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露坠叶,夜风乍起,十里星坠,天河浮月。夫诸牵着坐骑,一头老黄牛,沿河边走出好远才选定位置。这条河不错,河水清澈,少有人至,关键是用神识扫过一遍发现,河里鱼挺多的。
人间的钓鱼佬比起神界来实在太多,想找个好地方可真不容易,前一阵子刚寻摸到一片野湖,买来鱼食打了窝,今天正想痛痛快快夜钓一次,也不知道哪个神经病在附近哐啷引了个大雷来,这下好了,整个窝子全都惊了。
一时半会儿的,野湖是废了,鱼受了惊,现在重新打窝也没用了,夫诸把渔具往老黄牛身上一挂,只能再找下一个钓点。
这河不错,支好钓台,甩了杆子,夫诸刚坐下,就听有脚步声走过来,两个人男人,一沉稳一虚浮,其中一人听上去身上有伤。
那两人走到河边停下,其中一人说:“就这儿吧,这么偏应该不会有人过来,除非是鬼。”
另一人说:“你快把衣服脱了。”
先一人道:“不行,我没劲儿了,你帮帮我。”
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服声,没过多久两人又开始聊。
“啊,看到了,好大……一片,流血了,但是流得不多。”
“你仔细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有就帮我挖出来。”
“可是我没有照明设备啊,看不见,这么多得一一找。”
“用手摸也行,能摸到的,反正快点儿挖吧我受不了了太难受了。”
“哦哦,我来了啊,你忍忍。”
“歪了歪了,往哪儿摸呢方向错了。往左边靠靠……右边点儿……对,就是这儿……用点儿劲儿。”
“啊,疼,你轻点行不行你想捅死我是吗?”
“忍忍吧我以前又没干过这事儿。”
“啊……呃……嘶……”
“不行轻不了,太轻了碰不到,那里进的太深啦。”
“行那你继续,我尽量忍着。”
“咦,出血了出血了,啊啊啊啊,有没有东西来堵一下啊,流出来了小鱼哥,流出来了。”
“没事儿,一会儿就不流了,帮我撩水冲冲,不用包扎。”
夫诸原本还想假装自己不在,但很快就听不下去了,现如今人类的年轻人都那么狂放吗,这么晚还到这种地方来打野战?打就打吧,也不知道收敛一二,万一声音太大,惊了他的窝怎么办?今天真是出师不利,到哪儿都能被打扰。
听见水声响起,应是在清洗什么,夫诸轻轻咳嗽一声表明这里还有人,立刻听一人冷冷问道:“是谁?”
夫诸站起身,笑道:“打扰二位了,我在这儿钓鱼,比你们来得早。”
这一起身才看清,先前误会了他们,河边是两个年轻男孩儿,一人光着上身背对河面而坐,另一人正给他撩水清洗后背,地上扔着破破烂烂的牛仔外套和脏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T恤,血迹浸染,淡蓝色布料紫红发黑,不知流了多少血。
今晚月色不太亮,又刚打过雷,原是看不了那么清晰的,但夫诸不受任何限制,他眼里的世界一清二楚,像是特意向他敞开表相,露出本质,他可以看清任何他想看的东西,包括常人看不到的地方。
比如这两个少年,没有一个算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类。
那两人听他说完,脸色古怪地对看一眼,同时淡淡“哦”了一声,没再表示疑议,转而继续忙自己的事。
这也太淡定了点儿,夫诸见这两人明显遇到什么困难,难得发一发善心:“需要帮忙吗?”
衣着整齐的少年朝他笑了笑:“谢谢啦,但是不用。”
夫诸指指光着上身的少年:“但是你这位朋友……”
朋友抬起头,朝他一笑:“我没事啊,谢谢关心,惊了你的窝儿实在抱歉,我们马上就走。”
他说着就去扒拉那堆衣服,可一共两件,都又脏又破穿不得了,只能悻悻叹口气,随手抄起两块石头裹进衣服里,朝河里远远一抛,听见箜的一声水响后,心疼道:“可惜了,你这外套还是个潮牌儿,得大几万吧。”
衣着完好的少年道:“没事,反正我也不记得了。”他说着脱下冲锋衣给另一人披上,自己只着单衣,手脚匆忙:“穿你自己的,咱俩一人一件。”
夫诸似乎看明白了,衣服上有血,这两人应是在毁灭证据,莫非他是目睹了什么人类杀人案发现场,眼前两个是凶手?那他到底要不要管管?不过按照规定,没有上级指示是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事的,只好暂时按下好奇心,看看再说。
那两人不想打扰他钓鱼,正要离开,忽听远处传来狗叫,这声落,那声起,一声回应一声,声声连成线,织成网,来自好几个方向,正围涌过来,似乎要将两人一网打尽。他们一下子变了脸色,喊道:“他们放狗找了,快快快快跑,一会儿该过来了。”
喊完拉起手就往夫诸身后的方向冲,路过他身边时,那穿冲锋衣的少年一把拽住夫诸:“快走快走,这里危险。”
夫诸被他们一带,脚下不由自主跟着踉跄跑起来:“可是……”
少年道:“别可是了,这镇子有问题,他们会杀人的。”
夫诸道:“我的鱼。”
少年道:“命都快没了还管鱼呢,钓鱼佬真是永不空军。”
夫诸道:“还有我的……”
少年道:“行了行了牛也别管了,牛没了能再买,命没了就真没了。”
夫诸一怔,牛?他是牵着牛来的没错,但正常而言,这两人看到的应该不是牛,而是一辆普普通通的电三轮。
事情愈发乱了,夫诸不再多问,只能随他们跑,另外一个少年道:“你是在玩儿Cosplay吗?没见有摄影师啊。”
夫诸道:“啊?”
那少年百忙中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嚼着,说话模糊不清:“你这长袍脱了吧,这里那么多树不好跑,刮坏了多心疼啊?还有你这假发……算了也来不及了,一会儿再说吧。”
夫诸张了张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忽听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夜风一刮忽近忽远,不绝如缕,两个少年欢呼一声:“三哥,是三哥。”
“三哥没事,太好了。”
“快去找他。”
温习羽的不安在接过背包那一刻达到顶峰。背包重得不正常,人在紧张时头脑会异常清醒,他刹那间明白,白学逸把十七装进了包里,要让他带走。
他不知道白学逸为什么会这么信任他,给了他最重要的东西,又让他一个人走,虽然口中说着让他开车来接,但就算他不按约定回来,白学逸和敖小鱼对他也没有任何办法,甚至在事后都不会知道该去哪儿找他。
如果他们还能活下来的话。
更大的可能是镇长等人迟迟见不到他回来,狂怒下将这两人绑起来烧死,而温习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反正早就跑远了。
背包太重了,温习羽将藏着十七的背包背在胸前,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这包死沉死沉,坠得他几乎走不稳路。他硬着头皮按白学逸所说去找车,心中暗暗祈祷,十七你千万别哭啊,你一哭可就全露馅了。
怕什么来什么,走到半路时,背包突然一阵晃动,十七似乎不舒服,挣扎着要爬出来,又察觉出离开白学逸越来越远,像是小孩子有了分离焦虑,不顾场合,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温习羽如同耳膜被针尖刺了一下,头皮一麻,冷汗一瞬间就从额头淌到下颌。
完蛋了,被发现了,那些人会打死他们的,他有种闭眼等死的冲动,但身后那些人就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温习羽虽没回头看,却可以想象出那些人盯着他背影的模样,真真是如芒在背。
这种时候不该立刻发现不对,冲上来跟他抢孩子吗?怎么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一种可能,或许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别人是听不见十七哭声的,甚至不知道十七是活的,否则白天里十七在雷公祠哭得那么响亮,怎么镇上也没人循声来寻呢?又不是所有人都去参加招商会了,总有那么一两个会路过雷公祠吧?
想明白之后,他脚步没有片刻凝滞,毫不犹豫继续朝前走,装得像是什么异常都没出现。
但变故还是发生了,眼看马上就要转弯,他听到了枪响。一定是出事了,温习羽来不及思索,本能就要回去救人,却在同一时刻听到那句变了调的“别回头,别管我们,跑——”
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有人来追他了,温习羽知道他现在回去于事无补,还会跟那些人撞个正着,一咬牙冲了出去,怎知没跑多远,就听头顶有惊雷炸开,像是将这座封闭的镇子轰开一道缺口,世界全乱了。
这镇子果然不正常,敢烧人,敢开枪,还能引雷电杀人,先前白学逸怎么说的来着,什么震位为雷,还有雷公祠,他们布置这个局这一定是阴谋,是荒棘镇镇民借此杀人的阴谋。
又是枪又是雷的,那两个人恐怕凶多吉少。
温习羽不敢有片刻停顿,可是跑着跑着眼泪就落了满脸,说到底他跟身后那两个人只是萍水相逢,认识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他们却为了护他出去连命都搭上了,那么小的年纪就横死在荒山野岭,这一切都是受他连累。
他跟那些追过来的镇民之间有几十米距离,这是白学逸和敖小鱼拿命换的,他不能意气用事,让他们白白牺牲,更不能真把他们扔在这里不管。就算身后此刻真的只剩两具尸体,他也要回来给他们收尸。
活着才有收尸的机会。
他体力不算差,在国外时乱七八糟的防身术也学过不少,恐惧加上肾上腺素,竟真让他越跑越快,跟后面的人逐渐拉开更大距离。
身后的人追不上就开始扔东西攻击,什么镰刀砖头石块几次朝他飞过来,温习羽顾不上躲,反正有背包挡着也伤不到要害,但仍然有把刀子擦着他的耳朵直飞过去,刀尖划破脸颊皮肤那一刻,温习羽想都没想,一把握住刀刃抄在手里,总归也算是个武器,万一有人赶上来还能搏斗一下。
万幸的是来参加招商会的人早就走了个干净,停车场上只有他这一辆车孤零零停着,没有阻碍更无遮挡,他开门上车启动,动作一气呵成,直到冲出去,始终没人追上他,只是又有一块砖头呼啸而来,擦着车尾飞过,不知车漆给划成什么样了。
无所谓,又不是他自己的车。
一进车里暂时有地方藏身,温习羽有了喘口气的机会才感觉肺都快跑炸了,可现在还远不到放松的时候,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摸出手机连上蓝牙打电话,对面响一声就接起:“喂,少爷。”
“别他妈叫我少爷,”温习羽吼道:“带上所有人上山来跟我汇合,车上不是有你们的定位吗,找我的位置,我就在车里,立刻马上。”
他连哭带吼,语声失真,对面也知道情况紧急,无暇多问:“是少爷,我们马上就到。”
温习羽又道:“都连上麦,保持联系听我指挥。”
蓝牙耳机里陆续传来响应声,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身后有人接应,温习羽心中踏实不少,汽车一调头又朝雷公祠开过去,他还得赶着收尸呢。
这次也顾不得躲人了,反正汽车再怎么小心也藏不住,倒不如跟他们鱼死网破,谁来就撞死谁,都去给他那俩队友陪葬算了。谁知镇上的人也跟他想到了一起去,一路上竟没见到有人阻拦,哪怕出现人影也不是奔着他来的,只远远朝雷公祠跑过去,嘴里喊着“着火了快去救火”。
温习羽心中冷笑,真是活该啊,雷是你们引来的,火不也是你们自己放的吗,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最好一把火把这破镇子都烧了算了。
他开车远远跟随去救火的人,没等开到雷公祠,就见一群人牵着狼狗冲到大路上,往好几个方向跑去,途中有人迎面相遇时匆忙交谈几句,说些什么听不大清,他毕竟没有白学逸那么灵敏的听力,但关键字词还是捡到一些,比如“跑了”“去老房子那里看看”……
温习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巨大的惊喜之下,浑身竟止不住微微发抖。那两个人没死?他们一定还活着而且成功跑了出去,否则这么多人不去救火,牵着狗乱蹿什么?狗当然是为了找人的。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就算落个重伤残废,不是还能治吗,他一口气松下来才发觉身上抖得厉害,眼下还不是放心的时候,温习羽只调整了不到一分钟,即刻在耳机里指挥:“所有人散开,都去给我找人,两个男人,跟我差不多高,比我小几岁,一个穿牛仔外套,一个穿冲锋衣,一个姓敖,一个姓白,有任何发现立刻去帮忙,就说你们是三哥的人,然后跟我汇报。他们可能受伤了,准备好医疗包,都听到了吗。”
耳机里“收到”声纷纷响起,温习羽分不清哪个对哪个,也没心思多管,马上驱车赶往老房子所在之处,希望能在荒棘镇镇民之前找到他们。
但话又说回来,所有人都能想到的地方,那两人未必想不到,他们看着不像没脑子的人,大概率不会去自投罗网,不过看看总没坏处。
温习羽放慢车速,途中除了看路还要时不时盯着路边草丛树林,希望不知哪一刻那两人就从黑暗里窜出来,朝他挥手,喊一句“三哥”。
不过他们到底为什么叫自己三哥啊。
平静下来之后,先前忽略的所有细节又悄悄浮上心头,温习羽这时才注意到,十七哭了半天找不到白学逸,似乎接受现实,声音渐渐弱下去,不再拼命制造噪音,只是偶尔抽噎一下,以示委屈。他听着听着,虽没心情哄孩子,却又冒出一个馊主意。
他找不到白学逸和敖小鱼,可以让他们主动过来啊,只要他们能知道自己在哪儿不就解决了?装着十七的背包还在胸前挂着,片刻不敢离身,他一手探进背包,摸到十七光溜溜的屁股上,使劲拧了一把,十七不堪疼痛,“嗷”一嗓子又嚎起来,声音之高之尖,温习羽心脏都跟着颤了颤。
此刻这声音在他听来无比悦耳,他拍了拍十七头顶,哄道:“乖,再哭大点儿声,等救了你爸你妈之后,叔叔给你沏奶粉喝。”
他哄了孩子几句,打开车窗让哭声传远一些,正要继续开车四处去转转,忽然一停,低头看看手上的血迹,怔在驾驶座上。
方才逃跑时徒手抓过刀刃,手指和手心攥出极深的伤口,可一路上太过紧张,鲜血流满方向盘都没察觉到疼痛。他又低头看向背包,十七正哭个不住,朝他伸手要抱,温习羽小心翼翼托在十七腋下,将它提出背包,轻轻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