
【最后一幕:破晓时分,漏水的出租屋】
场景,是她最熟悉的、那间月租三百的顶楼。
天刚蒙蒙亮,窗外的雨还在下。屋顶的一个角落,“滴答、滴答”,正有节奏地漏着水,精准地滴在她床尾的一个塑料盆里。
画面里的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另一只手,则举着那部屏幕裂得像蜘蛛网的二手手机,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
屏幕上,正是《权御天下》的页面。
她正看到书里最让她感同身受的一段——七皇子萧景莫,因为被诬陷偷了太子的玉佩,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一夜,不给吃喝,最后高烧不退,差点死去。
画面里的凌小枚,吸溜了一大口泡面,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看到他克死生母,被视为不祥。
看到他被兄弟按在雪地里羞辱,体无完肤。
看到他被所有人厌弃,连饭菜都是馊的。
看到他被诬陷,被惩罚,被遗忘在那个比她的出租屋还要破败的冷宫里。
大雪,封了整座皇城。
景仁宫的屋檐下,积雪压垮了枯枝,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
十五岁的萧景莫,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有人为他庆贺的生辰。
他最小的妹妹,那个善良又胆怯的安阳公主,提着食盒,踩着一深一浅的雪,偷偷地跑来。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呵出的气都是白色的。
“七哥,生辰……安康。”她从食盒里,捧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白白胖胖的寿桃包。
那是她从自己的份例里,偷偷省下来,又求了御膳房的嬷嬷好久,才换来的。萧景莫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热食了。他看着那个寿桃包,像看着全世界的光。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将它捧在手心,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却足以融化整个寒冬的暖意。
就在这时,一群不速之客,簇拥着一个身穿华贵锦袍的少年,踹开了景仁宫那扇破败的大门。
是太子,萧景瑞。
他像一团烈火,瞬间驱散了这冷宫里所有的温度。他一眼就看到了萧景莫手中的寿桃,脸上露出了那种猫捉老鼠般的、优雅又残忍的微笑。
“哟,七弟,这是在吃什么好东西?”
萧景莫下意识地,将寿桃往身后藏了藏。
这个细微的动作,愉悦了太子。他走上前,伸出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兄长的口吻说:“拿来,给皇兄瞧瞧。”
萧景莫没有动。他的人生里,什么都可以被夺走,尊严、温暖、甚至生命。但这一刻,他不想。这是安阳给他的,是他唯一的、小小的光。
见他不从,太子身后的柳玉茹立刻尖声道:“七皇子,太子殿下跟你说话呢,你聋了吗!”
太子摆了摆手,示意她安静。他只是笑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景莫,然后,用最轻柔的动作,从他僵硬的手中,拿走了那个寿桃包。
他没有吃,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他只是拿着它,走到了庭院中央,那片最肮脏、混杂着泥水的积雪上。
然后,他松开了手。
白白胖胖的寿桃包,“噗”的一声,掉进了黑色的泥水里,瞬间被染得污秽不堪。
太子似乎还觉得不够,他抬起那只踩着金丝云纹靴的脚,优雅地、缓缓地,碾了上去。
一遍,又一遍。
直到那个曾经代表着“生辰”与“温暖”的寿桃包,彻底变成了一滩无法辨认的、与地上的烂泥融为一体的垃圾。
他做完这一切,才居高临下地,用一种悲悯的语气,对跪在那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萧景莫说:
“你看,七弟。你,还有你这些不该拥有的东西,都一样。”
“只配待在这泥地里,被人踩烂。”
说完,他转身,带着他那群耀武扬威的跟班,笑着,离开了。
雪,还在下。
萧景莫跪在那片污秽的雪地里,一动不动。他没有哭,没有怒吼,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滩烂泥。
那双曾经在看到寿桃时,亮起过一丝微光的、漂亮的眼睛,此刻,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彻底地,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比这漫天风雪,还要寒冷的、死寂的灰。
“啪嗒。”
一滴水,落在了凌小枚那碗已经有些泡涨了的泡面上。
她停下了所有动作,嘴里的面,突然变得像蜡一样,难以下咽。
一种比哭更难受的、尖锐的刺痛,从心脏最深处,猛地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太懂了。
她太懂那种感觉了。
她看着手机屏幕,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同类”的、荒诞的共鸣。
她放下泡面碗,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我的老天爷啊……我一直以为我就是倒霉界的天花板了,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惨……”
“他这是官方盖章的天煞孤星,我这是民间野生的扫把星……你说,我们上辈子,到底是组团去掀了玉帝的供桌,还是手拉手去掘了阎王的祖坟啊?”
“这也太惨了……”她用手指,轻轻地、怜惜地,戳了戳手机屏幕上“萧景莫”三个字。
“谁来救救我们这两个倒霉蛋啊……”
话音刚落,画面定格。
定格在她那张沾着泡面汤汁、却因为共情而流下一滴眼泪的、狼狈又温柔的脸上。
纯白空间里,凌小枚看着这一幕,彻底明白了。
原来,是这句话……
原来,是这个瞬间,她被“选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