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捏着书卷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才轻咳一声,转身时袍角扫过博古架,带得断剑发出一声嗡鸣:“为师昨夜观星,紫薇垣有异象,掐指一算……”
他故意拖长尾音,瞥见浮三阙翻了个白眼,又清了清嗓子,“机缘将至,为师需下山一趟。”
“得,我就知道没好事!” 浮三阙把竹篓重重往案几上一放,惊得烛火晃了晃,几片鱼鳞随着水花蹦到古图上,“每次您算到机缘就拍拍屁股走人,学堂课业、师弟师妹的吃喝拉撒,还有结界维护,全扔给我!上次您说去寻千年灵药,结果带回来半麻袋石头,害我被王叔追着要厨房的米粮钱!”
师傅摸着下巴,耳尖难得泛起一抹红:“此次不同,确是天大的机缘。若能带回宝物,遂清山定能……” 他突然凑近,身上的松香混着檀香扑过来。
“停!” 浮三阙伸手抵住师傅的肩膀,苦着脸后退两步,“我应下便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您这次下山,得给我带山下王记的桂花糕、醉仙居的酱肘子,还有……”
他掰着手指头数,眼睛亮晶晶的,“至少两坛子桃花酿!您不知道,上次小师妹偷吃了厨房腌的梅子,酸得三天说不出话,现在厨房的存货根本不够这群小崽子霍霍!没点好吃的,我可撑不住这一摊子事儿!”
师傅抬手弹了下他的额头,玉簪上的流苏扫过他鼻尖:“就知道馋嘴。”
可嘴角却噙着笑,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玉瓶,倒出颗泛着金光的丹药,“收好,若遇紧急情况捏碎它。”
浮三阙接过丹药揣进怀里,嘟囔着:“您老倒是会使唤人。等您回来,要是少了一样吃食,我就把藏经阁的禁术全念给师弟师妹听,让他们跟着我一起偷懒!说起来,您这机缘找得真会挑时候,把麻烦全留给我。”
说罢,瞥见师傅又在整理衣袍,忍不住踢了踢案几腿,“您倒是快点走,省得我看着心烦!”
夕阳透过窗棂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师傅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风,吹得墙上星图微微作响。浮三阙望着空荡荡的观星阁,又看了眼案几上的竹篓,鱼儿还在不知疲倦地扑腾,突然觉得这满室檀香都透着股寂寞。
没了师傅在,往后山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只能自己扛了。
暮色给遂清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纱,小师弟手脚并用地攀上最后一级石阶,膝盖还在止不住地打颤。
山风掠过他汗湿的后背,带来丝丝凉意,却驱散不了满身的疲惫。抬头望见观星阁敞开的门扉,里面只有浮三阙倚在案几旁,正慢条斯理地把鱼从竹篓里捞出来,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进袖口,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师、师兄!师傅他……” 小师弟扶着门框直喘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通红的脸上,胸脯剧烈起伏着。
他的目光在空荡荡的阁内逡巡,博古架上的断剑还在微微晃动,可刚才二师姐说大发雷霆的师傅,此刻竟连衣角都瞧不见,只留下案几上未合的古籍,在穿堂风里轻轻翻动书页。
浮三阙头也不抬,指尖捏着鱼尾轻轻一甩,银鳞在夕阳下划出半道弧线。
“累坏了吧?”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随手将鱼放回竹篓,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块干净的布巾,走向小师弟,“来擦擦汗。”
布巾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轻轻拂过小师弟的脸颊,擦去他额头的汗珠。
“走,带你去厨房找王叔开小灶!” 浮三阙揽过小师弟的肩膀,竹篓在臂弯里晃出细碎水声,“听说今早刚腌了新泡菜,配上热腾腾的白米饭,啧啧,光想想都馋人。”
他故意咂了咂嘴,眼睛眯成一条缝,做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小师弟的肚子适时地 “咕噜” 叫了一声,少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可还是抿着唇追问:“但是师傅说要找师兄训话的,怎么……”
“训完啦!” 浮三阙眨了眨眼,凑近小师弟,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老头算到山下有宝贝,着急忙慌地跑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糖渍梅子,塞进小师弟手里,“还偷偷让我给你这个,说要是你听话,回来还有更多好吃的。”
小师弟眼睛瞬间亮起来,攥着梅子笑得眉眼弯弯:“真的吗?我要吃好多好多!”
他蹦跳着去够浮三阙腰间的玉佩,“师兄,那我们快走吧!我路上还看到好多奇怪的蘑菇,等会儿讲给你听!”
两人笑闹着往山下走,惊起林中一群归巢的鸟儿。
暮色里,遂清山的石阶泛着温润的光泽,路边的野雏菊在风中轻轻摇曳。
小师弟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路上的见闻,什么石头缝里长出的蓝色小花,又或是突然窜出来的红毛小兽。
浮三阙跟在后面,时不时应和两声,偶尔伸手帮小师弟拨开挡路的藤蔓。
暮色像被打翻的墨砚,在天际晕染开来,愈浓的夜色里,山雾裹着几缕炊烟缠绕在青瓦白墙间。
浮三阙和小师弟踩着石阶上湿漉漉的青苔,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滑倒。
终于到了峰下厨房,还未推门,便听见里头传来 “哐哐” 的切菜声,混着柴火噼里啪啦的爆响,以及王叔偶尔哼出的不成调的小曲。
推开门的刹那,一股热浪裹挟着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人卷入一场味觉的盛宴。
厨房内光线昏黄,一盏油灯在梁柱间轻轻摇晃,洒下的光晕里,能看见细小的尘埃在翩翩起舞。
王叔正站在灶台前,虎背熊腰的身影几乎挡住半扇窗户,他满脸络腮胡,左脸还沾着煤灰,像是特意画上去的戏妆。
手里握着的菜刀比小师弟的小臂还长,此刻正上下翻飞,将一颗大白菜剁得 “咚咚” 作响,案板上的菜汁飞溅,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细小的银线。
“哟,小崽子们可算来了!” 王叔头也不回,声如洪钟,震得梁上挂着的腊肉都轻轻晃动,连墙角的陶罐都发出嗡嗡的共鸣,“又偷溜去钓鱼了?也不看看时辰,再晚点汤都凉透了!”
他嘴上骂着,却利落地解下腰间油渍斑斑的围裙,围裙上还绣着歪歪扭扭的莲花图案,是去年小师妹们非要给他绣的。
他伸手来接浮三阙手中的竹篓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布满刀疤的手臂,那是多年前自己入门见过留到现在的印记。
浮三阙笑嘻嘻地把鱼递过去,故意凑近王叔,眼睛亮晶晶地说:“王叔这鼻子比灵犬还灵!您闻闻,这可是瑶池溪的红尾鱼,就等着您大显身手呢!”
他话音刚落,小师弟就踮着脚扒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瞅着锅里翻滚的白雾,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王叔王叔,今晚有红烧肉吗?”
说着,还伸手去够挂在梁上的腊肉,结果脚下一滑,差点摔个跟头。
“红烧肉?” 王叔瞪圆眼睛,铜铃般的大眼里满是假装的凶狠,作势要拿锅铲敲小师弟的脑袋,锅铲边缘还沾着今早炒辣椒留下的红印,“天天就知道吃肉!昨儿刚宰的鸡,都被你们这群小馋猫啃得只剩骨头了!”
可他转身时,还是悄悄从橱柜深处摸出块冰糖,那是他特意藏起来,只给表现好的孩子的 “奖励”。
冰糖丢进沸腾的肉汤里,瞬间泛起一个个细小的气泡,肉香也愈发浓郁。
浮三阙倚在门框上,看着王叔忙碌的背影,思绪不由得飘回儿时。那时候他刚被师傅带回遂清山,陌生的环境让他害怕得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是王叔蹲在灶台边,用粗糙却温暖的手,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南瓜粥。
粥里还放了点红糖,甜丝丝的味道,驱散了他心中的恐惧。
明明王叔长着凶神恶煞的模样,掌心却像煨着炭火般温暖,连师傅都会趁着夜色溜到厨房,偷偷和他们抢王叔烤的红薯。
记得有一回,师傅被烫得直吹气,还舍不得丢开手里的红薯,那模样把年幼的他和王叔都逗得哈哈大笑。
“愣着干嘛?” 王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去把灶膛里的火添旺些,再把窗台上的香叶摘几片来!”
他一边说,一边将鱼开膛破肚,手法娴熟得如同在雕琢玉器。
锋利的刀刃在鱼身上游走,转眼间就剔除了鱼骨,鱼身还被划上了均匀的花刀。
当鱼下锅的瞬间,热油滋啦作响,香气顿时弥漫整个厨房,勾得小师弟直咽口水,浮三阙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
灶火映着王叔的侧脸,浮三阙忽然发现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在火光中微微发亮。
那些白发就像岁月的刻痕,记录着王叔在遂清山的点点滴滴。
正想着,王叔突然回头,精准地将一块烤得金黄的面饼扔给浮三阙:“别饿着肚子等,先垫垫!”
语气还是那么凶巴巴,可眼底的关切却怎么也藏不住。面饼上还撒了些芝麻,咬一口,酥脆的外皮裹着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蜜糖味,香甜在口腔中散开。
小师弟早就顾不上说话,捧着面饼大快朵颐,吃得满脸都是饼渣。
浮三阙望着灶台前忙碌的两人,听着锅里汤汁翻滚的咕嘟声,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饭菜香。
浮三阙捏着还带着余温的面饼,慢慢踱步出厨房。
夜色彻底漫了上来,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山风裹着草木清香拂过,带着几分凉意,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铜铃下方系着的红绸带在风中翻飞,那是去年过年时,小师弟师妹们欢欢喜喜系上的。
他望着远处学堂透出的昏黄灯光,将最后一口面饼塞进嘴里,拍了拍身上的饼渣,抬脚朝那边走去。
脚下的石板路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偶尔能看到几只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忽明忽暗地穿梭在草丛间。
还未踏入学堂,朗朗读书声便清晰传来,混着此起彼伏的虫鸣,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墨香夹杂着油灯燃烧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的景象顿时映入眼帘,十几张矮桌整齐排列,桌上的油灯跳动着豆大的火苗,把屋内照得明明暗暗,光影在墙壁上摇曳,仿佛一幅幅会动的画。
五师妹端坐在窗边,正捧着书卷轻声诵读。
她发髻上别着一支素雅的木簪,读书时睫毛轻轻颤动,粉色的唇瓣一张一合,声音轻柔悦耳。
她身前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那是她今日做的批注。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为她披上一层朦胧的纱,模样专注又认真,活脱脱像个大家闺秀;角落的六师弟则趴在桌上,一手撑着脸,眼睛半睁半闭,显然是困意来袭,可即便如此,手里握着的毛笔还在勉强跟着书上的字迹比划,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礼节上丝毫不敢懈怠。
他的眼皮时不时往下坠,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磕到桌面上。
“大师兄!” 眼尖的五师妹率先发现了他,立刻起身行礼,动作优雅又规范,裙摆如同一朵绽放的花。
其他师弟师妹们也纷纷放下手中书卷,起身作揖,齐声唤道:“大师兄!” 声音清脆响亮,在屋内回荡,惊得梁上筑巢的燕子扑棱了几下翅膀。
浮三阙笑着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都别客气,继续读书吧。”
他缓步走到六师弟身旁,伸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对方的脑袋:“怎么,又犯困了?要是被掌教看到,可有你好受的。”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却也藏着关心。
六师弟揉着脑袋,有些委屈地嘟囔:“大师兄,这经文实在太枯燥了,我都快背睡着了。您看,这些字在我眼前直打转。” 说着,他指了指书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眼睛里满是无奈。
“枯燥?” 浮三阙挑了挑眉,随手拿起六师弟桌上的书卷,“你且说说,哪段不明白,我给你讲讲。”
说着,他低头扫了眼书卷上的内容,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在他眼中却如同老友般熟悉。
记忆突然被拉回多年前,那时的他也和六师弟一般大,坐在同样的位置,对着这些经文抓耳挠腮。
掌教站在讲台上,拿着戒尺,一遍又一遍地讲解,而师傅则会在课后,悄悄塞给他一颗糖,哄着他继续学习。
五师妹见状,也凑了过来:“大师兄,我今日读到‘清心明志’这一段,总觉得其中深意难以领会,您能否为我解惑?”
她眼神清澈明亮,满是求知的渴望,手中还拿着一根细细的木棍,那是她用来指着书上字句的。
浮三阙看着眼前这些师弟师妹们,他们有的聪慧机灵,有的憨厚老实,性格迥异却都有着端正的礼节。
行礼时的姿态、说话时的用词,无一不彰显着良好的教养。
他心中再次泛起那个疑问,师傅究竟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些孩子?
莫不是真如他所想,这些孩子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便是王公贵族之子?
可若真是如此,又为何会流落街头,最后被师傅带回遂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