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项目进度汇报会召开。
启辰科技最大的一间会议室里坐满了不相关的人,那一张张看戏的脸让人心生厌烦。
楚清禾提前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双眸轻扫过整齐摆放在桌上的文件,然后面无表情地入了座。
早上复印的二十份材料原来是用在了这里,明明只有十个人的会议,李威却要求印二十份。
他选择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那里被前座的椅背挡住,可以遮住他一部分的脸。
他慢慢摊开一个随身携带的厚重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整洁又凌乱地排列着。
因为那时只有他才能看懂的特殊符号,虽然在网络论坛上分享过自己的语言体系,但是能理解的几乎没有,除了一个匿名的ID。
领导和同事们陆续进来,周围的喧嚣于他只是遥远的背景音。
沈弋霄坐在主位上,那个慵懒随意的姿态像是练习了很久的动作,已经被刻进了骨子里。
他一手支着下巴,手肘不轻不重地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的指尖敲击放在面前的电子屏幕,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压迫感。
嘴角挂着的是和在茶水间里一样的社交微笑,但眼神却像一盏探照灯,在扫过每一个汇报者的时候,顺便就做了异常精密的评估。
无所谓会议是什么状态,因为他的存在就是这场汇报的焦点。
轮到“天枢”项目组。
李威作为项目组小组长,自然是承担了汇报这样轻巧讨好的事。
他满面红光地走向台前,微挺的肚子不小心蹭过桌沿,打翻了一杯凉掉的咖啡。
“清禾!”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恼怒,“怎么做的会前准备?咖啡怎么能放在这种地方呢?”
楚清禾没有回应。
之前小组开会,李威总是喜欢使唤他做会务的布置工作,但他明明是工程师不是吗?怎么总是有这么多杂活呢?
之前在念书的时候也是,那个他曾经最敬重的人也说,“清禾,你就是太学生气了,要多端茶倒水,多学着看脸色。”
“楚清禾?!”李威的声音再次响起。
楚清禾终于抬头看他,但仍然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那个自带磁性的京腔从远处传来:“李组长,这种事情让物业来做就好了。我记得启辰应当每年要交不少的物业费吧?这毕竟是湾城最好的写字楼。”
说着,沈弋霄身边的助理立刻会意起身去叫物业保洁。
“直接开始吧,”他没有再多看李威一眼,但也没有看楚清禾,仿佛这不是在为楚清禾解难,而是安排一件客观的工作。
两百页的材料,李威实际讲到的只有大概5%,但是PPT倒是做得花团锦簇,每一页的重点都不在数据上而是在那些诸如“革命性突破”“行业标杆”“效率提升”等博人眼球的字眼上。
他讲得激情四射、唾沫横飞,恨不得在十分钟里讲完他这辈子的从业经历,不然就对不起他端茶倒水这么多年才争取来的组长之位。
如果不注意的话,并不会有人察觉到楚清禾一边听着,一边在那份复印时就已经完全整理过的材料上批注什么。
那用红笔圈出来的数据和公示,被他打了一个“×”,后面还跟了一个猪头的手绘图案,看着有点像台上那一脸横肉的李威。
李威正讲到算法在其带领下优化出惊人的稳定性,却被打断了:“李组长,五个九的稳定性?”
沈弋霄的质疑声里没有怒意,他只是眯着眼微笑,语气里尽是玩味:“依据呢?上周来之前,我可是在总部内网看过模拟压力测试报告显示的。”
“让我想想,”他似乎真的正在回忆,就像在脑海里完全复刻了报告的内容,仅需翻页就能找到一样,“在峰值流量冲击下,核心服务器宕机了,大概十七分钟?”
语气是那样温和体面,但是内容却完全不留情面。
李威脸上的红光“唰”地褪下去,额头瞬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点在他那张本就油腻的脸上,让人有些反胃。
他握着激光笔手在微微发抖:“呃……沈总,那个,那个是极端情况下的偶发事件,我们后续已经……”
“偶发?”沈弋霄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笑意,让李威脊背发凉、双腿发软,“在技术汇报上的关键数据出现偶发偏差,是不是有些不严谨了?”
李威正在绞尽脑汁地寻找为自己辩解的方法,但沈弋霄根本没再看他一眼,转而把目光精准地放在了一直在角落里的楚清禾身上,“楚清禾工程师。”
被点名字的瞬间,楚清禾正在转笔的手指停住了。
比被点名的恐慌先到来的是一种莫名的欣喜,他来这个公司四年了,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他的全名和职业。
尊重的,平等的,不带一丝嘲讽的。
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道目光,带着好奇、探究甚至幸灾乐祸。
他缓缓抬头迎上来自主位的不容置疑的视线。
他总是看不清沈弋霄的表情,当然,这是他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事了,因为沈弋霄的眼神中有他不能通过单线逻辑处理的复杂情绪。
“你也参与了天枢核心算法的底层优化,李组长提到的稳定性奇迹,你怎么看?特别是那是十七分钟的偶发性。”
会议室里静得出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楚清禾身上,当然他们并不好奇天枢的稳定性,没有人想在这里做科研交流,他们只是想看他出丑。
呵,人的关注点总是这么浅薄。
楚清禾依旧没什么表情,那沉静到木然的目光在那些人身上略过,在沈弋霄身上停了几秒,然后就转向幕布上那张被李威夸大的稳定性图表。
他开口,语速比正常人要慢一些,但却以特殊的停顿感让人听得清晰:
“测试环境……未模拟……真实……网络抖动。”
“容错机制……有……设计缺陷。”
“日志显示……是……级联崩溃。”
三句话,二十来个字,简洁到吝啬。
但每个字都直戳李威在台上精心编造的数据谎言。
整个会议室一片死寂。
全程没出声的技术总监张乾明猛地坐直了身体,推了推眼镜,看向楚清禾的眼神充满了震惊。
几个懂行的高层技术骨干倒吸了一口冷气,看向李威的目光变得不善。
李威原本满面红光的脸上完全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弋霄的眼底瞬间爆发出极其明亮的光彩。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看着楚清禾,那张脸还是什么表情,眼神甚至有些空茫,仿佛刚刚说出那三句能把一个技术人员钉在耻辱柱上的人并不是他。
“级联崩溃?”沈弋霄缓慢地重复这个词语,身体微微前倾,这是野生猛兽面对自己感兴趣的猎物时是会发起的动作,“根源在哪里?日志指向的是哪个模块?”
他的语气不再是简单的询问,而是带着棋逢对手、真正的技术探讨意味,甚至还有一些难以察觉的引导和期待。
楚清禾没有看他,目光从幕布收回,重新落回自己的笔记本上。
修长的手指在刚刚的红圈批注上点了一点,遮住刚刚画下的那个猪头标志,开口前似乎有一点无意识地笑意,但被沈弋霄飞快地捕捉到了。
“主控调度……逻辑……死锁诱发。”他吐词缓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强忍某种无形的情绪,“需……重构任务……队列管理。”
说完之后,如释重负。
“任务队列管理?”沈弋霄若有所思,目光锐利地扫过楚清禾的那个笔记本,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奇怪符号,“你笔记本上,第七行那个迭代算法,是在尝试解决这个死锁问题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开在楚清禾耳边。
楚清禾捏着纸张的手指,轻轻地收紧。
他笔记本上的内容极其个人化、公式缩写、符号标记都是他自己定义的密码,外人绝不可能看懂,除了那个论坛上的匿名ID。
是他吗?
沈弋霄?
他用很短的时间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必要的。
沈弋霄这样一个京圈名流,有那样光鲜的学历背景,见过这么多顶尖的技术天才,怎么会在那么小众的论坛上与自己保持长期的联系呢?
那个匿名的ID陪他度过了极其艰难的低谷期,在他心里这是灵魂挚友般的存在。
他甚至偷偷勾勒过那个人的模样,应该是外表朴素木讷的,不带任何饰品,喜欢穿纯色的棉质面料衣服。皮肤可能是小麦色的,因为那人说过除了计算机,最爱的就是户外运动。
而现在的沈弋霄,短短一天之内,已经换了两套衣服了。
他现在才开始仔细端详沈弋霄。
不再是早上西装,而是穿着一件绛紫色的真丝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没系上,露出胸口白皙的肌肤,隐约的肌肉线条。敲击桌面的手指上还戴了三枚戒指,造型夸张,嵌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暗红色宝石。
往上看更是那张和朴素一点都不搭边的脸,硬朗的线条下是带着柔媚感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狐狸眼,如果是女孩子的话,简直可以说是祸水红颜。
他马上从出神的状态抽离出来,然后对沈弋霄刚刚的提问,点了点头。
沈弋霄笑了。
这次的笑容不像刚刚在汇报开始时的公式化,而是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愉悦。
这一个笑容出现在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带着一种惊人的魅力,在场所有女同事都看呆了。
沈弋霄身体靠后,恢复了原来设计好的姿势里,那是他最舒适的社交状态。
但是,他看楚清禾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看一个任人摆布的底层工程师的玩味,而是在看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或者说战友。
“思路很独到。”他轻描淡写地做了总结,不再追问楚清禾,点到即止的社交分寸感,被他拿捏得刚刚好。
“李组长,”他转而看向楞在台上的李威,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楚工指出的问题很关键,也很致命。会后,我需要你们整理一份详细的、关于级联崩溃的分析报告和彻底重构的方案。”
像是不放心什么似的,他顿了一下又开口安排任务:“你主笔,楚工负负责核心部分的技术把关和验证。三天,方案最终解释权,归楚工。”
李威如蒙大赦又面如死灰,连连点头,后背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继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个一直都在角落里默默无闻的“人机”,在新来的沈总眼里,地位已经截然不同。
散会后,人群涌出会议室。
沈弋霄没有立刻离开会议室,他正低声和技术总监张乾明说什么,姿态从容优雅。
楚清禾收拾东西的动作不紧不慢,落在最后,并没有察觉背后那道似有若无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他经过茶水间的时候,里面传来了刻意压低的、充满怨毒的咒骂声,是王振南。
“……妈的,装什么大尾巴狼!一个结巴哑巴,走了什么狗屎运……”
“就是,害得威哥当众下不来台!等着瞧,有他好看!”
“沈总也是,被灌了什么**汤?看他那张死人脸?”
楚清禾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移一分。
他回到座位,放下东西,打开电脑。
屏幕上复杂的代码编辑器亮起,映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
登录那个极其简洁的小众匿名论坛后台——“深蓝矩阵”。
私信箱里塞满了消息。
他无视了那些崇拜和寒暄,直接点很久没上线的灰色头像没有任何昵称的匿名ID。
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两个月前,他告诉楚清禾自己要回国了,然后毫无音讯。
楚清禾想给他发消息:“你还好吗?”“回国还习惯吗?”又或者“今天遇见一个除你之外能看懂我语言符号的人。”
原本打字飞快的手指在键盘上停留许久,只敲下两个字,然后又按下了“back”键。
算了,期待他回复什么呢?
他在脑海里否定了自己杂乱的想法,点开几个高价值的技术求助帖。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清脆的敲击声在相对安静的办公区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一行行精准、高效、充满洞见和独特美感的代码流淌而出,与刚才会议室里那个语速缓慢、被视作沟通障碍的工程师,判若两人。
处理完几个关键问题,他点开一个加密的本地文件夹。
里面安静地躺着几个他闲暇时写的“小工具”。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其中一个命名为“[数据流采样器]”的程序。
功能很简单:在特定条件下,对指定IP的特定网络活动进行……无害的“采样”记录。
他端起桌上的旧马克杯,喝了一口凉水。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深邃而冷静。
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光标精准地悬停在了那个图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