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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萧氏令仪

作者:漱玉鸣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雪,是入夜后才真正下大的。


    细碎的冰晶起初只是疏疏落落,很快便成了扯絮般的鹅毛,无声地扑向灯火渐熄的皇城。宫墙的朱红被这厚重的白一衬,显出几分颓败的冷硬来。我坐在暖阁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紫檀木窗棂,目光却穿透窗纸上模糊的光影,牢牢锁着府邸侧门那道一闪而过的玄色身影。


    是驸马,顾昀。


    他动作极快,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肩上却斜挎着一个与武将身份格格不入的粗布包袱,鼓鼓囊囊。那形状,我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是伤药,是干粮,是维系另一个人性命所需的、最普通也最隐秘的温暖。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卷过庭院,吹得檐下宫灯疯狂摇曳,光影在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上明明灭灭,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暖阁里银丝炭烧得极旺,暖意熏人,案几上那盏刚沏好的君山银针,袅袅的热气却已散尽。碧绿的茶汤凝在细腻的白瓷盏底,像一块沉静的冷玉。我伸手端起,指尖传来的冰凉一直沁到骨缝里。


    “殿下,”身后侍立的掌事宫女云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夜深雪重,驸马爷他……”


    “无妨。”我将那盏冰冷的茶凑到唇边,舌尖尝到的只有一片涩然的寒意,“将军……自有他的去处。”


    他的去处,从来只有一个——城西那座早已荒废、被野草和流言缠绕的破败别院。那里藏着大梁朝最著名的通缉要犯,我的表姐,曾经名动京华、被誉为帝国明珠的沈清漪。十几年前,她的青梅竹马、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将军被扣上谋逆的滔天罪名,全家血溅法场,只有她,像一滴水融入沸腾的海,奇迹般消失无踪,留下满城追捕的画像。顾昀的心,也随着她的消失,一同沉入了无人能探的深渊。


    我早知道。从他每一次深夜归来,玄甲上沾染的、不属于战场拼杀的清冷药香;从他偶尔失神时,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沉郁;从他对我始终相敬如宾、却永远隔着一层无形壁垒的疏离……点点滴滴,拼凑出那个清晰得刺目的真相。他守护着沈清漪,如同守护着早已失落的神明,对抗着整个帝国森严的法度与父皇冷酷的意志。


    而我,大梁的长公主萧令仪,选择了沉默。任由这秘密在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荆棘密布的荒原。沉默,是我在这场三人戏中,唯一保留的、摇摇欲坠的尊严。


    雪,下得越发紧了,扑簌簌地打在窗纸上,像是无数细碎的叹息。


    一场酝酿已久的飓风,终究裹挟着血腥气席卷了整个皇城。


    叛军首领陈莽,那个出身草莽、据说力能扛鼎的枭雄,竟不知如何探得了沈清漪藏身荒宅的消息。他恨极了与朝廷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沈家血脉,更欲以这位前朝明珠的鲜血祭旗。在一个风雪最为暴烈的深夜,叛军如汹涌的暗潮,冲垮了别院那早已不堪一击的围墙。


    我赶到时,已是破晓时分。风雪稍歇,天地间一片肃杀的死寂。残破的院落里,积雪被践踏得污浊不堪,凝固的暗红血迹如同狰狞的蛛网,触目惊心。叛军的尸体与顾昀麾下亲卫的遗骸纠缠在一起,无声诉说着昨夜惨烈的厮杀。


    顾昀背对着我,半跪在庭院中央,玄色的战袍被撕开几道巨大的裂口,内里的软甲也被某种可怕的钝器砸得凹陷下去,洇开大片暗沉的血迹。他微微佝偻着背,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喘息。而他怀中,紧紧护着一个人。


    是沈清漪。


    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双眼紧闭,胸口赫然插着一支粗陋却致命的羽箭,箭尾还在微微颤动。鲜红的血,正从她素色的衣襟上大片大片地蔓延开来,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绝望的红梅。顾昀的一只大手死死压在她的伤口上方,试图堵住那汹涌而出的生命之火,他的指缝间,温热的血不断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刺目的深坑。


    他抱着她,像抱着世间仅存的珍宝,所有的刚硬、所有的冷峻,都在她微弱的气息前碎成齑粉。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清晰地刻在他沾满血污和雪沫的侧脸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中的人身上,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微弱的呼吸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我站在残破的月洞门下,风雪灌进我的领口,带来刺骨的寒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那痛楚却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我看着他,那个我名义上的丈夫,那个我心底深处隐秘地渴慕着的人,为了另一个女人,将自己置于刀山火海,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我,只能像一个可悲的局外人,远远地、无声地注视着这场以生命为祭的悲歌。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下。


    那一刻,整个世界的风雪,似乎都灌进了我的肺腑,冻结了所有言语。


    沈清漪胸口的箭镞未能夺去她的性命,却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漩涡。父皇,那个坐在龙椅上日渐多疑冷酷的帝王,将这场叛乱的怒火与耻辱,尽数倾泻在这个“前朝余孽”身上。一道冰冷的圣旨,将她定为祸乱之源,即刻押赴西市法场,枭首示众。


    行刑那日,天空阴沉得如同灌满了铅。凛冽的朔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抽打在围观人群麻木或惊恐的脸上。西市法场中央的高台,像一个巨大的祭坛,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沈清漪被反绑着双手,跪在那里。她似乎刚从昏迷中苏醒不久,脸色比行刑台上的积雪还要惨白,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了这具残破的躯壳。那身囚服单薄破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唯有她挺直的、天鹅般优美的颈项,透着一丝不肯屈服的孤绝。


    监斩官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尖利而刻板:“……罪妇沈清漪,勾结叛匪,祸乱社稷,十恶不赦!依律,斩立决——”


    沉重的鬼头刀被刽子手高高举起,刀锋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刀下留人!”


    一声嘶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猛地撕裂了法场凝滞的空气!


    人群像炸开的锅,惊呼声浪猛地掀起。只见一道快如鬼魅的身影,如同燃烧的黑色陨石,裹挟着凌厉无匹的杀气,从法场外围的屋顶上悍然扑下!他手中一柄长剑,剑光如匹练,所过之处,挡路的兵丁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秆,惨叫着倒下。鲜血泼洒,在灰暗的天地间溅开刺目的红。


    是他!


    那个本该在十几年前就化作枯骨的人——沈清漪的青梅竹马,曾经名动京城的少将军,谢珩!岁月和苦难在他脸上刻下风霜,那双眼睛却燃烧着比当年更加炽烈、更加疯狂的光芒,死死锁住高台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雄狮,硬生生在森严的法场中撕开一条血路,直扑行刑台。刽子手被这突如其来的煞神惊得手一抖,鬼头刀“哐当”一声砸落在木台上。谢珩一脚踹开挡在沈清漪身前的衙役,扑到她面前,动作急切却又带着令人心颤的温柔,一把扯断她身上的绳索。他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颤抖着抚上她冰冷的脸颊,声音哽咽破碎:“清漪…清漪!我来了!别怕……”


    就在他抱住沈清漪的瞬间,变故再生!


    法场外围,一支被收编的叛军小队,在陈莽残部的煽动下突然发难!混乱如同瘟疫般扩散。而谢珩的出现,像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父皇的猜忌和暴怒。


    “反贼!逆党!果然是一丘之貉!”父皇在临时搭建的高高监斩台上猛地站起,龙袍因震怒而簌簌抖动,脸色铁青扭曲,指着混乱的中心厉声咆哮,“给朕拿下!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混乱中,另一道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对相拥的恋人。


    是顾昀!


    他显然也一直潜伏在附近,此刻眼见谢珩暴露,兵丁的刀枪和叛军的冷箭齐齐向那两人招呼过去,他再也无法隐藏。玄甲身影闪电般掠出,长剑荡开刺向谢珩后心的长枪,肩头却被一支刁钻射来的冷箭狠狠贯穿!他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未停,将谢珩和沈清漪猛地推向相对安全的角落,自己则转身,以身为盾,迎向潮水般涌来的攻击。


    “顾昀!”谢珩目眦欲裂。


    “护好她!”顾昀只嘶吼出三个字,便被更多的刀光剑影淹没。他悍勇无匹,但肩头的箭伤和腹背受敌的困境,让他如同陷入泥沼的猛虎,挣扎得异常艰难。


    “好!好得很!”父皇在高台上怒极反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狠毒和快意,声音响彻法场,“顾昀!朕的驸马!竟敢私通朝廷钦犯,勾结叛军!给朕拿下!将这三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禁卫军统领得令,狞笑着拔出佩刀,带着最精锐的御前侍卫,杀气腾腾地逼向被重重围困的三人。顾昀拄着剑,半跪在地,肩头的箭伤血流如注,染红了大片甲胄,他□□,眼神却依旧凶狠如狼。谢珩紧紧抱着昏迷的沈清漪,将她护在身后,手中的剑已经崩了几个缺口,虎口震裂,鲜血淋漓。两人背靠着背,面对着步步紧逼的、闪着寒光的兵刃,眼神里只剩下困兽般的绝望和决绝。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缠绕住每一个人的心脏。顾昀和谢珩的抵抗越来越微弱,禁卫统领那闪着寒光的刀锋,已高高扬起。


    “住手!”


    一声清喝,并不如何响亮,却如同冰锥击碎琉璃,清晰地穿透了法场所有的喧嚣和杀伐,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骤然炸响!


    人群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转向声音的源头——监斩台侧后方。


    我,大梁长公主萧令仪,一步一步,踏上了监斩台冰冷的木阶。每一步,都踩在凝固的血污和肮脏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绣着繁复鸾凤纹样的宫装裙摆拖曳而过,拂去尘埃。寒风卷起我鬓边的碎发,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直直刺向高台之上,我那震怒的父皇。


    “父皇,”我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法场上,平静得可怕,“法场之上,滥杀功臣驸马,诛连无辜女眷,岂是明君所为?请父皇三思!”


    “放肆!”父皇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跳,他猛地一拍面前的桌案,震得笔墨砚台一阵乱跳,“萧令仪!谁给你的胆子干涉朝政!滚下去!否则,休怪朕不顾父女之情,连你一同治罪!”


    周围的禁卫军统领和监斩官,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危险,如同盯上猎物的鹰隼,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无形的杀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包围。


    我迎着父皇那双因暴怒而几乎喷火的眼眸,迎着周围无数道或惊疑、或恐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缓缓地,扬起了唇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父女之情?”我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嘲讽,在寂静的法场上清晰地扩散开去,“父皇,您还记得这个?”


    话音未落,我猛地抬手,用力扯开了身上那件象征皇室尊贵身份的、雪白的狐裘大氅!


    沉重的狐裘“哗啦”一声滑落在地,露出里面早已穿戴整齐的——一身耀眼的龙纹金甲!


    黄金打造的甲片在阴沉的天光下骤然迸射出刺目的光芒,龙纹盘踞于胸甲与护臂之上,张牙舞爪,威严凛凛。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着我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庞,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柔弱与迟疑。那金甲之下,是劲装包裹的、属于战士的线条,挺拔,悍利,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锋芒!


    整个法场,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啸的寒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父皇的咆哮卡在喉咙里,脸上的震怒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死死盯着我身上的金甲,手指颤抖地指着我:“你…你…逆女!你竟敢僭越!穿…穿这……”


    “僭越?”我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今日,谁敢再动他们三人一根汗毛——”


    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那些蠢蠢欲动的禁卫军统领、监斩官,最后定格在父皇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上。右手猛地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锵”的一声龙吟,半截寒光凛冽的剑身悍然出鞘!


    剑尖斜指地面,冰冷的杀气随着我的话语轰然炸开:


    “——便从本宫的尸首上踏过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法场四周,那些原本只是沉默围观的百姓、混杂在人群中的小贩、甚至是一些维持秩序的普通衙役兵丁之中,无数道身影猛地掀开伪装!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无声而迅捷地亮出兵刃,结成严密的阵型,如同磐石般迅速向我所在的位置靠拢,将整个监斩台与法场核心区域牢牢拱卫起来!刀锋向外,寒光闪闪,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暗中培植、蛰伏于市井、朝堂、甚至禁军边缘的心腹与死士!他们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数量虽不及父皇的亲卫精锐,但那整齐划一的气势、视死如归的眼神,足以形成强大的威慑!


    高台之上,父皇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变得死灰。他死死盯着我身上那刺目的龙纹金甲,又看看台下那些无声拱卫的甲士,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抽气,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的老兽。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众叛亲离”的恐惧。


    他环顾四周,曾经匍匐在他脚下的臣子、侍卫,此刻眼神躲闪,竟无一人敢真正上前,与那些沉默如山的甲士对抗。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站在摇摇欲坠的权力之巅。


    “反了…都反了…”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踉跄着跌坐回冰冷的龙椅里,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帝王躯壳。


    法场上的对峙,在死寂中凝固。只有寒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和伤者压抑的呻吟。我身上的金甲在阴霾的天光下,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冰冷的威严。顾昀捂着肩头的箭伤,半跪在血污之中,猛地抬起头,那双因失血和搏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困惑,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撕开的裂痕。


    谢珩紧紧抱着昏迷的沈清漪,也抬起头望向我,眼神复杂难辨。整个法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如同注视着从漩涡中心升起的、无法预料的星辰。


    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而权力的天平,在染血的刀锋与冰冷的金甲辉映下,已然倾斜。


    父皇被“护送”回宫,名为静养,实为囚禁。他像一头被拔光了牙齿和利爪的困兽,被关在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乾元殿内,所能发出的,只剩下空洞而愤怒的咆哮,徒劳地撞击着厚重的宫门。


    法场之变,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朝堂表面维持了许久的、脆弱的平静。暗流汹涌,各派系都在观望,在权衡,在恐惧,在等待最终落下的铡刀。


    而真正的铡刀,落下得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都要无声。


    就在法场对峙后的第三天深夜。


    乾元殿内,灯火通明。被幽禁的父皇,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脸上交织着不甘、暴怒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殿内侍奉的太监宫女早已被屏退,空旷得令人窒息。


    沉重的殿门,却在此时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通报,没有侍从,只有我的母后,当今的皇后,穿着一身庄重得近乎肃穆的深紫色宫装,独自一人,缓步走了进来。她手中,托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盘,上面覆盖着同样明黄的绸缎。


    “皇后?”父皇猛地停下脚步,狐疑地看向她,随即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锦盘上,瞳孔骤然收缩,“你来做什么?手里拿的什么?”


    母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她走到殿中,将锦盘轻轻放在父皇面前那张宽大的御案上。然后,她缓缓抬手,揭开了覆盖在上面的明黄绸缎。


    绸缎之下,赫然是一方通体莹润、雕刻着盘龙祥云纹的——玉玺!


    在烛火下,它散发着温润又沉重的光泽,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陛下,”母后的声音平缓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您连日为国事忧心,龙体欠安。太医方才诊过脉,说您…已不堪重负,需得安心静养,不能再操劳国事了。”


    父皇的眼睛猛地瞪大,死死盯着那方玉玺,又猛地抬头看向母后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气从他脚底直冲天灵盖,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他。


    “你…你们……”他伸手指着母后,又指向殿外那无边的黑暗,仿佛要穿透宫墙指到我所在的方向,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是你们…是那个逆女…你们合谋…夺朕的江山!毒妇!贱人!”


    他猛地向前扑去,似乎想要抢夺那玉玺,或是掐死眼前这个陪伴了他半生、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的女人。


    然而,母后只是微微侧身,轻易地避开了他踉跄的扑击。她的动作依旧从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冷漠。她抬起手,并非攻击,只是轻轻拂了拂鬓角一丝不存在的乱发。


    就在这看似不经意的抬手间,殿内四角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闪现出数道身影。他们如同没有实体的幽灵,穿着最普通的太监服饰,动作却快如闪电,精准地制住了父皇的所有关节,让他如同被钉住的标本,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嗬嗬喘息,眼中喷薄着滔天的恨意和绝望。


    母后看也没看被制住的父皇,目光重新落回那方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玉玺上。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尖拂过那冰凉的玉石盘龙,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光,有释然,有疲惫,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决绝。


    “国不可一日无君。”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审判般的重量。她双手稳稳地捧起那方沉重的玉玺,转身,一步步走向殿门的方向,走向那片象征着权力更迭的沉沉夜色。


    “陛下,安心‘静养’吧。”她最后的声音,随着殿门缓缓合拢的沉重声响,被隔绝在乾元殿内,只剩下父皇如同受伤野兽般绝望的嘶吼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最终也归于沉寂。


    翌日,一道震惊天下的诏书由皇后亲颁:


    皇帝陛下因“忧劳成疾”,龙体难支,需长期静养,朝政难继。为江山社稷计,皇后以国母之尊,顺应天命,暂摄帝位。


    诏书墨迹未干,第二道诏书紧随其后:


    皇后深感才德不足,难承江山之重。念及长公主萧令仪,聪慧果决,法场护忠良于危难,有定鼎乾坤之魄力,深孚众望。特此,禅位于长公主萧令仪,即皇帝位!


    诏书颁下,朝野震动。然而,法场上那身龙纹金甲的光芒与那决绝的宣言,早已烙印在无数人心中。我多年暗中经营的力量,在母后以迅雷之势扫清所有潜在障碍后,终于浮出水面,牢牢掌控了京畿军权与六部要冲。反对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涟漪,便被更强大的力量无声地吞没。


    登基大典的筹备紧锣密鼓,而我的第一道旨意,在正式登基之前,便已发出:


    “查前将军顾昀,法场护持忠义,其心可悯,其行可恕,着即释放,官复原职。”


    “查谢珩,旧案存疑,尚待详查。念其法场救人有功,暂释其罪,准其戴罪之身,照料沈氏清漪,待其伤愈,再行论处。”


    旨意传到诏狱最深、最阴暗潮湿的那间牢房时,顾昀正靠着冰冷的石壁坐着。肩头的箭伤并未得到妥善处理,只是草草包扎,渗出的血迹在肮脏的囚服上晕开大片暗红。他形容憔悴,下巴上布满青黑的胡茬,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深陷,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如同蒙尘的星辰。


    当沉重的铁锁被打开,刺眼的天光从狭窄的牢门外涌入,狱卒恭敬地宣读圣旨时,他猛地抬起头。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写满了极度的震惊与茫然。他扶着墙壁,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因虚弱和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而踉跄了一下。


    “奉……长公主殿下,不,新帝旨意?”他沙哑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释放我?官复原职?”


    他像是听不懂这些话,目光死死盯着那卷明黄的圣旨,又像是穿透了牢狱的墙壁,望向皇宫的方向。震惊过后,一股更加汹涌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翻腾,混杂着难以置信、被愚弄的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刺痛。他为了救沈清漪和她的恋人,不惜对抗皇权,身陷囹圄,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最终,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竟是那个被他长久忽视、甚至带着愧疚疏远的妻子?那个如今已一步登天、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女帝?


    这巨大的反差和荒诞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摇摇欲坠的认知之上。


    新帝登基的日子,定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


    昨夜肆虐的风雪终于停歇,天空被洗练得如同巨大的蓝宝石,澄澈通透。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将覆盖着琉璃瓦的宫殿群照耀得金碧辉煌,积雪反射出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芒。象征着新朝气象的明黄仪仗从宫门一直铺陈到太和殿前,肃穆而威严。


    我身着衮服,沉重的十二章纹冕服压在身上,象征着无上的权柄与责任。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在眼前,随着我的步伐微微晃动,将视线切割成无数细碎的片段。云岫小心地搀扶着我,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太和殿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漫长而陡峭的汉白玉丹陛。


    靴底踏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清晰而庄重的回响。每一步,都仿佛踏过无数惊心动魄的暗涌与牺牲。龙纹金甲下的决绝,法场上的剑拔弩张,母后捧着玉玺走入乾元殿的孤影,诏狱铁门开启的沉重……无数画面在眼前飞掠。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太和殿前,百官身着朝服,依照品级肃立,黑压压一片,如同凝固的潮水。阳光照耀在玉笏上,反射出无数细小的光点。当我的身影出现在丹陛顶端时,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骤然爆发,如同实质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广场,直冲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这排山倒海的朝贺声中,我的目光却越过了匍匐的百官,投向丹陛之下,靠近宫门的方向。那里,站着两个刚刚脱离囹圄的身影。


    顾昀已经换上了崭新的武将朝服,深紫色的袍服衬得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仿佛诏狱的阴霾并未真正侵蚀他的筋骨。但他肩头的位置明显有些空荡,伤口显然尚未痊愈。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官员和卫士,复杂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丹陛之上的我。阳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有震撼,有迷茫,有挥之不去的沉郁,还有一种被这辉煌场景和巨大身份落差所深深刺中的、难以言喻的刺痛。


    在他身旁不远处,谢珩也站在那里。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虽无官服,但那份历经生死磨砺出的沉凝气质,让他在这百官朝服中也不显突兀。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人。


    是沈清漪。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裹着厚厚的雪白狐裘,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站得很稳,那双曾经空洞绝望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阳光,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却异常明亮。她的目光,没有看向丹陛之上的新帝,而是微微侧仰着,温柔地、全心全意地落在搀扶着她的谢珩脸上。谢珩也正低头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和无尽的疼惜。他们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温暖的屏障,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威仪。


    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依靠动作,便已诉尽千言万语。


    就在这时,顾昀动了。他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声的凝视,排开身前的官员,一步步向我所在的丹陛走来。他的脚步有些沉重,肩头的伤显然影响了他的动作。守卫的甲士立刻警惕起来,手按刀柄。我微微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最终在丹陛前停下,距离我还有数步之遥。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我眼前晃动的玉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灼热的、带着血丝的困惑和质问。他张了张嘴,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沙哑异常,甚至盖过了尚未完全平息的万岁声浪:


    “为什么?”他死死盯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不甘的温度,“陛下!为什么?”


    他猛地抬手,指向丹陛之下那对在阳光下相互依偎的身影,指向沈清漪和谢珩。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量:


    “为什么救她?又为什么放了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和不解,“您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他是在问,我明明知道他爱的是沈清漪,明明知道谢珩是父皇钦定的反贼,为什么还要成全他们?为什么还要将他顾昀,也一同从地狱里拉回来?这对他而言,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种更残酷的折磨?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将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广场上,万岁声已经彻底平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位刚刚被释放的将军和新登基的女帝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与疑问。


    我微微垂眸,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落在他指向沈清漪和谢珩的那只手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然后,我缓缓抬起眼,迎上他那双燃烧着痛苦与质问的眸子。


    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胜利者的骄矜,没有帝王的冷漠,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它平静得像初霁后澄澈的天空,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难以言喻的威严和力量。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质问。


    我的视线越过他紧绷的肩线,越过丹陛之下无数颗低垂的头颅,清晰地落在宫门旁那对沐浴在金色晨光中的身影上。沈清漪似乎感受到了这跨越距离的目光,她微微侧过脸,苍白的脸上对我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感激笑容。谢珩也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更紧地护住了怀中的人。


    阳光勾勒着他们依偎的轮廓,温暖而圆满。


    我抬起手,并非指向他们,而是用戴着沉重玉扳指的指尖,轻轻点向丹陛之下,那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眷侣。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如同金玉相击,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穿透力,响彻在整个太和殿广场:


    “因为,顾昀——”


    我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回他脸上,落进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烙下:


    “朕要你亲眼看着——”


    我的声音微微一顿,指尖的力量仿佛透过虚空,指向那对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更指向脚下这广袤无垠、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万里河山。每一个字,都带着新雪初霁般的凛冽与不容置疑的锋芒,清晰地凿进他的耳中:


    “——这万里江山,”


    冕冠的玉旒在我眼前轻轻晃动,切割着阳光,也切割着他脸上瞬间凝固的、混杂着震撼与某种被击中的茫然表情。我的声音继续,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住他动荡的灵魂:


    “与你的真心——”


    “都只能属于朕。”


    话音落下,整个广场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


    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凝固。阳光灼灼,照耀着崭新的衮服,龙纹在光线下流转着威严的金芒。丹陛之下,顾昀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挺拔的身躯猛地一震。他脸上所有的愤怒、不甘、困惑,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冻结,然后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最原始的空茫。他仰着头,那双曾映照过沙场烽火、也曾盛满对另一个女子深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我冕旒之后平静面容的倒影,和那倒影深处,不容置疑的、如同初生朝阳般灼目的——帝王的意志。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丝模糊的、意义不明的气音。肩头尚未愈合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此刻灵魂被洞穿般的震撼来得猛烈。他长久以来的认知、他固守的情感、他以为坚不可摧的世界,在这短短几句话前,轰然崩塌,又在某种更强大、更耀眼的光芒下,被强行重塑。


    而我,已不再看他。


    我缓缓转过身,面向太和殿那扇洞开的、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巨门。阳光从门内倾泻而出,为我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沉重的衮服曳过光洁如镜的玉石地面,无声无息。前方,是空置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盘龙宝座,在殿内幽深的光影中,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


    身后,是万里江山,是初霁的晨光,是刚刚开始、一切皆有可能的崭新纪元。


    还有一道灼热的、复杂的、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我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烙印在我的背上。


    新雪初霁,天地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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