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缝补的年少心跳,
萤火在眼底睡着。”
——
“我数过九万次日升月落,
守着溪水暖了又烧。”
坐在溪边的少年有着一头淡绿的发丝,一双湖蓝的眼睛,一张雀斑的脸颊,以及一个青涩的笑容。
他的指尖沾着鹭忘涧的水珠,却在辟羲和闾秋面前忽然向下一压——
整条溪流竟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咽喉,浪花在距他三寸处凝成冰晶般的拱桥。
几滴水溅到闾秋脸上,竟是温的。
“窦青。”
辟羲轻笑,却悄悄用袖子抹去闾秋鬓角的水痕。
“早安,螭君。今天鹭忘涧的温度正好,您要泡会儿尾巴么?”
“多谢,本君过会就泡。”
名字为窦青的少年又轻轻笑了笑,随即认真地点点头。
打住。
闾秋揉了揉眼睛,等一下,自己刚刚是比螭君先到这边的,却明明只看到一颗从湖面冒出来的湿漉漉海带头。
这个海带头突然就咧开嘴阴暗地朝自己一笑,当时就把自己吓得跑回去找螭君,结果一转身,怎么这个阴湿海带头就变成了这个笑起来特别阳光明媚的青涩小男孩!
辟羲露出躲在自己身后炸了毛的闾秋,刚要介绍:
“窦青,这是……”
“我知道,螭君。他是您捡来的小孩——闾秋。”
辟羲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算了,反正自己也不想多费一番口舌,既然提前知道了闾秋,那就简单多了。
接下来,该说那件事了。
“窦青,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本君说么?”
指尖没入溪水,几尾银鱼突然僵直浮出水面。窦青垂眸看着自己倒影中泛青的指甲,那河流越过他时突然被掀起了浪花。
“螭君指的是什么呢?”
窦青没有抬头看辟羲,辟羲冷笑一声。
“小崽子先去附近转一转吧。”
辟羲推了推拽着衣角不愿意离开的闾秋,见闾秋站在原地不愿迈出一步,辟羲忍了忍,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放软:
“乖些,本君要和窦青说话。”
“螭君,我不要。”
啧。
辟羲算不上一个温柔的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那边辟羲心里已经在盘算是动手还是施压,这边看脸色不对的窦青脑瓜一转就想出一个主意:
他传音给那位即将身在风暴中央的闾秋:
“螭君最爱吃鹭忘涧下游的吞月鳟,为什么不去捉几只来给大人一个惊喜呢?”
可惜,朽木不可雕也。
傻小子不信。
“螭君,三月春的吞云鳟最是肥美……”
辟羲挑眉,一伸手,窦青便停了下来。
“无妨,等吞云鳟再肥些。”
话虽如此,但辟羲有些心痒,要说这位螭君最喜之物,非三月春的吞云鳟莫属。
他在衣袖里勾了勾手指,发出细碎金玉之声,而袖口突然闪过一道金纹——有片鳞不受控制地蹦出来,又被他用咳嗽声掩饰着按回去。
站在背后的闾秋发现螭君的外袍在细细抖动,袖中金光骤暗暗示着他极力抑制自己的鳞片。
鳞片炸起,那应该是兴奋的反应吧?
一直低头观察的闾秋这样想。
“我先前所言非虚,你难道不想讨得螭君欢心?”
耳边陡然响起声音,闾秋猛抬头正好与窦青对上眼,这下,闾秋有些犹豫。
但……
有什么话是需要避开自己说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听。
可若能讨得螭君欢心,他不信自己能有这骨气不去抓。
但自己又实在放心不下……
闾秋瞥一眼坐在河边的窦青,大度地一笑而过:
算了,不过是知晓的事情比我多些,反正以后得螭君欢心的人又不是你,而是我。
窦青见闾秋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反正是爽快地点了头。
于是坐在河边的窦青突然将整条手臂插入水中,河床顿时亮起幽蓝脉络,“忘忧藻替你指路。”
于是,闾秋就给辟羲和窦青留下了一个决绝的背影。
“谢了兄弟,今晚的鱼有你一份。”
辟羲在后面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这小崽子怎么突然就走了。”
“螭君,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事,我很快回来。”
闾秋说完这句话就摔了一跤,但很快他就吭哧吭哧爬起来回头向辟羲一笑:
“我没事!”
但闾秋鼻子底下突然涌出血来,这小孩愣了三秒才后知后觉:
啊,流血了。
窦青看了一眼,道:
“螭君,他流血了呢。”
血珠坠地的刹那,辟羲的瞳孔骤然缩成两道金线,胸腔蓦地涌上一阵心悸,他的本能让他勾起唇角,而在一旁的窦青看到辟羲喘息间细小瞳孔周围不时闪着金色的光亮。
这时窦青才真正地看向站在远处擦拭着自己鼻子底下血的少年,手下的溪水缓缓流动,却蓦地过来一阵漩涡,搅得他心中直颤:
看来就是他了……
辟羲从来不会逃避自己的**,他手指一勾,闾秋就这么被扯到他面前。
闾秋正提袖子擦着鼻血,却被辟羲拦下。
“不用擦。”
“小崽子,闭上眼睛。”
微凉的掌心覆上闾秋的双眼,竹叶清冽的气息悄然逼近。后腰被温热的力道轻轻抵住,整个人便陷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渐浓的竹香,他恍惚觉出几分醺然,直到湿润的触感沿着下颌游走——像初春的溪流漫过新雪,在肌肤上洇开细密的战栗。
那触感忽而辗转向上,掠过绷紧的颈线,最终停在起伏的脉搏处。他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响,与对方呼吸的频率渐渐重合。
辟羲向来深谙狩猎之道,此刻更将猎物圈禁在方寸之间,以唇齿丈量每一寸疆域,自下而上奔赴那道沟壑,舔舐着这里的血河。
猎人享受着他的猎物,猎物却露出笑容享受着猎人带给他的一切未知感知。
没了眼睛,无法看清状况,却有双手,依旧探知现状。
从始至终怀中的人都没有仍何动作,这一点令辟羲很满意。
“螭君,螭君?”
窦青出声打搅了这场狩猎,不悦的却是闾秋。
毕竟辟羲的进食已经差不多了,他好心情地挑起闾秋的脸左看右看,待检查完没有一丝血迹后,他再次揉了揉闾秋的头顶。
“去玩的话小心点。”
“螭君……”
辟羲松开了怀里的闾秋,但闾秋却挽留似地伸出手又将他搂住,像猫咪一样,脑袋蹭着再一次拱进了自己怀里,并且这次他的脸贴到了辟羲的胸口处。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着闾秋的耳膜。
咚,咚,咚。
这声音若是能因为我而响起,若是能随着我的一举一动而变化。
那场景该……
啊,螭君……
“喂,小子。”
这声音又是窦青,闾秋微不可查地啧了一声。
“难道螭君没告诉你么?这座山没你想象中那么安全。”
辟羲闻言一僵,虽然微小但怀里的闾秋还是感觉到了,他抬眼看向辟羲,却和那道顺着自己的视线相撞:
“螭君……”
“小崽子,别撒娇。”
辟羲眼里有一瞬温色,看得闾秋喉结上下滚动,有想说的字句黏在其中怎么也开不了口。
“小崽子,青溟并不安宁,恐怕本君这儿你是待不了多久的。”
螭尾扫过地面,碾碎几片枯叶,“不过……”他摇了摇头,于是那句话就化作了嘴角那抹无由的笑。
那抹笑如暴雨击竹,竹叶锐利如箭,又以疾风为弓,嗖地刮过闾秋脸颊,竟比刀锋更让他战栗。
闾秋忽然按住心口,没有伤口,却疼得指尖发麻。垂眸一看,掌心全是湿漉漉的汗。
可手心起的那层薄汗又何尝不会是血呢?
他陡然一惊,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想讨好本君,直言便是。”
辟羲摸了摸闾秋的脑袋,挑明了少年意图。
戳破了那点小心思,闾秋离开的背影都不似之前那般欣喜。
待见不到那少年身影,窦青从鹭忘涧中站起身来,那河底的幽蓝脉络突然黯淡,却如蛇一般,仍向前滑动。
空气中多了几分潮湿,那是青溟落雨的示警,但辟羲知晓,这场雨不会下得很久。
“螭君,他是皇族吧。”
“……”
那是一段很长的沉默。
直到天边突然落下点点雨滴,一滴悬停在辟羲眉前三寸,倒映着那双漆黑的眸,而那件天色古式长衣被跳跃的雨点沾染,唰——
如雁过苍穹,鹭越幽涧;如雨划天幕,风割雨帘。
那蓝变回了黑。
咳!
辟羲喉间溢出低频龙吟,四周草木无风自折。
“螭君不是素来最是厌恶皇族么?但为什么不就地斩杀,而是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那双金色瞳孔紧缩,噼啪!辟羲颈侧螭鳞突然炸开,带着血丝顺着脖颈薄汗流淌,却化作金纹在皮肤下游走,连同暴起的青筋。
“我思来想去,觉得唯一能解释这个矛盾的点就是:他的血液对于螭君而言很有益处。”
窦青说完这句话,就被辟羲立刻打断:
“不必多言!倒是你,敢在本君眼皮底下做小动作。”
窦青只沉默一秒,反驳:“螭君难道不是因为闾秋身上的皇家血脉才会将他留下吗?”少年咧开嘴,一字一句:“不然为何刚才控制不住那般嗜血的**。”
嗬,嗬——
因为不断压制着变回真身的**,辟羲遭受着巨大的折磨,他的手在人掌和螭爪之间来回变化。
面对窦青的试探,他忍下心中不快,仍是不愿以身上威压压制少年,他咬紧牙关,一身不吭。
痛得分神之际,他猛地咬住手腕,却让更多鳞片从身上迸发。
“闭嘴,不需要你操心……”
辟羲喘了好几口气,虽然还是人身,但那双手已然变成螭爪,在窦青脖子处比划着,眼中冒着寒光:
“不过看来你是知道什么了才敢来挑衅本君啊……”
窦青面上闪过一丝惊诧,再次爽快承认:
“不知螭君说的是哪个?若是在说那个被特地隐瞒的契约,那我想必是知道的。”
辟羲螭爪一颤,竖瞳猛的紧缩,螭爪躲避不及,被窦青死死地握住,他咧嘴笑了:
“螭君,已经九百年了。”
鹭忘涧突然沸腾,无数萤火虫从青溟方向涌来,每只虫腹上都映着同样的血纹:
那是九百年前,少年窦青与螭君签下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