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之上,安静极了。
姬悦停在原地,不肯回头,也迈不出步子,沉在心底封锁多年的那扇门扉,仿佛被人用力撼了一下,门扉上挂着的锁具早已生锈,却因为那一下的撼动,发出“咣”的一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姬悦才听到自己发出的,并不平稳的声音,“我以为,夫人早已忘了她。”
“我倒是想忘了那个贱人的丫头,”厉夫人恨然道,“但说到底,她也还是吾儿兰泽的亲骨血,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孙女。”
定国公府的嫡长孙女,十六年过去,第一次有人将这个身份与姬悦的名字连系在一起,这个身份,就像是一件落满了尘垢的罗衣,此刻突然被人拿出来随意抖了抖,便直接掷向了她。
姬悦并不觉得有多么尊荣,只觉罗衣腐朽,见之可悲。
“夫人那时说过,要将那个丫头扔到大街上,任车马践踏,不得超生,如今还让她回来做什么?”姬悦背对厉夫人站着,极力让说出口的声音显得平稳无波。
厉夫人似乎被噎了一下,半晌才吐出一句,“当年,那是气话。”
只是“气话”么?即使是气话,也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入姬悦的心肉,时至今日也无法拔除。她的心中有一道裂口,藏着脓血,蔓着疼痛。
见姬悦没有回应,厉夫人又道:“最近,我时常梦到兰泽,他总问我,那个丫头过得好不好,我想着,总该给他一个交代。这几年,那丫头一直待在庄子上,没见过世面,必然也不懂什么礼仪规矩,大概是养成了个畏畏缩缩的性子。但她既然顶着定国公府千金小姐的名头,便不能失了定国公府的体面,叫人看笑话。还是让她回府,接受教导的好。”
“夫人多虑了,她举止大方,亦言行得体,徐嬷嬷将她教导得很好。”姬悦背脊挺直,身姿傲然。
“徐嬷嬷年纪大了,能花多少精力教导她?”厉夫人道,“她回府以后,我另安排几个教导嬷嬷,对她严格教导。”
“夫人,您可有想过,她未必愿意回来这定国公府。”姬悦微微侧头。
“不愿回来?”厉夫人顿生不悦,“不愿回来便不回吗,谁给她的这任性的资格?”
姬悦扬高了些声音,“她已及笄,有资格决定自己的事情,勉强亦无用。”
“你想说,她是随了你这个姑姑么,只想待在庄子上?”厉夫人不禁冷笑,“那她是同你一样,嫌弃这座府邸,还是将定国公府看作洪水猛兽,不敢回?”
姬悦心生烦闷,不欲再与厉夫人多说下去,略不耐地回道:“夫人这里若是这件事需我去办,我或许不能办得让夫人如意。回来与否,需看她自己的意愿。”
言罢,姬悦便迈出脚步向外走去。
“好,好得很,她在你身边养着,她的心思你自然清楚。”厉夫人盯着姬悦离去的背影,拔高了嗓音,“她若不愿回来那就别回来了,永远都别踏进我定国公府的大门一步。”
姬悦头也不回地走出正堂,一直走到离正堂很远的地方,她的步子才渐渐慢了下来。
耳畔还充斥着厉夫人尖厉且激愤的声音,她停下脚步,用力吐出一口浊气。
眼前是连成一片的荷叶,那片幽幽碧绿乍然涌进了她的心神,不知不觉中,她竟走到了此地。
“老天爷啊……世子掉进荷花池子里了……快点来人啊……”
“快抱世子出来,快请御医来……”
姬悦忘不了那日的兵荒马乱,整座府邸都似乎因为这突发的变故在剧烈震动,进出正堂的仆婢、御医个个步履慌乱,面色惶恐。
她呛了好几口水,在池子里挣扎了许久,才终于被拉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的她被一路拽着,拖着,一直拖进正堂,丢到了厉夫人的面前。
彼时,她口中还喃喃叫着“阿许”的名字,不曾想,下一刻便是一记巴掌扇来,重重地扇在了她的脸上,打得她霎时唇角出血,再不能张口发出声音。
“贱人生的,也是贱人!那个贱女**害了吾儿兰泽,你又来祸害阿许!”
她模糊的目光中,是一个女人因怒极而扭曲的面容,那张不停开合的嘴,仿佛是要将她生生嚼碎了吞下去。
“将她拖下去,狠狠地用棍子打,打不死便扔到大街上……任车马践踏,不得超生……”
“姑娘,姑娘……”身后响起阿仆的声音,“夫人说的那些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就当那些针啊,刺啊都扎在阿仆身上。”
阿仆安慰的话语将姬悦的心神拉了回来。
“我的好姑娘,您可是用不着难过,这世上,自有公子疼着您,护着您,爱着您呢……”
阿仆继续念叨,姬悦转身回了一个浅笑,“阿仆,我无事。”
日光洒在头顶,透进身躯,自然是温暖的。阴寒被驱散,冰凌被消融的感觉,很温暖。
“回去吧,阿许还在等我。耽搁久了,他会担心。”姬悦说着快步离开了这个荷花池。
姬若许的院子里,比起往常显得有些空荡,没了小厮们听候差遣的身影,丫鬟们也都远远站着。姬若许靠在鱼池边的躺椅内,若橘趴在他怀中。
若橘懒洋洋的,眯着眼正打盹,姬若许则睁着双眸,一直望着院门的方向。
姬悦走进院子,几步来到姬若许身边,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一下子捉住了手。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现下已经好了,昨儿夜里你喂我喝过药了。”
姬悦有些讪讪的,不敢多提昨天夜里她哄骗他喝药的事情。
“你不嫌热么?”姬悦抬头看了看。
日头越来越强,而姬若许躺在太阳底下,动也未动,仿佛未有知觉。
姬若许的目光停在姬悦脸上,睃巡了好几遍,眼眸一转,又瞥了眼一旁的阿仆,接收到阿仆递来的眼色,料想厉夫人没有太为难她,这才卸下严峻的表情。
“眷眷替我打扇。”姬若许懒懒道。
姬悦垂下双眸,游离的目光移到若橘身上,她弯腰抱起它,一边抚摸着它的头,一边支吾着开口:“那把折扇……好像……好像是落在安国公府了……”
“什么?!”姬若许猛地坐起身,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那把折扇怎能弄丢,那上面可是有我亲手画的‘眷眷出浴图’……”
姬悦赶忙伸手掩住姬若许的唇,脸上瞬时染满羞红之色。
说是“出浴图”,其实是“戏水图”。
那时,她尚未及笄,时常会去别庄的温泉中玩耍,他坐在岸边,将眼中所见提笔画在了扇面上,美其名曰“眷眷出浴图”。
姬悦羞臊无比,姑娘家衣衫尽湿,在水中恣意玩乐的模样被留在了画中,万一有一天这幅扇面被旁人窥见,她颜面无存。
姬若许却将那把折扇往她怀里一塞,道:“将笄少女,娇美动人,天上的仙女也不及我的眷眷。谁若敢窥看一眼,我便挖了那人的两只眼珠子,不论男女。”
姬悦无奈,只得万分小心地收好这把折扇,她不敢将折扇放在其他地方,生怕被人窥见扇面。她将这把折扇贴身收藏,只敢在她和姬若许两人独处之时,悄悄展开,替他扇风。
昨日,她还是大意了,想来,是因为她要摘荷而不小心落下了这把扇子,遗落在那座八角亭中。
“或许……扇子并未被人拾走,还在安国公府的八角亭里。”折扇丢失,身为扇中画,画中人的姬悦哪会不紧张,但眼下,有个人比她更紧张,亟需她安抚。
“是什么时候发现扇子不见的?”姬若许抓着姬悦的手,双眸直瞪着她。
“昨日,从安国公府出来,上了马车之后……”姬悦垂眸,声音越来越低。
“怎么现在才,才说……”姬若许已有些气息不匀。
“阿许,阿许,你勿着急,”姬悦赶紧让若橘从自己怀中跳下地,急着为姬若许抚胸顺气,“咱们让阿仆再去一趟安国公府,取回扇子,便无事了。”
“怎会无事,兴许有人正好吉运当头,早已拾到了扇子,瞧见了上面的画。”姬若许满脸愤懑,站起来叫阿仆,“阿仆,你快去,带上福禄和福寿,现在马上去安国公府,直接进门去找,就说攸关本公子性命的药落在他们府上了,药找不回来,本公子的急症也没得治了。”
阿仆连声应是,转身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折扇遗落在安国公府的这件事,惹得姬若许小孩子脾气全部出来,无论姬悦怎么哄他,都没法子安抚他的拂郁。一整日,阴霾聚在姬若许的眉宇间,散不去。
姬悦为他熬了暗香粥,他不肯吃,反倒是盯着姬悦将粥全部吃了下去。姬悦喂他喝药,他也不愿,嚷嚷着困倦,拉着姬悦一同躺倒在榻上。
傍晚时分,阿仆匆匆回来了,没能找回那把折扇,却带回来一张请帖。
兴庆伯府的请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