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进屋里的张若瑶不知晓闻辽此刻心里活动。
偏见这个词,如果放到辞典里做解释,意为一种认知偏差,它是敌对狭隘的,甚至缺乏理性依据的,但从小一起长大,张若瑶觉得,她对闻辽可绝对不是偏见。
她是理智的,是有佐证的。
小时候在院子里,闻辽永远都是男生帮的大哥,这个大哥之位并非靠武力或人格魅力得来的,是靠钱。在那个小孩儿普遍每天只有五毛钱零花、一块都算班里富户的年代,闻辽就能在放学后带领他的兄弟们去光顾荣城第一家肯德基了,当然,他也只买得起一份套餐,套餐里的玩具可以一起玩。
张若瑶那时瞧不起闻辽,因为闻辽的大哥位置、光环和好人缘,无一例外,都是靠金钱笼络的。
学校组织给生病的贫困同学捐款,张若瑶回家要钱,妈妈问,你班同学都捐多少?你和大家一样就行。结果隔天各班拉大榜,张若瑶和班里绝大部分同学一样,要么二十,要么五十,唯有闻辽一枝独秀在榜首。
他捐了二百块!
他还告诉老师,这是爸妈给的,他还愿意再捐出自己的一百块零花钱,一共三百块。
在老师的大力表扬下,班里同学看向闻辽的眼神更崇敬副更憧憬了,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为他加冕。
张若瑶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女孩子家家的,你要谦虚,沉静,凡事稳稳当当的,不要出风头,这导致张若瑶在“打架抢地盘”的时候都只敢站在后面,藏在人群里。她悄悄给大伙出招,说,那群男生太霸道了,新装的健身器材谁都想玩,不能让他们一直霸占,我们就揪着闻辽就可以了,闻辽是头儿,把闻辽治服了,他们就都老实了。
那天闻辽被皮筋儿捆得像一头待宰小猪。
她从他身边路过,余光瞥见闻辽身上灰扑扑的,白净的小脸上糊了汗水和眼泪,好兄弟们做鸟兽散。
张若瑶认为自己很公平,对恶势力一视同仁,她既鄙视整天爱现眼的闻辽,也鄙视闻辽身边那一群毫无主见的小弟,她曾亲耳听到班里几个男生悄悄谈论闻辽,说闻辽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仗着有钱?不就是有全套的《冒险小虎队》?还借给外班了,显摆什么呀?
从那次以后,张若瑶再看闻辽,心情就更加复杂了,她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有人说他坏话他都全然不知,还跟人家掏心掏肺拜把子呢,也不理解为什么那群男生前脚酸了吧唧地议论,后脚又一窝蜂聚在闻辽身边,头抵头看课外书打游戏,好得穿一条裤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其实全套的《冒险小虎队》不难借,市图书馆儿童借阅处就有,但是每一本里面都没有解密卡。
闻辽的有。
张若瑶曾经问过爸爸,闻辽他爸妈干什么的?怎么他家就那么有钱?
这个问题把她爸问尴尬了。
妈妈蹲在她面前给她系红领巾:“干什么的?塑胶厂干活的呗!什么有钱没钱,大家都一样,他爸妈一个月挣多少工资我还不知道?抬头!”
学校小卖部卖红领巾一块钱一条,绸子布,鲜艳,轻飘飘,张若瑶戴的是妈妈用衣柜里的老红布裁的,是纯棉布,爱起褶,颜色发暗,班里有一部分同学戴的是这种,但闻辽戴的一定是买来的,每周一早上值周生检查,要是忘戴了他就去小卖部买,从来不心疼。
闻辽胸前的红领巾永远是新簇簇的。
妈妈嘟嘟囔囔,她对闻辽家过日子的方式也是十分不理解:“两口子不攒钱,挣多少花多少,不为以后考虑,还能不为孩子考虑吗?实际家底儿都空的,应急钱都拿不出来吧?我看以后闻辽长大娶媳妇儿他家两手空空怎么办!”
顺便教育张若瑶:别攀比些没用的,衣食住行跟大家差不多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学习成绩,任何事情突出都没用,只有学习,你要是学习出类拔萃,那这辈子算是不愁了,不至于像你爹你妈我俩一样,在厂里待了大半辈子说要下岗就要下岗了。
最近大家都在疯传什么遗留企业重组,厂子改制,据说又要下岗一部分工人。
不,不是一部分,这次是大部分。
张若瑶无法接话,她本来还想说,她上次考试没考过闻辽,她很着急,听说闻辽出去补课了,补作文和奥数,她也想去,但看这家里如有实质的一片愁云惨雾,还是不要去添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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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彩永远都是那些云彩。
风吹脸,雨兜头,太阳起落,好像变的只有人间。
头一天还又闷又晒,这早起来就是一场毫无章法的大雨,像是谁拿杆子把天捅了个窟窿。
朋友圈里翻两下,不少人都发了照片和视频,感慨这应该是近两年最大的一场雨,附近桥洞积了水,不少车都走不了,张若瑶看见表妹刘紫君也发了朋友圈,说是暑假第一天就下大雨,烦死了。
张若瑶私聊刘紫君,问她:“放暑假了?”
刘紫君没回。
张若瑶继续问:“过来店里找我。”
屏幕上方一阵正在输入:“哎呀我有事儿。”
随后发来个捂眼睛害羞的表情包:“别跟我爸说,爱你姐姐。”
张若瑶骂她:“你就骗吧。”
三姨姥和三姨姥爷晚年得独子,刘卫勇也是三十多才当爸,刘紫君今年秋天上高三,学习不行,闲事儿风生水起,和同学一起搞了一个写真工作室,周末接单,据说生意还挺好。
不敢告诉刘卫勇,刘卫勇铁定要揍她。
“千万千万别给我说漏了姐,我这放假了,单子多,忙着呢。”
张若瑶不做声。放了假天天往外跑,迟早要露馅。
刘紫君顾不上那些,她给张若瑶介绍过她的小生意,说都是女摄,女孩子才能拍好女孩子,现在就流行这种小而美的工作室,等到上了大学时间多了,接单就自由了,质量上来了单价也会高,财源广进,前途一片光明。
张若瑶问她,你就打算一辈子干这个了?而且你确定你能考上大学?
刘紫君嘿嘿一笑:“走一步看一步呗。”
“我要不是为我爸,怕他不高兴,我根本就不想念了,没什么意思,四年大学读完又怎样?现在找工作多难呢?我同学她姐,今年毕业回来了,到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据说找的工作要不是没有双休,就是没有五险一金,何苦呢?我开工作室都能养自己了,我吃拧了去卷生卷死。”
一番话令张若瑶无言以对。
她也不知道是信息获取方式变多了,还是互联网改变成长轨迹,数字身份早熟,总之,她觉得现在的孩子胆子都太大了,十几岁的年纪,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得开,什么也都敢干,择业渠道也早就不设局限了,用刘紫君的话说,反正天塌不下来。
这算是一种代际差异吗?张若瑶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怎么劝,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过得不咋地,想劝也张不开嘴。
......
雨越下越大,刚到下午时分,天色就沉下去了。
张若瑶昨晚就吃不下饭,今天还是没胃口,刘卫勇说正常,你吃点凉快清爽的,别总想着。
她趿拉着拖鞋出了门,不用拿伞,就贴着这一排门市房的檐下走,几步就是水果店,拎了半个西瓜回来。
西瓜就要在没人的时候,不顾形象地抱着用勺挖才好吃。
张若瑶掸去胳膊上落的雨,拎着西瓜慢悠悠往回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店进人了。
闻辽站在店中间,背着手,正打量那一面墙的寿盒。
他今天换了件黑色的衬衫,像是要和这店内背景融在一起,但高大身形杵在那,又实在算不上没存在感。张若瑶看见他肩膀上有水迹,雨落在黑色衣服上砸出水花本来就不明显,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
昨天也是。
昨天她站在店里,闻辽和中介在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就那么远远一望,她当时心跳像擂鼓,嗓子眼像是被掐死了,愣是倒不上气,震惊万分,足足愣了十几秒才回过神,确认自己不是眼花。
她一是震惊于,人死能复生?十几年过去了,她以为他们早已阴阳相隔,他怎会突然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二是震惊于自己的好眼神儿,这么久没见,彼此都有变化,曾经的少年人,如今的成年人,就一眼,她竟能认出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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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辽无疑是显眼的。
细细想来,要论起张若瑶对男性的审美体系搭建,有两个人功不可没,一个是她爸,一个就是闻辽。
张若瑶她爸是厂里的高级技工,个子不高,是文质彬彬的那一款,就是上了年纪秃顶,有点地中海的趋势,她妈天天在家研究,怎么能让她爸的头发重回年轻巅峰,据说爸爸年轻时特帅,用她妈的话说,当初追她的人能排出去一条街,她爸要是不帅,她才看不上呢。张若瑶翻过家里的老相册,感觉爸爸年轻时有点像苏有朋,就那个气质。
至于闻辽,大概是初二的时候吧,班里男生女生们纷纷建立起相对完备的性别意识和各有千秋的个人审美崇拜,有人开始偷偷谈恋爱,不止三四五六个女生偷偷和张若瑶咬耳朵说,哎,你不觉得咱们班男的,闻辽最帅吗?
当时课间,张若瑶从英语报纸里抽身,扭头向班级后排望去,看见闻辽趴在桌上睡觉。真奇了,他初中窜个子窜的巨快,很快就坐到最后一排去了,半边耳机线从他的脖颈边垂下来,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他是班里唯一一个同时拥有手机和mp4的人。
初中男生都留一样的寸头,看着差不多,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闻辽比别的男生高一点,白一点,鼻梁更挺一点,肩膀更平一点,牙齿更整齐一点。
就这么一点点而已。
再就是,他内双,不笑的时候冷淡,笑的时候又挺阳光,张若瑶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招女孩喜欢。
那段时间张若瑶她妈和闻辽他妈走得比较近,连带着闻辽和张若瑶的关系好像也比普通同学更亲近些,张若瑶埋首写完形填空,闻辽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坐到了她前面,屈起手指轻敲她桌角,见她不理,就拽她桌布,然后玩她笔袋上的拉链,用换声期间的哑嗓问她:“放学一起走?我妈说在你家跟你妈一起织毛衣呢......现在谁还穿毛衣啊?”
张若瑶不想理,可越不理他,他就越来劲,干脆趴下,下巴垫在桌沿,一颗毛茸茸的板寸脑袋就那么挺在她眼前,贱兮兮地追问:“哎,你考哪个高中?我问过老师了,我稳上一高,都不用占到校名额。你只要英语再提一提,应该也差不多。”
她还是不理。
“张若瑶,我说你搭理搭理我行不行?我把mp4借你?我下了《死神来了》。”
不理。
“张若瑶你头发怎么有点黄?营养不良啊?”
不理。
“张若瑶你中午吃啥了?这里,嘴旁边,有个印儿。”
张若瑶实在烦死了,真的烦死了,在桌子底下朝着闻辽的篮球鞋猛踩一脚,然后一巴掌把他的脸推到一边,他脖子侧面耳后那有一颗小小的痣,圆圆的。
“别耽误我上体育课。老师说这篇报纸写完的才能出去。”
“啊?我靠,真假的!”
闻辽顾不上擦鞋,先回座位补报纸了,然后跟几个男生抱着球去操场等了十分钟才知道,老师说的明明是体育课取消,这会儿正在教室窗户边瞪他们。
闻辽回来把篮球扣在张若瑶桌子上,给她桌布留下一个大黑印子。
“张若瑶,我惹你了?”
......
张若瑶,我惹你了?
闻辽站在寿衣店里,似笑非笑打量着拎着半拉西瓜的张若瑶。
他昨天就想这么问了。
昨天他和中介一起上门,见到她着实意外,可是更意外于她的态度,先是来了个闭门谢客,等他们推门走进去,便看到张若瑶坐在柜台电脑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鼠标。中介说明来意,问,不是要出租吗?张若瑶连眼神都没从电脑屏幕上挪开,只浅动嘴唇说了那么一句:“自己看。”
有一瞬间,闻辽猜有没有可能,是她真没认出他?可当他开口和她打招呼,张若瑶的第一句是:“你活着啊?”
闻辽和中介同时愣了下。
闻辽“啊?”了一声,张若瑶又说:“我以为你死了。”
嘴真损。
至此闻辽断定,这死丫头片子一点儿没变,以前她跟他闹别扭也这样。
可是十几年没见了,还能有什么别扭?
他今天一个人上门,其实就是想问问张若瑶又看他哪里不顺眼了,老友重逢,不说温馨,也总不该是剑拔弩张的。
在他的注视里,张若瑶顺手拍亮了屋里的灯,绕过他,走进柜台里,坐在电脑前擦了擦手,然后慢悠悠将西瓜上的保鲜膜撕掉,用不锈钢勺子挖了,一勺一勺往嘴里送,边看着电脑屏幕,边嚼得咵嚓咵嚓,有些汁水迸在桌面上,被她用手指肚揩去。
“张若瑶。”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发现没什么好讲,张若瑶的态度简直就是一块毫无缝隙的铁板,害得他只能字正腔圆地喊一声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玻璃不结实,压碎了你赔。”
寿衣店布局简单,围拢三面一圈不锈钢货架,下方是寿衣包装袋,上方是寿盒,还有半圈齐腰高的玻璃柜,放了些黄纸元宝和香烛。角落一道窄窄的向上楼梯。闻辽原本双臂轻撑在玻璃柜台上瞧着她,闻言只好收回了手,看看手掌,一层灰。
“......你平时不擦擦玻璃吗?真能糊弄。”
“管好你自己得了。”
闻辽来之前换过一套衣服,原本打车快到了,结果司机说桥洞积水过不去,把他放在了路边,风携着雨把他伞都刮飞了,狼狈得很,他只好回酒店去换了一套干净衬衫,再坐公交来见她,这会儿摸摸裤子口袋,空的,伸长了胳膊从她桌上捞来纸抽,抽了两张擦手,擦完手又帮她擦了擦玻璃面上的一层。
张若瑶看都没看他。
“哎,你怎么想起干这行了?”
张若瑶不说话,一只手扶着西瓜,一只手开始点起鼠标,滴滴答答。
“你这店有七十平吗?我看着不像呢?”
咵嚓咵嚓。
“你什么时候回的荣城?还是这些年一直在这?你爸你妈,叔叔阿姨呢?在家?”
滴滴答答。
闻辽被彻彻底底忽略了,却也没觉出什么气恼来,他再次倚靠着玻璃柜沿儿,目光这次堪堪能够扫过张若瑶的电脑屏幕,总算看清了,靠,还以为她在忙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原来是在打游戏,好像是某款像素风的种田游戏,小人横着走完竖着走,在田野和湖边忙碌。
他不急,她玩着,吃着,他就看着,顺便继续打量这店里布局。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一家殡葬用品店。
闻辽觉得自己算是不重视传统习俗的那一拨年轻人,他曾玩笑般想过幻想过自己的葬礼,他希望是热热闹闹的,要请自己最喜欢的摇滚乐队来演出,哪怕花光他所有的遗产都无所谓,然后在网上广发请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来,一起蹦,一起跳,最好有人能抱着他的骨灰盒一起,别把他扬出来就行,这样他能为朋友们最后做一件好事,毕竟现在音乐节门票可贵了。
想着想着,竟然忍不住笑出来了。
外面天暗,屋子里白灯苍苍,寿衣寿被包装袋上有夺目的仙鹤莲花,空气里都透着一股陈旧的味儿,也说不出来源在哪。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古旧艰涩,跟他理想中的殡葬可完全不搭噶。
他抬头细细辨别不同款式上的寿盒木纹的差别,除了木头,还有白玉的,还有黑玉,他有点想上手摸摸看,下意识先去瞧张若瑶的脸儿,结果两双眼睛对上了,张若瑶森森然也正在看着他,着实吓他一跳。
“我说你......”
闻辽想说你别装神弄鬼的,话还没说出口,从门外披着雨幕走进一对夫妻,那女的目光略过闻辽,看到柜台里坐着的张若瑶,笑了笑。
张若瑶擦擦手起身,说,来啦。然后弯腰把柜台下面拉开,那处早已备好的一套寿衣,唐装款式,很精致体面的包装袋子,带拎手。
她说:“看看吧。”
中年夫妻点头:“嗯对,看看。”
闻辽站在一边,没做声,他看到中年夫妻十分珍惜地将那紫红色刺绣的寿装一件件取出,掌心覆在上面细细摩挲,每一处衣角都摸过,还有配套的被褥、头枕脚枕等,确认无误,对张若瑶连声道谢:“行了,这就行了,麻烦放你这吧。谢谢,谢谢。”
张若瑶没说什么,将寿衣一一整理了回去,动作麻利。
待中年夫妻推门出去,重新走进雨幕里,闻辽问张若瑶,怎么买寿衣不拿走?
张若瑶说:“家里老人病重,提前准备着,不拿走,就放这,冲喜。”
她转身,踩凳子,利落地把那套寿衣抬到了身后架子的最高一层。那架子上已经有一排颜色不一的包装袋了。
闻辽点点头,冲喜这说法他知道,他再次抬头扫过那一层架子,忽然心里漾起奇异,他意识到那每一个包装袋后面,都是一场生死的交替和了结,那些来购入寿衣的人,是要为亲人准备远行的行囊。
怪怪的,但又说不好是个什么感觉。
昨天忘放红包了,这章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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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