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更冷了。公主府邸的暖阁里,银丝炭烧得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松木香。萧令仪放下手中的密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紫檀木案几上冰冷的纹路,目光却投向窗外。庭中积雪深深,掩埋了所有路径,唯余一片刺目的白,像极了这看似平静的朝堂。
她已嫁作顾昀之妻三年。
世人皆道,长公主萧令仪与驸马大将军顾昀,是天家赐婚的典范。郎才女貌,相敬如宾。公主温婉贤淑,从不干涉驸马军务;驸马英武不凡,对公主亦是礼数周全。只有萧令仪自己知道,这“宾”字背后,是横亘着一条名为沈清漪的、无法逾越的冰河。顾昀的心,从未真正离开过那座荒废的别院。
新婚之夜,红烛高燃。顾昀掀开她盖头时,眼底有惊艳,有责任,甚至有愧疚,唯独没有她曾隐秘期盼过的、属于男女之情的炽热。他待她极好,体贴入微,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客气而疏离。他会在深夜归来,带着一身清冷的、不属于战场的药草气息;他会在某个特定的日子,独自在书房枯坐整夜,案头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酒。
萧令仪没有哭闹,更没有质问。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欣赏一幅早已洞悉结局的画卷。最初的酸涩与不甘,在日复一日的宫廷倾轧和权力磨砺中,早已淬炼成一种冰冷的理智。
“仪儿,”母后,如今的皇后,在一次宫宴后,屏退左右,握着她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凤眸里是洞悉一切的了然,“顾昀的心,不在你身上。但你是大梁的公主,你的心,也不该只困囿于儿女情长。”
萧令仪抬眸,迎上母亲深邃的目光。那一刻,母女之间无需多言,一种基于血脉与野望的默契悄然达成。
从那天起,公主府的暖阁,成了另一个无形的权力中心。
顾昀在前线征战,在朝堂应对武将的明枪暗箭。而萧令仪,则穿着素雅的宫装,陪着皇后赏花、听戏、料理宫务。她温言细语,笑容得体,仿佛只是深宫里一朵依附于母亲与丈夫的娇花。没有人注意到,那些在皇后宫中“不经意”提起的朝臣家眷琐事;没有人深究,那些由公主“体恤”下放给寒门官员或军中遗孤的恩赏背后,编织着怎样一张细密的人情网;更无人察觉,当户部侍郎因贪墨被罢免,新任的、由皇后“举荐”的官员,正是曾受过公主大恩的寒门学子。
皇后以国母之尊,在朝堂上恩威并施,平衡各方势力。萧令仪则隐在母亲巨大的羽翼之下,如同一只织网的蜘蛛,利用她公主的身份和暗中培植的势力,将触角无声无息地伸向六部、伸向禁军、伸向那些看似中立却手握实权的老臣府邸。她从不直接发号施令,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将人安插在关键位置,在皇后需要支持时,总有一股力量适时地涌现。
父皇,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在接连的叛乱和内部倾轧中,日渐多疑而暴躁。他感觉到权力的流失,却抓不住源头。他斥责皇后干政,皇后便垂泪告罪,姿态恭顺;他迁怒于朝臣,朝臣便唯唯诺诺,背后却更加紧密地依附于皇后与公主的阵营。他的圣旨出不了宫门,他的命令在朝堂上被无形的力量层层化解。他像一个被架在龙椅上的傀儡,徒劳地挥舞着权杖,却只能击打在虚空里。
而这一切的根源,那个他曾经最宠爱的女儿,正坐在他对面,娴静地为他布菜,轻声细语地劝慰:“父皇息怒,龙体要紧。”她的眼神清澈无辜,仿佛对朝堂的暗流汹涌一无所知。只有父皇偶尔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的锐利时,才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在这无声的权力征伐中,萧令仪从未忘记那座荒废的别院。
保护沈清漪,是她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她内心深处一份复杂难言的责任。她不能让表姐成为父皇打击顾昀、甚至牵连自己的棋子,更不能让她真的陷入险境,成为点燃顾昀彻底失控的引线。
“云岫,”萧令仪在灯下细细描摹着一幅工笔花鸟,声音平淡无波,“城西那处……近来如何?”
“回殿下,”心腹宫女云岫的声音压得极低,“按您的吩咐,我们的人一直‘无意间’在附近巡逻。前几日有巡城司的人想进去搜查流民,被我们的人用‘此地闹鬼,冲撞贵人’为由吓退了。药材和米粮,也按时通过‘流民’渠道送进去了,未曾短缺。”
萧令仪笔下未停,一朵牡丹在宣纸上徐徐绽放,雍容华贵。“嗯。告诉那边的人,行事再谨慎些。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不必顾忌时辰。” 她顿了顿,笔尖在花蕊处轻轻一点,“尤其是……留意驸马的动向。他若去,不必阻拦,只确保无人跟踪即可。”
她保护沈清漪,如同保护一个珍贵的、易碎的筹码,也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顾昀心中那片不容触碰的圣地。这份保护,无关情爱,只为大局的稳固和她自身权力的无暇。她不能让顾昀因私情而乱了大局,更不能让表姐的悲剧成为他人攻击自己的武器。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暗中的惊涛骇浪中流逝。
又是一个雪夜。顾昀从北境归来,带着一身风尘和凛冽的寒气。他先去向帝后复命,回到公主府时,已是深夜。萧令仪并未睡下,她披着外袍,在灯下看着一卷书。
“殿下还未安歇?”顾昀解下沾满雪沫的披风,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他的目光落在萧令仪身上,带着惯常的温和与疏离。
“等将军回来。”萧令仪放下书卷,抬眸看他,唇边是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一路辛苦了。北境战报我已看过,将军用兵如神,父皇很是欣慰。” 她起身,亲自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参茶。
顾昀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冰凉。他看着眼前明丽端庄的妻子,这三年来,她从未有过任何失态,永远得体,永远……像个完美的公主。可不知为何,今夜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顾昀心底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想起归途听到的风声。关于朝堂格局的剧变,关于帝后被无形的力量架空,关于许多关键位置上悄然换上的人……甚至,关于城西那座荒宅异常的平静。一种模糊的、近乎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这一切的背后,是否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而这只手的主人……
“殿下,”顾昀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试探,“臣听闻……近来朝中人事变动颇多。父皇似乎……心绪不佳?”
萧令仪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从容。她抬起眼睫,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眸子,此刻在烛光下竟显得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整个冬夜的寒寂。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她的声音依旧温婉,却像这窗外的落雪,带着一种无声的重量,“父皇年事渐高,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幸得母后贤德,居中调和,又有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在外戍边,在内辅佐,方能使社稷安稳。”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顾昀带着探究的眼神,唇角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居高临下的了然。
“将军,”她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只需安心为国尽忠,守护好大梁的疆土与黎民。这朝堂之上……”
窗外,一片雪花无声地撞在窗棂上,瞬间化为水痕。
“……自有该操心的人,在操心着。”
暖阁内炭火依旧温暖,茶香袅袅。顾昀握着那杯温热的参茶,却感觉一股寒意,正顺着指尖,无声无息地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看着灯下妻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公主府邸之下,在这看似平静的相敬如宾之后,涌动着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足以倾覆乾坤的暗流。
而她,才是那暗流真正的主人。
铜镜里,映出萧令仪毫无波澜的侧脸。镜外,是驸马凝固的、带着惊疑的目光。窗外,雪落无声,覆盖着这座被她悄然握于掌心的巍巍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