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已成灰冢。
风卷过时,连烟尘都吝啬扬起。厚积的灰白竹烬覆盖了一切,像一场下了千年的雪,终于将所有的血、泪、嘶吼与冰寒,温柔而残酷地掩埋。冰环倾颓的残骸半埋在灰里,如同巨兽折断的脊骨,环心那口曾吞噬光与声的寒渊,也被灰烬无声填平,只剩一个模糊的、不再散发寒气的凹痕。
死寂是这里唯一的君王。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风,不知疲倦地掠过这片灰白的坟场,发出低哑的呜咽,像是凭吊,又像是某种亘古的叹息。
直到——
滴答。
一声轻响,微弱得如同幻觉。
是从那斜插在灰烬边缘、早已被遗忘的黝黑石巢中传来。
石巢半埋于灰,边缘被风蚀出粗糙的痕迹。巢底,积着厚厚的烬,比别处更显灰败。就在这死寂的巢心,一点湿润悄然洇开。
是水。
一滴极其清澈、极其纯净的水珠,正缓慢地从石巢内壁一处不起眼的凸起上凝聚、坠落,砸在巢底冰冷的灰烬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圆点。
紧接着,又是一滴。
滴答。
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
水滴落处,灰烬并未被冲散,反而如同被注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生机,那深色的圆点边缘,竟极其缓慢地、极其顽强地……拱起了一星比发丝还细的……嫩绿!
不是幻觉。
那点绿意如此微弱,却在无边无际的死寂灰白中,刺目得如同黑夜里的孤星。它艰难地向上探着,仿佛用尽了亿万年的力气,只为触碰上方那冰冷石巢边缘透进来的、极其稀薄的天光。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灰烬之下,更深的地方。
并非绝对的虚无。
有东西在“看”。
不是眼睛。是感知。是两缕被碾碎成最细微粒子、被深埋、被遗忘、却因某种超越毁灭的羁绊而始终未曾彻底离散的……意识残片。
一缕意识“看”到了那滴水,那点绿。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近乎痉挛的悸动穿透了厚重的灰烬与死亡,传递过来。是……希望?不,比希望更原始。是种子在冻土下感知到第一缕春寒褪去时的……本能萌动。
另一缕意识则“看”到了更深、更沉的东西。他看到灰烬之下,并非只有死寂的土石。他看到纵横交错的、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岁月的庞大竹根网络。他看到其中一条最粗壮、最深入大地的根脉深处,一点极其黯淡、却始终未曾熄灭的……玄火印记的微光。那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守护的执念,如同风中的残烛,固执地照亮着根脉周围……那点同样微弱、却顽强搏动着的……青金竹魄。
根脉与竹魄,玄火与青金。
在灰烬与死亡的永恒覆盖下,在无人知晓的深渊里,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根脉相连。
“父……” 一个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烙印的意念波动,在无尽的灰暗中漾开,带着初生般的懵懂与无法磨灭的眷恋。
“生……” 另一个意念紧随其后,如同回响,带着破开冻土的决绝与对光明的渴望。
两缕意识在灰烬的压迫下,本能地、艰难地……向彼此靠近。它们穿过厚重的死亡尘埃,穿过冰冷的时间断层,如同两条迷失在永夜中的溪流,凭着本能寻找着归途,渴望汇入同一片……可能存在的……新生之海。
它们的靠近,在死寂的灰烬世界引发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石巢中,那滴水珠落下的速度,似乎……快了一分。
那点拱出灰烬的嫩绿,向上探伸的弧度,似乎……坚定了一毫。
祭坛废墟的边缘,一截斜插在灰烬中的、早已焦黑断裂的剑刃残骸,锈蚀的刃口处,一粒不知何时被风带来的、微小的青苔孢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绽开了一点湿润的绿意。
风,终于再次吹过。
卷起一层薄薄的灰。
灰烬之下,那两缕靠近的意识残片,在触及彼此的瞬间,并未融合,也未湮灭。
而是如同两颗流浪亿万年的星辰,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交换了最核心的光与热,留下了一道永恒的引力刻痕。
然后,带着对方存在过的印记,带着灰烬也无法掩埋的、源自“父”与“生”的呼唤,继续朝着各自感知到的、那存在于灰烬之上或之下的……微光……
艰难地……
溯游而去。
石巢里的水滴,依旧在落。
滴答。
嫩芽依旧在长。
灰烬覆盖的战场上,那点剑刃上的绿苔,在风中,微微地颤了颤。
墓碑之下,亦是摇篮。
烬中有光,虽微,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