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方过,京城结结实实下了场大雪。
外头天刚蒙蒙亮,簌簌下着大雪,寒风凛冽似要钻到人骨头缝里才肯罢休。
屋里床头床尾各放了两个火盆还算暖和,墨雨再次唤还在睡梦中的陆颢南,“公子,公子,已经卯时了,这回是真该起身了,再不起该误了时辰。”
陆颢南眼睛都没睁,抿唇抱着尚还热着的汤婆子翻了个身。
墨雨叹了口气,大着胆子上前晃了晃陆颢南,“公子,公子,快醒醒啊,估摸着老爷快过来了。”
昨日老爷就将公子叫到跟前仔细叮嘱过,今日是要入宫面见圣上马虎不得。墨雨是家生仆,只比陆颢南大五岁,一时拿不定主意,又生怕误了事,急得一脑门子汗。
他这头话音刚落,门就被人自外推开。
陆执中蹙眉,“怎么还没起来,又在胡闹什么。”
墨雨行了礼,战战兢兢地站到一旁,不敢抬头。
床上的陆颢南闻言并不答话,闭着眼执拗地将被子拉过头顶。
陆执中一把掀了他的被子,看向旁边的墨雨,“将炭盆熄了。”
墨雨不敢不从,看了眼还在抗争的公子,低下头默默去熄炭火。
陆颢南闭着眼往屋内唯一还热乎着的汤婆子上蹭了蹭,“我不要起床。”
“今日入宫给是陛下亲开御口,容不得你胡闹。今日你不想起也得起。”陆执中怒目看向一旁的墨雨,“去将书房的戒尺拿来。”
躺在床上的陆颢南睫毛颤了颤依旧没动作,他虽然怕极了戒尺,但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江南的表哥七岁才上学,上学堂后日日卯时起,大过年的还要写居业。
如今他才五岁,才不要日日卯时起!
陆颢南紧贴着汤婆子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才不要上学!”
陆执中额头青筋暴起,“你可知此次是要给太子殿下当伴读,这份殊荣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是圣上给你的福分,哪里轮得到你挑三拣四!”
陆颢南听不懂福分不福分的,只知道这不是好事,“那这福分给你吧。”
陆执中气急,一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
屁股火辣辣得疼,陆颢南唇角绷直,小声嘀咕:“爹自己都不想要,还说是什么好东西。”
“你……”陆执中被他气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逆子。”
父子俩僵持之际,沈闻溪匆匆推门而入,她来得急,头发乱糟糟的,一双鞋险些穿错,更别提披狐裘、拿汤婆子了,“夫君别急,玉儿如今才五岁,小孩子家难免贪睡。”
身后丫鬟芳华抱着狐裘急急忙忙跟在身后,一同跟着的还有墨雨。
“夫人怎的起了。别急,雪大小心滑倒。”陆执中叹了口气,接过狐裘给沈闻溪披上,“当心染了风寒。”
这头狐裘刚披上,陆颢南就扑到她怀里止不住地哭,“娘,屁股疼。”
沈闻溪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忍不住瞪了眼陆执中,“妾身这是不得不来。夫君脾性大,妾身再不来,玉儿怕是逃不过一顿打。”
听出她这是不高兴了,陆执中再次重重叹了口气,“为夫这也是没法子,今日是圣上要见景玉。”
沈闻溪是知晓此事的,但抱着怀里的陆颢南还是忍不住皱眉,“夫君当真没猜错陛下的心思?玉儿如今才五岁,若是当了伴读便是日日卯时起,身子如何受的住。太子与玉儿同岁,陛下当真舍得?”
“别的暂且不提,如今圣上既开了口要见景玉,我断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再说给太子殿下当伴读是无上荣耀的事。”陆执中看向窝在娘子怀中的陆颢南,“我幼时四岁启蒙,景玉年纪也算不得小了。”
陆颢南听着爹比平日柔和百倍的声音没忍住探头看了眼,对上视线后被爹瞪了一眼,他再次往娘怀里缩了缩。
沈闻溪揉了揉他的脑袋,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若是你幼时吃糠咽菜,我现在还要同你一起吃不成?”
陆执中被噎得哑口无言,他有些无奈道:“夫人,若是再不走便是真的赶不上时辰了。”
沈闻溪叹了口气,哄怀里的陆颢南,“景玉,这次娘也没办法了。”
陆颢南仰头看她,长睫还挂着泪珠,“这世上还有娘办不到的事?”
陆颢南不敢相信,在他心里娘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由娘做主,就连平日素来严肃的父亲到娘面前声音都会变得柔和。
沈闻溪点头,轻轻擦掉他眼角的泪珠,“当然了,这天底下都是要听圣上的。”
陆颢南不知道圣上是谁,但他不想让娘皱眉,他小手探上娘的眉间,“我起床,娘别皱眉。”
小小的手带着点温热轻抚她的眉心,沈闻溪心疼地揉揉他的脑袋,顺带瞪了眼陆执中。
陆执中向来简朴,倘若这宅子不是陛下赐的,沈闻溪总觉得陆执中能带他们母子俩住到京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去。
除却一些打理府上的丫鬟小厮外基本没什么丫鬟伺候。沈闻溪跟前伺候的两个丫鬟还是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先前陆颢南跟前还有个奶娘,年关刚过奶娘就被陆执中安排干其他活计,眼下陆颢南房中伺候的也就一个跟他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墨雨。
还记得陆颢南第一次自己睡时,她没忍住拉着陆执中在窗外守了一夜。
瞧着小小的人熟练地穿衣洗漱,沈闻溪又是欣慰又是眼角发酸,别过脸吩咐墨雨,“眼下朝食是来不及坐下吃了,你去小厨房吩咐快做些馅饼包子让玉儿带着路上吃。”
墨雨方才对老爷的命令阳奉阴违,当下是压根不敢抬头,领了夫人的命就赶紧脚底抹油去了小厨房。
陆颢南洗漱好时,厨房的吃食也刚做好,沈闻溪将热乎乎的包子馅饼递给他,“这是娘给你准备的,不许分给你的爹吃。”
外头风雪大,站在马车前,沈闻溪给他系紧狐裘,“玉儿先前不是总想着没个朋友玩,宫中太子殿下与玉儿同岁,此后玉儿便有人玩了。”
陆颢南点了点头,“外头冷,娘快回屋里吧。”
话音刚落,他还没来得及说接下来的话,就被陆执中提溜着塞上了马车。
沈闻溪扯了扯身上的狐裘,不高兴地瞪他。
陆执中握住她的手,“当真没准备我的份。”
沈闻溪松开他的手,咬牙切齿道:“千真万确!妾身是万不敢期满夫君。”
陆颢南坐在马车半天没听见动静,探出来头来,“娘和爹不要吵架。”
沈闻溪冲他笑了笑,“知道了,风大快进去。”
眼见着雪白团子钻了进去,她才压低声音道:“我只心疼我儿子,你也找你娘心疼去。”
说完她就带着芳华走了。
独留下陆执中一人站在雪中无奈叹了口气,板着脸上了马车。
芳华快走两步跟上搀扶夫人,“雪天路滑,夫人当心。”
见她眉头紧锁,芳华忍不住出声劝慰,“圣上发话,老爷就算位居丞相也不好开口拒绝。老爷爱子之心夫人再清楚不过,夫人又何必为此和老爷隔阂。”
“先前夫人还教导过我们百病生于气,如今自己反倒忘了。”
道理沈闻溪都懂,她也知晓有多少人盯着丞相府,可为人母的总是免不了心疼子女,看着四四方方的宅院她忍不住轻叹一声,“我从来就只盼着玉儿平安康健,如今五岁就不得不送他启蒙,我心中憋屈。”
她仰头接住遥遥坠落的雪花,雪花落入手心转瞬即化,“不知道玉儿坐在马车里冷不冷。”
马车阻挡住大半风雪,陆颢南舒舒服服地坐在软垫上,手里握着热乎乎的馅饼包子倒也不冷。
只是呼吸间有一团团白气腾升,陆颢南稀奇地吹气,看着白气升腾后消散不见。
陆执中坐得笔直,余光看过去。
于孩子的事上一家人总要有人唱白脸有人唱红脸,他自觉领了白脸,清了清嗓子嘱咐道:“你娘话虽是这么说,但你也万万不能将太子殿下看做寻常朋友。要切忌殿下是君,我等是臣,万万不能逾矩。若说伴君如伴虎,那太子殿下便是只虎崽儿。”
于皇家事上爹总是滔滔不绝,陆颢南早就习惯了,他咬了口热乎乎的包子,一口咬到了肉馅,满足地晃了晃脑袋问:“爹,什么是君?什么是臣?为什么说太子殿下是老虎?”
他虽没见过老虎,但也听过武松打虎。只是如今他只有五岁是铁定打不过老虎的。
陆颢南看了盯着包子的肉馅陷入沉默。
就在陆执中有些欣慰地以为他在思考自己的话时,陆颢南突然开口问:“爹,太子殿下会吃小孩吗?”
“不是这个意思。”陆执中意识到陆颢南如今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五岁幼童,后半截话卡在喉间。
偏生文盲幼童没有半点自觉仰头问他:“爹,那是什么意思?”
“……等你读了书就懂了,你现下就记着太子殿下不会吃人。”
“哦。”确认了太子殿下不会吃小孩,陆颢南这才埋头吃自己的包子。
他吃了一个包子一个馅饼就吃不下了,喝了口马车里提前备着的热水,把剩余的包子馅饼递给陆执中,“爹,你吃吧。”
眼见着爹不接,他补充:“我不会告诉娘的。”
陆执中:“……”
临下车前,陆执中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嘱咐道:“太子殿下幼年丧母,谈话不要提及。”
“啊?”陆颢南三岁多时给祖父守过丧,能听明白丧母是什么意思。他和祖父不亲近,那时都懵懵懂懂地哭了一回,若让他试想失去母亲……
他简直是不想活了!
陆颢南叹了口气,“太子殿下好可怜啊。”
太子殿下在他心中的形象瞬间由张牙舞爪的猛虎变成了蹲在墙角的小可怜。
陆执中沉默片刻,揉了揉他的头,“这话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可不许说。”
陆颢南郑重地点了点头。
“还有,待会无论陛下说什么你都要高兴,不许耍小脾气。君赏是赏,君罚还是赏。”
什么赏赏赏的,听得陆颢南晕晕乎乎的。
“总之,你只需记着陛下和太子殿下比爹娘还厉害,你要恭恭敬敬。”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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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才不要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