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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芋泥椰奶团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暑热的七月,旺角西洋菜街的霓虹灯牌在午后便早早亮起。


    阮静宜蹲在“周记糖水”的塑料凳旁,用抹布使劲蹭着地板上一块顽固的糖水渍。


    冷气机在头顶嗡嗡作响,却压不住她后颈渗出的细汗。


    “静宜!三号台要喳咋,五号台马蹄爽多冰!”周引晟的喊声从厨房传来,铁勺敲打糖水桶的脆响混着街边叮叮车的铃铛。


    “好。”


    她直起身,擦了擦汗便去端糖水。


    这一周天气炎热,客流量很大,父女俩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阮静宜想起小伙伴叫她去玩的事被她一推再推,不由得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等到打烊,周引晟脱下围裙,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阮静宜没察觉异样,亮晶晶的眸子闪烁着希冀:“老豆,我这周末可以去阿昭哥的比赛吗?”


    阿昭哥名叫子昭,这周末有一场国际剑联花剑比赛,为此阮静宜很期待。


    除此之外,她的小伙伴还有卓飞、张磊和秦瑶,其中卓飞和子昭比他们大两岁,下半年要念预科,其余仨都读中四。


    楼梯间突然传来高跟鞋的脆响。


    她没有听到周引晟的声音,抬头看见父亲领着一个烫羊毛卷的女人走下阁楼,女人身后还跟着个穿粉红蓬蓬裙的小女孩。


    周引晟搓着手,额角汗珠在吊扇阴影下泛着油光:“静宜,这是陈阿婶,以后同我们住。这是她女儿佩佩。”


    陈阿婶的玫红指甲在玻璃柜台上敲了敲,描着眼线的吊梢眼扫过阮静宜发白的校服领口。


    “啧啧,旺角地价贵过金,周生你就让细女睡储物间?”


    她这话不知是在为阮静宜“伸张正义”还是纯粹的挑衅。


    少女显而易见地局促了起来。


    陈阿婶继续掀开盛双皮奶的保鲜膜,指尖在奶皮上戳出个洞,“这种货色也敢卖二十八蚊?”


    阮静宜攥紧了抹布。


    上个月父亲说要续弦时,她还当是街坊说笑。


    母亲阮贞十年前跟日本富商跑路后,父亲便拒绝邻居介绍的相亲对象,如今却为这个满嘴金牙的女人重新粉刷了阁楼,甚至拆了她的书桌给佩佩腾出梳妆台。


    “今晚食饭加多道梅菜扣肉。”陈阿婶甩下句话便扭身出门,香水味混着街市鱼腥飘进来。


    佩佩突然拽住阮静宜的围裙,奶声奶气喊了声“姐姐”,手心里黏着化掉的瑞士糖。


    ……


    夜色渐沉时,隔壁药材铺的福婶来借陈皮。


    见阮静宜踮脚够着货架顶层的糖冬瓜罐子,老太太压着嗓子道:“你知不知道陈阿婶以前在深水埗开麻将馆?听说她前夫是叠码仔,被大耳窿斩了三根手指......”


    玻璃罐哐当砸在柜台,福婶忙转了口风:“不过你妈当年嫌你爸穷跟人跑日本,你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儿,后爸后妈肯带你算不错的了。”


    阮静宜的妈妈叫阮贞,是个满腹诗书、清高冷傲的女人,在人贩子猖獗的那一年被卖进大山,一身傲骨被打碎,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第二年冬天,阮贞怀了身孕,抱着必死的决心逃出了大山,一路南下到港岛。


    王引晟就是在这个时候初遇阮贞,得知她有孕后反而更加悉心照顾她。


    女人脆弱的心就这么容许他拼凑了起来。


    六年,已经够长了。


    可这并不足以改变一个清高女人的一生。


    -


    阮静宜抱着被褥钻进储物间。


    十平米的空间塞满糖水原料,桂圆干的甜腻钻进鼻腔。


    阁楼传来佩佩的哭闹和陈阿婶的尖嗓:“周生!说好今日买金镯做见面礼,现在拿条街边档的镀金链糊弄我?”


    她摸出枕头下的相框。


    照片里六岁的她穿着母亲织的枣红毛衣,在九龙城寨废墟前啃糖葱薄饼。


    母亲很久没有对她这么好过了,换作以前,母亲一定会嫌恶地警告她:“在外面,不许叫我阿妈。”


    可那日阮贞突然蹲下来捧住她的脸:“静宜,阿妈带你去东京迪士尼好不好?”她兴奋点头,却不知那是最后一次见母亲穿街坊装。


    ……


    第二日,阮静宜听到楼下噼里啪啦的碰撞声,还有男人的嬉笑怒骂声。


    今日是阿昭哥的比赛,她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下楼便看见铺头多了台簇新的麻将机,陈阿婶翘着腿涂脚甲油,四五个花臂男人正在吞云吐雾。


    “静宜,快斟菊花茶!”周引晟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讨好般的急促。


    她欲言又止,最终绕去倒茶。


    听见其中一人嗤笑:“学生妹着短裙倒茶,周老板会做生意啊。”


    周引晟立马将阮静宜拉至一边,塞给她五百蚊:“你去看阿昭比赛,给自己买件新衫,别叫人笑话……”


    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子昭、卓飞都是家境优渥的人,秦瑶和张磊也说得上中产,只有她来来回回穿着那几件校服。


    中学是最敏感攀比的时候,尤其是圣保罗中学这种精英云集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钱:“谢谢老豆。”


    -


    九龙公园体育馆的冷气开得很足,阮静宜攥着学生优惠票缩在观众席角落。深蓝校裙下的小腿浮着青紫淤痕——昨夜收拾糖水铺时撞翻了冰桶。


    前排几个女生晃着香奈儿链条包,指甲上镶着碎钻的樱花贴纸随她们挥舞国旗的动作闪烁。


    "第十五局,港队子昭对阵意大利队Ricci!"广播里响起粤语解说。


    金属剑道在顶灯下泛着冷光,阮静宜看见子昭从入场口走来。


    少年戴着护面看不清表情,黑色击剑服衬得肩线如青竹般挺拔,持剑的右手腕骨起一道淡疤——那是十岁在九龙城寨为她打架时留下的。


    裁判哨响的刹那,意大利选手猛然突刺。


    子昭后撤半步,剑尖在空中划出银弧,精准挑开对方攻势。


    护面下的喉结微微滚动,阮静宜突然想起去年台风天,他蹲在糖水铺屋檐下修自行车链时,汗珠也是这样顺着脖颈滑进校服领口。


    "漂亮!反攻得分!"解说员激动得破音。


    观众席爆发出欢呼,阮静宜的掌心沁出汗。


    隔着三个座位,卓飞和秦瑶这对表兄妹正举着单反,争着给子昭拍照:“你别挡我行不行?”“谁挡你了?就你那直男审美,能给阿昭哥拍好吗?”


    张磊凑过来递柠檬茶:"要不要?阿昭特意交代买常温的。"


    她摇头,校服口袋里的五百蚊纸币已被攥得发潮。


    最后一局比分咬到14:14。


    子昭突然摘了护面,汗湿的额发贴在眉骨,露出那颗淡褐色眉心痣。


    意大利选手显然被这个动作激怒,剑风陡然凌厉。


    电光石火间,子昭旋身避开直刺,剑刃如白蛇缠上对方手腕——


    "触剑有效!15:14!冠军属于中国港岛!”


    全场欢呼。


    阮静宜再也忍不住,站起来大声尖叫。


    颁奖仪式上,镁光灯追着子昭修长的身影。他弯腰戴奖牌时,主持人在问夺冠感想。


    少年笑了笑,一双清莹秀澈的眸子仿佛揉碎了星光,只见他对着话筒道:“感谢这个夏天陪伴在我身边的朋友,希望我们永远年轻。”


    -


    福荣街转角,阿婆牛杂。


    秦瑶拽着子昭的击剑包带子抱怨:“热死啦,我要饮冻柠茶!”


    张磊默默掏出纸巾,把塑料凳擦了五遍才让大小姐坐下。


    阮静宜盯着油渍斑驳的折叠桌,把校裙往下扯了扯——昨天佩佩偷涂口红时蹭上的印子,怎么洗都留着一圈淡红。


    “冠军来啦!”煮着牛杂的砂锅咕嘟作响,阿婆舀起颤巍巍的牛肺放进子昭碗里,“后生仔打剑咁威,请你食秘制辣酱!”


    子昭摘下棒球帽,朝阿婆道谢。


    “喂,你们记不记得中二那年?”卓飞突然拍桌,震得竹签筒哗啦作响,“阿昭带我们去大澳捉弹涂鱼,糖水妹陷进泥潭哭到打嗝......”


    秦瑶的miumiu手包精准砸中他后脑勺:“死飞仔!静宜当时发着烧还要帮你们烤鱼!”


    卓飞:“长幼尊卑懂不懂?叫声阿飞哥能要你命?”


    秦瑶:“我可没你这种哥哥。”


    阮静宜盯着自己磨边的白球鞋,突然被卓飞揽住肩膀:“这才是我妹,你算老几?”


    秦瑶扯住阮静宜另一只胳膊:“静宜是我姐妹!”


    阮静宜:“……”


    卓飞洋洋得意:“是么,你问问她我们谁认识比较久?”


    子昭、卓飞和张磊和阮静宜幼儿园就认识了,反倒是秦瑶中二才转来。


    卓飞这话不仅是说阮静宜和他们关系近,更故意针对这个连声哥哥都不会喊的秦瑶。


    果然,秦瑶炸了:“你们孤立我!”


    另一边,子昭用筷子尖挑开鱼蛋的竹签,把最饱满的那颗放进阮静宜碗里:"赔罪。"


    她盯着咖喱汁在瓷碗边缘晕开的金圈,想起十二岁暴雨夜,他背着她穿过城寨积水巷弄时,雨靴踩碎的霓虹倒影也是这样漾开。


    “叮——”张磊的保温杯磕在桌沿,这个有洁癖的优等生变魔术般掏出五副便携餐具:“我妈说大排档筷子会发霉。”


    秦瑶翻了个白眼:"张医生,要不要帮你餐具消个毒?"


    街角传来叮叮车的铃响,阮静宜趁乱把牛肚夹到子昭碗底。


    这个秘密动作从小学延续至今——他总说最爱吃爽脆的牛肚,却每次都让给她。


    子昭忽然抬眼,笑意微颤:"现在会藏食了?"


    她手一抖,辣酱滴在校裙补丁上,像朵晕开的木棉花。


    “哇!静宜好偏心!”卓飞突然凑过来,“就只知道关注阿昭,知唔知阿飞哥的心也很寂寞。”


    阮静宜只好给卓飞都夹了块牛肚。


    晚风忽然送来菠萝油香气,张磊数着硬币起身:“谁要吃新鲜出炉的?”


    卓飞勾住他脖子往饼店拖:“三石仔请客,我要加双份黄油!”


    秦瑶追着喊“我要喝奶茶”,高跟鞋踩过积水坑溅起星点银光。


    折叠桌忽然只剩两人。阮静宜一边数着塑料布上的油渍裂缝,一边问:“阿昭哥,你下个月日本比赛?”


    “嗯。”子昭笑,“回来教你那招意大利式防守。”


    阮静宜想起那些储物间漏雨的夜以及那些被子昭辅导功课的周末,他总能用剑道术语解数学题:“就像破解对手的假动作,要找到函数的破绽点。”


    卓飞抱着牛皮纸袋旋风般冲回来:“抢到最后一个鸡尾包!”


    金黄的酥皮簌簌落在阮静宜发间,子昭自然地伸手去拂。他指尖擦过她耳垂时,对街霓虹灯牌"周陈记糖水"正亮起刺目的粉光。


    秦瑶咬着吸管凑近:“静宜你脸好红,中暑啦?”


    张磊默默递来冰镇鸳鸯贴,阮静宜慌乱解释:“我没有。”


    少年们的笑闹声惊飞觅食的麻雀,阮静宜把冰镇鸳鸯贴在脸颊上,最终不再越描越黑。


    收摊时下起细雨,子昭把击剑服外套罩在阮静宜头上。布料沾着清凉的薄荷味……还混杂了一点刚刚的牛杂味。


    阮静宜吐了吐了舌头。


    在油麻地地铁站分别时,卓飞突然从背后变出鸡蛋仔:“给你老豆的,别说我们吃独食。”


    秦瑶把没拆封的消毒湿巾塞进她书包:"下次带子昭去你家铺头,我们扮客人给你冲业绩!”


    张磊推着眼镜补充:“根据客流统计,周末下午三点最适合......”


    阮静宜抱着温热的纸袋转身,看见子昭还站在原地。


    雨幕模糊了“周陈记”的霓虹灯牌,他背后的711灯箱像一轮悬挂在空中的月亮。


    少年突然跑过来,往她手心塞了个东西——是比赛时用的备用剑柄护垫,缠着晒褪色的蓝丝带。


    “防身用。”他倒退着跑向雨幕,“再有人抢你零花钱,就说是剑客送的。”


    夜班巴士碾过积水坑,阮静宜透过起雾的车窗,望见五个身影在雨中打闹着变小。剑柄护垫残留着体温,蓝丝带上的金线绣着“昭”字,是她去年绣了通宵的生日礼。


    回到家已过零点,阁楼麻将声未歇。


    阮静宜钻进储物间,把鸡蛋仔藏在糖冬瓜罐后。


    霉味弥漫的狭小空间里,她摸到枕下珍藏的剑玉。那是子昭第一次夺冠时送的,木球刻着歪扭的“天下无敌”。


    阮静宜笑了下。


    趁着月色,


    将护垫系在剑玉红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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