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暮色中一路疾驰,驶回定国公府。
侧门前,姬若许的两个贴身小厮福禄、福寿惶急不已,伸长了脖子盼望,待一望见公子的马车驶来,两人皆奔了过去。
马车停下,阿仆打开车门,举臂搀扶,姬若许缓步踏下马车,而跟在他身后步出马车的人,青衣白裳,面覆轻纱,眉目清冷,气质端静。
这是一副被岁月爱护的容颜,不见衰败,光华不减。美人难敌岁月,但在她的身上,岁月几番来去,仿佛不忍留下浓重的痕迹。
福禄、福寿先是一愣,继而忙垂首敛目,行礼道:“郡主金安。”
姬悦淡淡应了一声,扶着姬若许伸来的手下了车,与他相偕进了国公府。
“福禄,将那只猫带到我的院子里,给它洗个澡,要洗干净,再剪去指甲。”
猫?哪里有只猫?府里从未养猫。
突然听到公子的吩咐,跟在公子身后的福禄怔了怔,有些不明就里,公子却未再说其他,脚步不停,领着郡主,继续不紧不慢地往正房走去。
这时,阿仆从后面跑了过来,怀里正抱着一只猫。
“仔细伺候着,这也是一位主子呐。”阿仆跑到怔在原地的福禄跟前,将一只橘色的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他的臂弯中。
“这,这是公子在外面捡的?”福禄看着自己臂弯里正眯着眼打盹的小毛团子,不禁瞠大了双目。
“咱们公子何曾喜欢过这些东西,”阿仆道,“这只猫是郡主捡的。”
“郡主喜欢猫吗?不曾听说过呀。”福禄讶然。
“郡主的喜好你全都知道么?”阿仆瞥了福禄一眼,“好生照顾着这只猫吧,郡主高兴了,公子也就高兴,公子一高兴,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福禄应下,抱住了怀里的猫,转身向公子的院子走去。不用像阿仆和福寿一样,跟着公子去见夫人,免去又一波“剥皮”式的诘问,福禄当然是乐意的。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庭院中灯火通明,照亮着去往正房的路。
姬悦知道,当她踏入定国公府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回头路了。而眼前的这条路,她多么希望没有尽头。
扮作姑姑的模样去见定国公夫人,已不是第一次了,但每一次,姬悦心中都是惴惴的,似有很多只小飞虫,乍然现身,在心间乱飞乱撞,扰得她无法平静。
化妆易容的本领是姑姑身边的徐嬷嬷亲手教给她的,当年她学得极认真,如今已甚为娴熟。她长得与姑姑有五分像,再加上妆容的掩饰,其实并没有十分大的破绽,她不是真的静嫣郡主,旁人要想真的识别出,也不容易。
但她就是不安,畏葸不已,想要逃开、不去面对的心情,始终摆脱不掉。这源于她幼时的经历,源于这定国公府的主人从未给过她一丝关怀和护佑。
姬悦汗涔涔的掌心被姬若许握住了,“阿姐勿怕,若是母亲问你问题,我来回答便是。”
躁乱不安的情绪,被温柔地安抚了。
她的“小叔叔”此时变成了她的“弟弟”,但无论姬若许是何种身份,在他身边,她的心会自动寻到一种安定的气息,让她在畏怯中生出一层一层的勇敢,犹如盔甲。
姬悦定了定心,跟随姬若许的脚步踏入正堂。
定国公夫人厉氏,端坐于上首,一身深色的锦衣没有丝毫褶皱,严肃又尊贵。
厉夫人年纪已过六旬,发髻灰白,老态显露,脸上虽敷着厚粉,但终究掩盖不住一道道皱纹。
饶是如此,仍然看得出年轻时的厉夫人是一位五官精致,貌美过人的女子,而且美得凌厉,凛然不可侵。
姬悦和姬若许向厉夫人请了安。厉夫人双眸如炬,紧紧盯在姬若许的脸上,“阿许,你过来。”
姬若许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地走到厉夫人身旁坐下,身子一歪,便倚靠在了引枕上,一副疲懒的样子。
厉夫人的目光须臾不离开姬若许,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眉头越蹙越紧,“听闻你身边有一小厮,举止轻浮,行为放浪,你老实告诉我,那小厮究竟是谁?”
“母亲这样急怒冲冲,兴师动众,原来是因为一个小厮。不知母亲问的是哪个小厮?”姬若许单手支着额角,目光扫了扫堂上垂首跪着的众人,“我院子里的小厮不是已经被母亲都叫来了这里,问过了一遭?”
“你休要敷衍,我问的是今日在安国公府中与你一起的小厮。”不满姬若许故作糊涂的态度,厉夫人忍不住提高了语声,面容也越发威厉了些。
“今日我只带了阿仆一人去安国公府,母亲不如问问阿仆是否扮成了小厮的模样。”姬若许懒懒回道。
厉夫人转头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仆。阿仆是何身份,厉夫人再清楚不过,阿仆只是从内廷里出来的宦侍,若非如此,厉夫人也不会让他近身服侍姬若许十年。
今日传言中那如妖媚一样倚在姬若许身上的“小厮”会是阿仆?厉夫人是断不会相信的。
“阿仆仿若壮汉,如何装扮得出传言所说肤白貌美、身段纤细的小厮?”一提到那小厮的模样,厉夫人简直要咬碎了牙。
姬若许是厉夫人的眼珠子、心头肉,自小到大他身边侍候的仆婢,没有哪一个不是厉夫人亲自挑选,严格训练,也没有哪一个敢逾越规矩,魅惑主子。但是今日,姬若许身边突然出现了个“小厮”,祸水一般,胆敢与主子亲密无间。尽管是传言,却足够令厉夫人震怒,更令厉夫人恼火的是,这样的一个小厮,竟丝毫探查不出身份底细。
“传言还说了什么?”姬若许眸光流转,似颇有兴趣,“定还说我与那‘小厮’仿若眷侣,极为般配……”
“世子慎言!”厉夫人怒喝一声,“岂可胡说八道。”
“母亲也知这是胡说八道,”姬若许眸中黯了黯,慢慢站起身,“既如此,母亲早些歇息吧,传言听过便算了,胡诌而已。”
一句“胡诌而已”直接终止了这场逼问,厉夫人的脸色难看极了,胸中一股闷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明知姬若许大有混淆黑白的嫌疑,厉夫人却没计奈何,到底不敢对他真的大发雷霆。
“阿许,你站住。”
姬若许走至姬悦身边,才回头看了厉夫人一眼,“阿姐今日回府了,母亲亦可关怀一些,总盯着我身上那些有风没影儿的事做什么。”
厉夫人的目光转向一直站在堂上,不曾说话的姬悦,正想开口,姬若许又接着道:“阿姐的院子长久无人居住,那些仆婢每日打扫整理未见得尽心,且让阿姐在我的院子里住着是正理。”
姬若许自行安排妥当,不待厉夫人说什么,便拉着姬悦行了礼,转身离开正堂。
一路牵着手走回姬若许的院子,姬悦才感到轻松。在厉夫人的面前,她戴着端凝的“面具”,而“面具”底下,她则竭力对抗着那份压抑之感。虽然只在正堂待了一盏茶的时间,但听着厉夫人咄咄逼问关于那个“小厮”的事情,姬悦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幸而姬若许沉稳不慌,应对自如,使厉夫人无法探查出究竟。
往后,她还可以是姬若许的“小厮”。只是近些时日,这个“小厮”不宜再出现了。
回到院子里,福禄正在庭院中给小阿橘喂小鱼干。姬悦轻快地走了过去,在小家伙身边蹲下,揉了揉它的头顶,还是湿乎乎的。
刚洗完澡的小阿橘更显得瘦骨伶仃,它匍匐在地上,鼓动腮帮子,用力嚼着食物,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看来是饿极了。
姬悦一瞬不瞬地看着,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背,像对待一个孩子,眼中盈满温情。
姬若许也走了过来,在小阿橘的另一边蹲下,伸指戳了戳它的头顶,“你这样喜欢它吗?”
姬悦说是啊,“你瞧,它多惹人爱。”
不过是一只饿鬼投胎罢了,偏能勾得他的眷眷另眼相看。姬若许闷声道:“如果,我是它,就好了。”
“阿许,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姬悦定定地看着它,放轻了声音,“就叫它若橘,你说好不好?”
“若橘?”听到这两个字,姬若许忽地站了起来,随即转身朝房内走去,“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我同意了。”
一旁的福禄偷偷觑了眼公子的脸色,那是一副想笑却又拼命想掩藏住什么的表情,公子应该是很高兴吧。福禄猜想,大概是这会儿郡主逗猫逗得高兴,公子便也高兴了。
“郡主,奴才给小主子搭了只窝,以后小主子睡在里面,保管舒适。”见郡主抱着那只吃饱了的猫主子站了起来,福禄忙上前道。
姬悦顺着福禄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廊芜下有一个用木板新搭成的小房子,里面还放着一块厚薄适中的坐垫。
姬悦浅笑道:“甚好,只是今晚若橘要同我一处歇息,这小房子暂时用不着了。”
说罢,抱着若橘也朝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