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不舟醒来时,先是闻到了浓浓的香气。
他愣了愣,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
“少爷,少爷醒了!”有人在不远处叫唤,接着是一阵吵闹声。
许不舟皱眉,心下想到:哪家少爷,敢在却日山里醒?
然而等他撑起上半身,半靠在床头,冷不丁对上屋内乌泱泱一群人的目光,他们或是担忧或是关怀地看着他,他这才有一丝不好的猜测。
“小期,感觉怎么样?怎么会突然晕倒呢?”一位妇人坐在他床上,道:“姐姐是要出嫁了,不是出家,别小孩子心性。”
许不舟眉心未松,他一手按着太阳穴,下意识问道:“小期?哪位?”
妇人倒吸一口气,当即晕了过去。一瞬间,屋内脚步声混乱,人声嘈杂。
“大夫人!快,快去叫大夫!”
“去叫老爷,大夫人晕倒了!”
“完了呀!少爷傻了!”
于是,在这场兵荒马乱中,许不舟后知后觉:这里不是却日山,自己也不是许不舟。
谢府因为嫡女出嫁一事,近日来事情颇多,上上下下全忙着张灯结彩、陈列嫁妆等。然而在这多事之余,又要添一件谢府少爷得离魂症一事。
大夫这边看了许不舟,又急匆匆赶去看谢大夫人。门一关,许不舟就面无表情地从床上起身。
他不明白,自己前脚因为邪祟反噬失去了意识,后脚怎么就在这副身体里醒来。
他思索着,开始打量这个房间。紫檀的桌子上还摆放着下人端上的糕点,墙上悬挂着不少山水画,书案上铺满了笔墨纸砚,但屋主似乎并不是潜心笃志的性子,只见那一张张纸上,画满了王八,王八头上似乎还写着什么。
许不舟俯下身子去看——
“周......渠?”他想了想,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他伸手翻了翻剩下的纸张,继而随意搁向一边:“字丑。”
纸张滑落出去,将原本半置在书案边缘,将掉不掉的铜色浑圆的东西彻底碰倒在地,发出闷重一声。
许不舟捡起来,将东西翻转过来,是一面镜子。一位摸样俊朗的少年就此显露在他眼里。
看长相,不过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眉峰扬起,眼角上挑,这张脸在原主那里应该是朗目疏眉、谈笑风生的模样。不过在许不舟这里,气质仿佛完全不同,他没有一丝笑意,倒显得有些疏离。
“少爷,老爷请你去前院!”房门被敲响,有人在外面唤道:“邺城的周家人到了!”
前院厅堂,谢老爷正在招待两位客人。
其中一位身穿宽大衣袍,背后背着一个长杆,他淡笑着,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另一位是一个小女孩,似乎还未成年,穿着嫩粉的长裙,额间点缀着桃花状的花钿,一双杏眼顾盼生辉。
许不舟由下人领着,谢老爷远远看到他,便挥手道:“快过来!”
跟他谈话的男子转过身来,打量着许不舟。
许不舟迎着那目光,心下并不慌张。毕竟自己并非自主附身,若是被看出来,他倒是想反问人家怎么解决,自己好默默接着死呢。
男子只是看了一会儿,便转过身去,笑道:“听说贵府小少爷昨日晕倒了?现下看来精神正好呢。”
许不舟已经走到谢老爷面前,规矩道:“爹。”
谢老爷盯着他看了一会,松了口气:“刚刚来人说你得了离魂症,这是怎么回事?”
“刚醒来脑子糊涂。”许不舟答道,随机他极有涵养地朝两位客人颔首,反倒是谢老爷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一觉醒来,平日里不着四六的小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不过这么想着,他并未问出口,只当是大女儿出嫁,小儿子跟着懂事了些。
下人送上茶点,四人便就此落座。
“这两位是邺城的周家人,是我专门请来的,为着镇北宅子闹鬼的事。”谢老爷介绍道:“这位是周如钦,”他接着示意小女孩:“这位是周寻桃。”
周寻桃歪了歪头,感兴趣似的盯着许不舟。
周如钦笑道:“谢老爷客气了,其实这次也不光是为了除邪祟,听说周渠和贵府小姐明日大婚?作为周家人,我们也是专门来道贺的,来得匆匆两手空空,还望谢老爷见谅。”
“哪里,”谢老爷客气道:“周家此次派二位前来,我已经不胜感激。近日府上喜事与那镇北的鬼宅撞上了,原本我是要将这亲事往后延的,可是周渠执意不变,我也没办法。故请周家。”
“谢老爷放心,今晚我便和寻桃前去除邪,明日大喜日子,还请不要担心。”
“是是是,”谢老爷道:“周家除邪祟的本领西姚一带是出名的,你们二位的能力也是后辈里数一数二的,我自然是不担心。”
“后辈努力不过是不让先辈蒙羞,”周如钦站起身来,拱手道:“既然来见过了,我们就先告辞了,还得去那宅子探一探。”
谢老爷连忙起身,跟着出去相送。
许不舟仍端坐着,此时,一位下人赶来:“少爷,夫人醒了,急着要见你呢。”
后院屋内,谢夫人正拿着手帕抹眼泪,靠在床边,身旁的丫鬟端着补药。许不舟一踏进屋内,她就连忙招手道:“小期,快,快过来给娘看看。”
许不舟上前,谢夫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如何不认得人了?”
于是许不舟又重复解释了一句。
“娘!”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许不舟回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从门外小跑进来,扑到床边:“娘,您没事吧?”
她一进来,许不舟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有些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他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闻到过。
“都快成亲了,还这么小姑娘似的。”谢夫人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被你弟弟吓坏了。从庙里还愿了?”
谢商点点头,道:“姑娘出嫁了,就不是母亲父亲的女儿了。”她语气有些娇憨。
“谁说的,”谢夫人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心:“谢家姑娘嫁出去了,谢家大门就朝外开。这些天你爹你娘都高兴,苦等多年,修成正果,不枉你一片真心。”
谢商红了脸,并不接话:“我刚到家,就听到期儿晕倒了,您也晕倒了,家里这是不能离我。”
说罢,她转头看向许不舟:“你也是,都多大的人了,要懂事些才好。”
谢夫人哪看不出来谢商转移话题,也不拆穿,笑道:“小期这几日也是忙坏了,到处张罗着布置府上。”
两人拉着说些家常话,笑笑闹闹,许不舟站在一旁,忽然有些不适从。以前他看过一本话本,原以为书中这般世间温情都是自说自话,如今才明白,写话本的人或许和他一样驻足观看过。
谢商三言两语哄得谢夫人喜笑颜开,又亲手喂了汤药,这才示意谢期出了门。
“期儿,爹和娘平日催着你念书,是为你以后着想,你不要闹,更不要惹他们生气。”谢商有些担忧:“你要懂事些才是。我明日要离家了,以后家里就要你顾着些。你,你知不知道?”
许不舟不知道怎么答话,他不是谢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副身体里,他没有什么执念久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散了,所以他不能做任何承诺。
谢商却只当他还在闹脾气,叹道:“罢了,这些你之后也会明白的。”
她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把折扇:“你之前不是吵着说,让我在扇子上也画上山水,前几日得空画了一幅,喏。”
许不舟接过,谢商便与他作别,去丫鬟去试嫁衣了。
许不舟在原地站了一会,也不知道要往哪边走,正准备随便叫个人给自己领路,突然,有一道疾风从身后掠来。他脚底一转,急急避让,扑过来的身影便落了个空。
“你躲什么呀!”来人身穿宝蓝色的圆领袍,腰间佩着银鎏金香球,他摸着鼻子转过身来,笑嘻嘻道:“刚刚看你姐姐走了,太好了,走!我们喝酒去。”
许不舟见他穿的贵气,判断他应该是原身亲戚或者兄弟,他想了想,道:“可以,去哪?”
“不是吧......”来人凑上前来:“听说了之前晕倒了?怎么这一醒来跟......变了个人似的?”他有些贱兮兮地说道:“之前说要去喝酒,你恨不得跳起来,这会跟我装什么深沉。”
许不舟不理会他,道:“不如你带我,去那个鬼宅?”
来人笑容一顿:“......?”
=============
杨枝镇坐落在西姚山下,山地冲刷出来的山泉在沟壑间化作河水,温润地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镇上人们大多从商,街道两旁时常贩卖着外面的新奇物件,邻里街坊奔向拜访时,这些物件又落入一户一户人家里,觉得珍贵的便好好爱惜着,让心意不至于落空。
落日悄然降临在镇上,温和的光线斜斜探来,如同故人深邃的目光。
镇北,那座被称为“鬼宅”房子静静矗立,深褐色大门连着台阶,也许是久不住人,房子有些落败,门前的抱鼓石在长期的风吹日晒中已经裂开了,门匾有些歪斜,但仍然能看到上面雕刻的字样——李府。
“我们,来这里干嘛呀?”谢景缩在许不舟身后,看着面前的大门,感觉它仿佛随时能冒出邪祟:“这里闹鬼啊!”
一路上在谢景滔滔不绝、自问自答以及许不舟偶尔一两句回应和试探中,许不舟大概摸清了状况。
谢商和周渠青梅竹马,长大后又两情相悦。周家世代忙于除邪祟、斩恶灵,十年前就搬离杨枝镇,去了西姚中心一带的邺城,这些年门户越来越大,名声也越来越大。
周渠一家是唯一没有搬走的,周渠父母亡故之后,他便独自出远门除邪祟,常常久不归家。谢商便从妙龄女子等到花信年华,迟迟未婚。然而今年周渠终于回到了镇上并上门提亲,谢家父母很是高兴,定下了黄道吉日。可是,眼见婚事将到,镇北的宅子突然闹起了鬼,镇上人们时常听到宅中传来咳嗽声和孩子的哭声。
“真是的,好端端来这里干什么!”按辈分来说,谢景算谢期的堂弟,从小就喜欢跟在谢期身后。
“来玩啊,”许不舟走上石阶,平静道:“进去看看鬼都玩些什么。”
谢景见他真要进去,惊道:“你你你真要进去啊!”
“怕什么,那两个周家人不是说来探一探?”许不舟已经伸手推开了大门。
谢景怕极了,但见许不舟进去了,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一进门,便看见雕着白鹤的影壁,落日余晖斜照在壁面上,浮光似在跳动,影子被拉得极长,一派静谧。
谢景跟着上前,看见此景,奇怪道:“这宅子荒了这么久,怎么影壁这么完好无损?”
“不止,”许不舟慢条斯理道:“你看看周围。”
谢景不明所以,环视了一圈,眼睛都瞪圆了。何止是影壁,这宅子里其他地方,墙壁、长廊甚至是花草全都完整无缺,就像是......真的有人在这里生活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许不舟淡淡道:“我们入阵了。”
日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章一 杨枝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