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 第1章 一 刘卫勇给张若瑶打来电话。 接通的时候,张若瑶正在家里洗澡,光头发就洗了三遍,洗发水的泡沫糊了满眼,用水冲了,眼皮还泛红。电话那边倒是很体谅,等张若瑶从卫生间出来,才打来第二遍。 “舅。” “嗯,你好点了没?” “好了。” 张若瑶用肩膀夹手机,毛巾罩住脑袋,一只手囫囵地揉,另一只手拎水壶倒水。壶里水凉了,只剩个底儿,倒出来半杯,张若瑶看见杯底飘了点细细屑屑的水垢。 荣城水质一般,从小到大喝水都这样,看不见也就罢了,看见了就不想喝,张若瑶把水壶和杯子都扔进厨房水池洗刷,结果没拿稳,先是壶掉了,砸在地板上,然后是杯子,水飞溅,最后一声闷响是手机,低头去拾的片刻,脑袋上的毛巾也跟着滑下来。 张若瑶直起腰,盯着地上一片狼藉看了很久,抬起愤愤一脚把毛巾踢飞,手机没舍得踢,捡起来,趿拉着拖鞋进卧室去接。 刘卫勇那边自然都听见了,问怎么了,这一顿叮了咣啷。 张若瑶随口说:“......没事,有点别扭,不太舒服。” 刘卫勇劝她不要心理作祟,越是干这个越不能信些玄乎的,她干这行也有几年了,这点道理还不懂,别害怕,心思方正,百毒不侵。 张若瑶说你想多了,她一点都不害怕,就是生理上的不舒服。刚洗完澡,一会儿就去店里。 刘卫勇听出她鼻子堵着,又想到自己第一次接触逝者的时候也是难受,哭了好一通,三十有几一老爷们,办完事躲在殡仪馆后面小花园一棵树底下,鼻涕一把泪一把,也说不清楚是为了啥,明明他就是个拿钱干活的。可能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生死敬畏和礼仪孝悌影响太深,主家哭,他也跟着哭,后来被师父照着后背狠狠来了那么一巴掌,一下子给他拍哑巴了,师父说你再哭就别干了,做白事的,你忍不了生理反应,做不到置身事外,你就干不了这行。 刘卫勇给张若瑶发来个单子,主家需要的香烛孝布灵幡,一条条写好了,让张若瑶回店里查好数打包,他一会儿去拿。 “多做几回,以后就好了。” 张若瑶掐着手机,抬头深呼吸。 “你妹明天放暑假,说要去店里找你玩。” “来呗。” “你妹说想吃一个哪开的饭店来着?说是泰国菜还是啥的,你跟她一起去呗。” 张若瑶现在是吃不下去一点,光是听刘卫勇讲话都心里发燥,挂了电话,钻进卫生间又洗了个澡,吹头发,她头发短好吹,三两下就干了,然后坐公交往店里去。 - 寿衣店是张若瑶从三姨姥和三姨姥爷手里接下来的。 一开始她只负责店里进货出货,帮忙联系公墓和风水先生,后来学了些习俗,能跟客人讲出些道道了,比如寿衣上几下几,什么料什么工,再后来就是学做整套殡葬流程。 这行没有只开店的,要干就是一条龙。 刘卫勇是礼仪师傅,帮逝者净身穿衣,陪同家属处理后事,搭灵堂出殡等等,是最直接和逝者打交道的,很多家属没经验,大事当头人会傻眼,刘卫勇就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这些年张若瑶守店,刘卫勇在外头跑,舅舅和外甥女儿搭档,客人有需求就彼此介绍一下。 张若瑶说她也想学学干活。 上午是第一次,刘卫勇带着张若瑶一起去了丧主家,这也是张若瑶第一次接触陌生的逝者,那种感觉和接触亲人完全不一样。 其实她全程没插手,就是站在旁边看着,看刘卫勇跟家属交代,帮老爷子擦脸擦手穿衣服入纸棺,礼毕她跟着一起鞠躬,下楼。刘卫勇和几个男人扛着纸棺走在前,她跟在后,身后则是家属此起彼伏的恸哭,等走出楼道,阳光晃在脸上,张若瑶忽然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被胶水涂上了似的风雨不透,一转身,干呕了,眼泪鼻涕一起下来,止都止不住。 幸亏主家没瞧见,没怪罪。 - 闻辽在医院门口等中介,等了挺长时间。 他要租房子,要求不高,一个人住,三室一厅就够了,一个卧室,一个衣帽间,另一个没想好,可能放点杂物,再放台跑步机。 客厅大点小点无所谓,不过要有个阳台,探出去的最好,落地窗次之,他平时洗东西洗的勤,衣服可以用烘干机,床单被套他还是喜欢晒,晒出来的盖在身上感觉不一样。 哦对,再就是装修,闻辽给中介发了个文档,上面列举了他要求的装修材料,他能接受什么规格以上的乳胶漆,什么价格范围内的床垫,他还自己备了甲醛检测仪,明确告诉中介,别拿串串房糊弄他。 摊上了个上帝,事儿太多,中介原本不太爱搭理,但这上帝就一点好,不差钱儿,给了额外的红包,比中介费还多,诉求就一个:上点儿心,最好稳准狠一击即中,毕竟大热天看房子也挺折腾的。 谁跟钱过不去?中介又酌情给闻辽介绍了几个,都是荣城数一数二称得上高档的小区,有一家还是一对小两口原本打算自住的婚房,硬装软装地段朝向都不错。 可闻辽还是没看上。 他背着手几个房间走一圈,指着客厅里木头为主的新中式家具品鉴说,风格太硬朗了,像博物馆。 “没有家的感觉。” 中介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这个家的感觉究竟是个什么样,只恨不能把自己家拾掇拾掇租给闻辽。还没等拾掇,上帝又发话了,这次是另外的需求,问,手里有没有门市出租? 中介问,要做什么用? 闻辽说,还没想好,反正是想做点小生意,要求仍然不算高,一临街,因为他喜欢敞敞亮亮的,不要七扭八拐,二热闹,不管干什么买卖都得有客流量,三邻居别多事儿,他最懒得和人扯皮。 中介想这位上帝,可没谁比您事儿更多。 七月初,太阳能把人晒化了,闻辽穿了件白色T恤,亚麻色短裤,薄肌感小腿顺下去是一双户外运动鞋,防晒太阳镜反搭在脑后。 之前在藏区待了小一年,整个人晒得红黑红黑,如今好不容易养回来了点。高原的风和太阳都雕人骨骼,闻辽照镜子的时候自觉比从前壮实了点,下巴鼻梁的线条都更突出。啧啧,顺眼,满意。 他和中介一起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旁边就是个卖水果的露天小摊,他买了半斤荔枝,好蹭人家遮阳伞。 中介一边扒荔枝一边跟闻辽解释原委:“就后面这家,寿衣店,劈一半店面往外租。” 闻辽不吃,他最近控糖:“自家门市?有多大?” 中介把手机上的资料给闻辽看,原本面积有七十多平,回头中间打个隔断,愿意做啥就做点啥,房东不管。 很多人不愿意跟寿衣店当邻居,但是对面是医院,这个不是再正常不过?而且客流位置都是顶好,用中介的话说,是干什么都赚钱,真的。 中介打量闻辽说:“我感觉你不忌讳这个。” 闻辽回头看,那家蓝白灯箱,没有招牌,就寿衣寿盒四个字,今天太阳好,就更显得里面旧,暗,还挺神秘。 刚他们进去看了一眼,店里没人,老板可能是出去了,大喇喇支开半扇玻璃门,没锁。想来也无所谓,没人进寿衣店偷东西。 闻辽确实不忌讳,他不在意这个,唯一在意的是:“有点小吧?” 中介伸手,从这边,到那边,一划拉:“不小了,这一条街都这样,一间劈两三家的都有,挤挤巴巴,都愿意在这扎堆。” 闻辽大概扫了一眼,的确如此,他目光所及,鲜花水果,自选盒饭,昼夜药房,寿衣白事,大多是跟医院搭边的,再加上他们背靠居民区,日常生活需求基本不出这条街就都能满足。 荔枝太甜了,招小蝇,中介把荔枝壳归拢进塑料袋,起身去扔的工夫,回来看见闻辽不知道从哪个兜里掏出了一小瓶风油精,正在往手腕上点,还问他要不要。 中介说:“这个季节蚊子多,下个月就好了,荣城就这样,每年就七月份最热,一到八月末马上凉快下来。” 闻辽说:“我就是荣城人,我在这长大的。” 中介诧异:“那你没什么口音啊,听不出来。” 闻辽接了中介递过来的烟,不怎么抽,他平时不抽烟,抽烟不健康,还老得快,顶多别人递他他接着,抽那么一两口意思意思,不过肺。他朝中介笑笑,说自己小时候住城西,后来读高中的时候就走了,再没回过荣城。 恋家的人若是在外混得好,都是盼着有一天衣锦还乡,荣归故里,闻辽不是,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好像没想过回荣城看看,这和是否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无关,就是冰上取火,从没燃起过这个念头。 这是他第一次回来。 闻辽对自己的评价是想象力丰富,执行力又很高,基本上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心所欲,前脚想去拉萨开个咖啡店,后脚就买机票出发了,事情嘛,做着做着就摸到门道了,路走着走着才能宽,当然了,他倒也不会觍着脸说这是他个人能力优秀,家中良好的经济条件给了他非常多的自由度和托举,他心知肚明,并欣然接受,没什么羞耻或骄傲的,平常心就好,毕竟各家有各家的难易之处,谁也不必刻意拿出去说。 这次回到荣城来是和父母打过招呼的,父母不问他回来干什么,只问有钱吗?闻辽甩了张理财截图过去,他也不是二世祖到傻了吧唧的程度,大学毕业以后折腾的这些年,有赔有赚,积蓄总体来说还是稳步上涨的,不用家里再操心。 父母便说注意安全,常联系。还有一句是发在家庭群里几秒钟又迅速撤回了的,他妈想问问闻辽,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心情不好?还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回荣城?没等闻辽看见,赶紧点了撤回。 晚了。 闻辽看见了。 但他没回复,因为他自己也没想明白呢,要溯源的话,就要归结于他前段时间做的一个梦,他梦见回到了小时候,跟爸妈住在城西塑胶厂。 那是个老厂子了,周围一片是家属楼,父母都是厂子职工,他从小就在家属楼长大,上的也是附近的小学和初中,有几个一起撒尿和泥的小兄弟,好得穿一条裤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小屁孩的地方江湖之风刮得更猛,那时候也分帮派,分得简单,就是男生一帮,女生一帮,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抢地盘,院子里新铺了一大块平整砖地,立起了一圈健身器材,闻辽和兄弟们玩双杠比谁挂得久,女生们要拿那双杠柱子的两头撑皮筋儿,她们要跳皮筋儿。 闻辽站了出来仗义执言,可还没等他开口,对方领头的小姑娘就扬手一挥:“把他给我捆了!” 闻辽小时候个儿矮,初中才开始窜个子,小学课间操一般都站前三排。梦里的小个儿闻辽眼睁睁看着那散发着香味的彩色皮筋儿一圈圈将他捆起,领头小姑娘比他高,气势压迫人,她用手指一勾皮筋儿,再一松,啪一下子,他白白嫩嫩的小脖颈上就多一道红印子。 后来......没有后来了。 闻辽醒了。 这个梦让闻辽回忆起小时候的屈辱史,那时候他最怕家属院那群小丫头片子,从小爸妈就教育他,要保护女孩子,可他实在闹不明白这一群到底哪一个需要被保护,她们看上去非常强悍,动气手来那是真的一点不留情面,会把男生骑在地上揍。 醒来的闻辽,坐在距荣城两千多公里的城市里,坐在床边,坐在距离他的童年及青春期已遥遥十几年的深夜里,反复品味着这个梦,忽然心中升起一点惆怅来。 他不想为这种惆怅强行做什么注解,只认为是人过三十岁,岁月泥沙俱下,人心会变柔软,会想起从前,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一场梦把他带回荣城,那么醒来以后他就应当回荣城看看。这不是回望,他这样的人可从来不会回望,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是一种前进。 是冥冥之中被安排的,前进。 咖啡店雇人打理了,已经步入正轨,他的环保自行车、摄影、户外用品品牌、咖啡豆种植等等所有事业,虽然参差不齐千头万绪,但没有哪一个在当下令他头疼焦躁的,一切都挺平稳。既然如此,那么,回荣城看看? 行,回荣城看看,待一段儿。 不能白待,他可不是虚耗光阴的人,总得干点什么。 闻辽用鞋尖碾碾烟头,问中介:“现在什么店好开?有意思点的。” 中介回想自己干这行的几个年头,遇过不少有钱人,倒还是第一次碰着这种发瘟的,没主意就要租门市开店,张口闭口讨论的不是什么行当赚钱,而是,什么东西有意思。 中介说,哥,我还真不了解。 闻辽也没真指望他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闲聊而已,聊着聊着,讲到了他做的那个梦,闻辽问中介,你知不知道挺多年前,城西有个厂子......刚说到这中介就立马接话,我知道,你是说塑胶厂吧?早黄了。 闻辽说是,又问中介,咱俩看着年纪差不多啊,你也住城西? 中介说,不,哥,我老家什蒲的,你知道什蒲吗?就是市郊一个镇。 闻辽说知道,你们那板栗好吃...... 俩人对了一通脉子,发现确实有不少共同语言,闻辽健谈,和什么年纪什么行业的人都能有一套话,都能以好兄弟相称。 他问人中介这一行好干不?感觉现在信息太过透明了,技术替代之下,佣金肯定萎缩,中介顿时眼睛一亮,觉得找到了知己,说可不是咋的,哥,现在这行真太难干了,不管是租赁还是买卖,再也没有前些年的市场了,搞得我现在都求神拜佛的,不瞒你说,我昨晚也做梦了,我早上醒来还上网查周公解梦了呢,我梦见...... 话没说完,余光一瞥,呀的一声。 闻辽顺着中介小兄弟的目光,转头朝自己身后看去,也吓了一跳。 那家寿衣店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女人,年轻的女人,就站在那玻璃门遮住的半爿阴影里,面无表情却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中介先调整表情朝人挥挥手,然后小声告诉闻辽:“那个就是老板,也是房东......小姑娘干白活儿,厉害着呢。” 闻辽起身,想着自己也该打个招呼,可阳光太盛,亮看暗,不容易,他眯起眼睛才能堪堪看清那人的脸。 也就是这么一眼,怪异从心头起。 顶着一脑门儿问号再往前走一步,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就清晰了。 是了,是那个梦,幻化成了一根手指的形状,勾着皮筋儿,把他弹出了一阵波浪,清晰的波浪。 哦,张若瑶。 并非那个领头的,张若瑶在闻辽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可从来都不是领头的,她擅长的位置是军师,挑事儿对峙的时候,躲在最后头的那个就是她,不显山不漏水,但那道“把他捆起来,不用和他讲道理,反正他打不过我们,也不敢和我们动手”的主意,就是她出的。 闻辽觉得这样的人最可恶,从小到大张若瑶在他心里留下的标签从来就没变过,话不多,但蔫儿坏,还娇气,永远高高在上。他和这样的张若瑶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幼儿园,小学,初中,中考时俩人考去了不同的高中,再后来,他搬离荣城,就断联系了。 从张若瑶持久盯着他的眼神里能够得知,她也认出他了,只是她的古怪反应令闻辽不解,这怎么也算老友重逢,从她眼里可瞧不出一丝儿高兴来。 不敏感的人,或是不了解张若瑶的人,可能根本捕捉不到这微妙的表情,但闻辽可以,他自认为在人际交往里尚算机敏,擅长察言观色,且不夸张地讲,小时候张若瑶一拧眉头,他能从她眉头的褶子形状判断出她又冒了什么对付他的鬼主意。 张若瑶的这一眼让闻辽迟疑了,踌躇了。此刻的他也还没意识到,就这么一眼,某些高低关系和强弱属性就再次被继承,被论定。 中介当然不知道两人的暗自交锋,扔了烟头,往裤子上蹭蹭手,三步并两步朝张若瑶走过去:“回来啦?你好你好......” 闻辽站在马路牙子上没动,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但他清楚看见张若瑶是怎么快走两步进了店,然后一个闪身,迅速把店门关上了的。 砰一声。 玻璃门合上,严丝合缝。寿衣店除了灯箱之外都隐进彻彻底底的暗处。 闻辽站在太阳底下脑门儿直冒汗,墨镜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叉腰,半天回神儿。 气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 第2章 二 躲进屋里的张若瑶不知晓闻辽此刻心里活动。 偏见这个词,如果放到辞典里做解释,意为一种认知偏差,它是敌对狭隘的,甚至缺乏理性依据的,但从小一起长大,张若瑶觉得,她对闻辽可绝对不是偏见。 她是理智的,是有佐证的。 小时候在院子里,闻辽永远都是男生帮的大哥,这个大哥之位并非靠武力或人格魅力得来的,是靠钱。在那个小孩儿普遍每天只有五毛钱零花、一块都算班里富户的年代,闻辽就能在放学后带领他的兄弟们去光顾荣城第一家肯德基了,当然,他也只买得起一份套餐,套餐里的玩具可以一起玩。 张若瑶那时瞧不起闻辽,因为闻辽的大哥位置、光环和好人缘,无一例外,都是靠金钱笼络的。 学校组织给生病的贫困同学捐款,张若瑶回家要钱,妈妈问,你班同学都捐多少?你和大家一样就行。结果隔天各班拉大榜,张若瑶和班里绝大部分同学一样,要么二十,要么五十,唯有闻辽一枝独秀在榜首。 他捐了二百块! 他还告诉老师,这是爸妈给的,他还愿意再捐出自己的一百块零花钱,一共三百块。 在老师的大力表扬下,班里同学看向闻辽的眼神更崇敬副更憧憬了,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为他加冕。 张若瑶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女孩子家家的,你要谦虚,沉静,凡事稳稳当当的,不要出风头,这导致张若瑶在“打架抢地盘”的时候都只敢站在后面,藏在人群里。她悄悄给大伙出招,说,那群男生太霸道了,新装的健身器材谁都想玩,不能让他们一直霸占,我们就揪着闻辽就可以了,闻辽是头儿,把闻辽治服了,他们就都老实了。 那天闻辽被皮筋儿捆得像一头待宰小猪。 她从他身边路过,余光瞥见闻辽身上灰扑扑的,白净的小脸上糊了汗水和眼泪,好兄弟们做鸟兽散。 张若瑶认为自己很公平,对恶势力一视同仁,她既鄙视整天爱现眼的闻辽,也鄙视闻辽身边那一群毫无主见的小弟,她曾亲耳听到班里几个男生悄悄谈论闻辽,说闻辽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仗着有钱?不就是有全套的《冒险小虎队》?还借给外班了,显摆什么呀? 从那次以后,张若瑶再看闻辽,心情就更加复杂了,她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有人说他坏话他都全然不知,还跟人家掏心掏肺拜把子呢,也不理解为什么那群男生前脚酸了吧唧地议论,后脚又一窝蜂聚在闻辽身边,头抵头看课外书打游戏,好得穿一条裤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其实全套的《冒险小虎队》不难借,市图书馆儿童借阅处就有,但是每一本里面都没有解密卡。 闻辽的有。 张若瑶曾经问过爸爸,闻辽他爸妈干什么的?怎么他家就那么有钱? 这个问题把她爸问尴尬了。 妈妈蹲在她面前给她系红领巾:“干什么的?塑胶厂干活的呗!什么有钱没钱,大家都一样,他爸妈一个月挣多少工资我还不知道?抬头!” 学校小卖部卖红领巾一块钱一条,绸子布,鲜艳,轻飘飘,张若瑶戴的是妈妈用衣柜里的老红布裁的,是纯棉布,爱起褶,颜色发暗,班里有一部分同学戴的是这种,但闻辽戴的一定是买来的,每周一早上值周生检查,要是忘戴了他就去小卖部买,从来不心疼。 闻辽胸前的红领巾永远是新簇簇的。 妈妈嘟嘟囔囔,她对闻辽家过日子的方式也是十分不理解:“两口子不攒钱,挣多少花多少,不为以后考虑,还能不为孩子考虑吗?实际家底儿都空的,应急钱都拿不出来吧?我看以后闻辽长大娶媳妇儿他家两手空空怎么办!” 顺便教育张若瑶:别攀比些没用的,衣食住行跟大家差不多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学习成绩,任何事情突出都没用,只有学习,你要是学习出类拔萃,那这辈子算是不愁了,不至于像你爹你妈我俩一样,在厂里待了大半辈子说要下岗就要下岗了。 最近大家都在疯传什么遗留企业重组,厂子改制,据说又要下岗一部分工人。 不,不是一部分,这次是大部分。 张若瑶无法接话,她本来还想说,她上次考试没考过闻辽,她很着急,听说闻辽出去补课了,补作文和奥数,她也想去,但看这家里如有实质的一片愁云惨雾,还是不要去添堵了。 - 云彩永远都是那些云彩。 风吹脸,雨兜头,太阳起落,好像变的只有人间。 头一天还又闷又晒,这早起来就是一场毫无章法的大雨,像是谁拿杆子把天捅了个窟窿。 朋友圈里翻两下,不少人都发了照片和视频,感慨这应该是近两年最大的一场雨,附近桥洞积了水,不少车都走不了,张若瑶看见表妹刘紫君也发了朋友圈,说是暑假第一天就下大雨,烦死了。 张若瑶私聊刘紫君,问她:“放暑假了?” 刘紫君没回。 张若瑶继续问:“过来店里找我。” 屏幕上方一阵正在输入:“哎呀我有事儿。” 随后发来个捂眼睛害羞的表情包:“别跟我爸说,爱你姐姐。” 张若瑶骂她:“你就骗吧。” 三姨姥和三姨姥爷晚年得独子,刘卫勇也是三十多才当爸,刘紫君今年秋天上高三,学习不行,闲事儿风生水起,和同学一起搞了一个写真工作室,周末接单,据说生意还挺好。 不敢告诉刘卫勇,刘卫勇铁定要揍她。 “千万千万别给我说漏了姐,我这放假了,单子多,忙着呢。” 张若瑶不做声。放了假天天往外跑,迟早要露馅。 刘紫君顾不上那些,她给张若瑶介绍过她的小生意,说都是女摄,女孩子才能拍好女孩子,现在就流行这种小而美的工作室,等到上了大学时间多了,接单就自由了,质量上来了单价也会高,财源广进,前途一片光明。 张若瑶问她,你就打算一辈子干这个了?而且你确定你能考上大学? 刘紫君嘿嘿一笑:“走一步看一步呗。” “我要不是为我爸,怕他不高兴,我根本就不想念了,没什么意思,四年大学读完又怎样?现在找工作多难呢?我同学她姐,今年毕业回来了,到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据说找的工作要不是没有双休,就是没有五险一金,何苦呢?我开工作室都能养自己了,我吃拧了去卷生卷死。” 一番话令张若瑶无言以对。 她也不知道是信息获取方式变多了,还是互联网改变成长轨迹,数字身份早熟,总之,她觉得现在的孩子胆子都太大了,十几岁的年纪,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得开,什么也都敢干,择业渠道也早就不设局限了,用刘紫君的话说,反正天塌不下来。 这算是一种代际差异吗?张若瑶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怎么劝,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过得不咋地,想劝也张不开嘴。 ...... 雨越下越大,刚到下午时分,天色就沉下去了。 张若瑶昨晚就吃不下饭,今天还是没胃口,刘卫勇说正常,你吃点凉快清爽的,别总想着。 她趿拉着拖鞋出了门,不用拿伞,就贴着这一排门市房的檐下走,几步就是水果店,拎了半个西瓜回来。 西瓜就要在没人的时候,不顾形象地抱着用勺挖才好吃。 张若瑶掸去胳膊上落的雨,拎着西瓜慢悠悠往回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店进人了。 闻辽站在店中间,背着手,正打量那一面墙的寿盒。 他今天换了件黑色的衬衫,像是要和这店内背景融在一起,但高大身形杵在那,又实在算不上没存在感。张若瑶看见他肩膀上有水迹,雨落在黑色衣服上砸出水花本来就不明显,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 昨天也是。 昨天她站在店里,闻辽和中介在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就那么远远一望,她当时心跳像擂鼓,嗓子眼像是被掐死了,愣是倒不上气,震惊万分,足足愣了十几秒才回过神,确认自己不是眼花。 她一是震惊于,人死能复生?十几年过去了,她以为他们早已阴阳相隔,他怎会突然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二是震惊于自己的好眼神儿,这么久没见,彼此都有变化,曾经的少年人,如今的成年人,就一眼,她竟能认出他来。 - 闻辽无疑是显眼的。 细细想来,要论起张若瑶对男性的审美体系搭建,有两个人功不可没,一个是她爸,一个就是闻辽。 张若瑶她爸是厂里的高级技工,个子不高,是文质彬彬的那一款,就是上了年纪秃顶,有点地中海的趋势,她妈天天在家研究,怎么能让她爸的头发重回年轻巅峰,据说爸爸年轻时特帅,用她妈的话说,当初追她的人能排出去一条街,她爸要是不帅,她才看不上呢。张若瑶翻过家里的老相册,感觉爸爸年轻时有点像苏有朋,就那个气质。 至于闻辽,大概是初二的时候吧,班里男生女生们纷纷建立起相对完备的性别意识和各有千秋的个人审美崇拜,有人开始偷偷谈恋爱,不止三四五六个女生偷偷和张若瑶咬耳朵说,哎,你不觉得咱们班男的,闻辽最帅吗? 当时课间,张若瑶从英语报纸里抽身,扭头向班级后排望去,看见闻辽趴在桌上睡觉。真奇了,他初中窜个子窜的巨快,很快就坐到最后一排去了,半边耳机线从他的脖颈边垂下来,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他是班里唯一一个同时拥有手机和mp4的人。 初中男生都留一样的寸头,看着差不多,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闻辽比别的男生高一点,白一点,鼻梁更挺一点,肩膀更平一点,牙齿更整齐一点。 就这么一点点而已。 再就是,他内双,不笑的时候冷淡,笑的时候又挺阳光,张若瑶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招女孩喜欢。 那段时间张若瑶她妈和闻辽他妈走得比较近,连带着闻辽和张若瑶的关系好像也比普通同学更亲近些,张若瑶埋首写完形填空,闻辽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坐到了她前面,屈起手指轻敲她桌角,见她不理,就拽她桌布,然后玩她笔袋上的拉链,用换声期间的哑嗓问她:“放学一起走?我妈说在你家跟你妈一起织毛衣呢......现在谁还穿毛衣啊?” 张若瑶不想理,可越不理他,他就越来劲,干脆趴下,下巴垫在桌沿,一颗毛茸茸的板寸脑袋就那么挺在她眼前,贱兮兮地追问:“哎,你考哪个高中?我问过老师了,我稳上一高,都不用占到校名额。你只要英语再提一提,应该也差不多。” 她还是不理。 “张若瑶,我说你搭理搭理我行不行?我把mp4借你?我下了《死神来了》。” 不理。 “张若瑶你头发怎么有点黄?营养不良啊?” 不理。 “张若瑶你中午吃啥了?这里,嘴旁边,有个印儿。” 张若瑶实在烦死了,真的烦死了,在桌子底下朝着闻辽的篮球鞋猛踩一脚,然后一巴掌把他的脸推到一边,他脖子侧面耳后那有一颗小小的痣,圆圆的。 “别耽误我上体育课。老师说这篇报纸写完的才能出去。” “啊?我靠,真假的!” 闻辽顾不上擦鞋,先回座位补报纸了,然后跟几个男生抱着球去操场等了十分钟才知道,老师说的明明是体育课取消,这会儿正在教室窗户边瞪他们。 闻辽回来把篮球扣在张若瑶桌子上,给她桌布留下一个大黑印子。 “张若瑶,我惹你了?” ...... 张若瑶,我惹你了? 闻辽站在寿衣店里,似笑非笑打量着拎着半拉西瓜的张若瑶。 他昨天就想这么问了。 昨天他和中介一起上门,见到她着实意外,可是更意外于她的态度,先是来了个闭门谢客,等他们推门走进去,便看到张若瑶坐在柜台电脑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鼠标。中介说明来意,问,不是要出租吗?张若瑶连眼神都没从电脑屏幕上挪开,只浅动嘴唇说了那么一句:“自己看。” 有一瞬间,闻辽猜有没有可能,是她真没认出他?可当他开口和她打招呼,张若瑶的第一句是:“你活着啊?” 闻辽和中介同时愣了下。 闻辽“啊?”了一声,张若瑶又说:“我以为你死了。” 嘴真损。 至此闻辽断定,这死丫头片子一点儿没变,以前她跟他闹别扭也这样。 可是十几年没见了,还能有什么别扭? 他今天一个人上门,其实就是想问问张若瑶又看他哪里不顺眼了,老友重逢,不说温馨,也总不该是剑拔弩张的。 在他的注视里,张若瑶顺手拍亮了屋里的灯,绕过他,走进柜台里,坐在电脑前擦了擦手,然后慢悠悠将西瓜上的保鲜膜撕掉,用不锈钢勺子挖了,一勺一勺往嘴里送,边看着电脑屏幕,边嚼得咵嚓咵嚓,有些汁水迸在桌面上,被她用手指肚揩去。 “张若瑶。”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发现没什么好讲,张若瑶的态度简直就是一块毫无缝隙的铁板,害得他只能字正腔圆地喊一声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玻璃不结实,压碎了你赔。” 寿衣店布局简单,围拢三面一圈不锈钢货架,下方是寿衣包装袋,上方是寿盒,还有半圈齐腰高的玻璃柜,放了些黄纸元宝和香烛。角落一道窄窄的向上楼梯。闻辽原本双臂轻撑在玻璃柜台上瞧着她,闻言只好收回了手,看看手掌,一层灰。 “......你平时不擦擦玻璃吗?真能糊弄。” “管好你自己得了。” 闻辽来之前换过一套衣服,原本打车快到了,结果司机说桥洞积水过不去,把他放在了路边,风携着雨把他伞都刮飞了,狼狈得很,他只好回酒店去换了一套干净衬衫,再坐公交来见她,这会儿摸摸裤子口袋,空的,伸长了胳膊从她桌上捞来纸抽,抽了两张擦手,擦完手又帮她擦了擦玻璃面上的一层。 张若瑶看都没看他。 “哎,你怎么想起干这行了?” 张若瑶不说话,一只手扶着西瓜,一只手开始点起鼠标,滴滴答答。 “你这店有七十平吗?我看着不像呢?” 咵嚓咵嚓。 “你什么时候回的荣城?还是这些年一直在这?你爸你妈,叔叔阿姨呢?在家?” 滴滴答答。 闻辽被彻彻底底忽略了,却也没觉出什么气恼来,他再次倚靠着玻璃柜沿儿,目光这次堪堪能够扫过张若瑶的电脑屏幕,总算看清了,靠,还以为她在忙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原来是在打游戏,好像是某款像素风的种田游戏,小人横着走完竖着走,在田野和湖边忙碌。 他不急,她玩着,吃着,他就看着,顺便继续打量这店里布局。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一家殡葬用品店。 闻辽觉得自己算是不重视传统习俗的那一拨年轻人,他曾玩笑般想过幻想过自己的葬礼,他希望是热热闹闹的,要请自己最喜欢的摇滚乐队来演出,哪怕花光他所有的遗产都无所谓,然后在网上广发请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来,一起蹦,一起跳,最好有人能抱着他的骨灰盒一起,别把他扬出来就行,这样他能为朋友们最后做一件好事,毕竟现在音乐节门票可贵了。 想着想着,竟然忍不住笑出来了。 外面天暗,屋子里白灯苍苍,寿衣寿被包装袋上有夺目的仙鹤莲花,空气里都透着一股陈旧的味儿,也说不出来源在哪。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古旧艰涩,跟他理想中的殡葬可完全不搭噶。 他抬头细细辨别不同款式上的寿盒木纹的差别,除了木头,还有白玉的,还有黑玉,他有点想上手摸摸看,下意识先去瞧张若瑶的脸儿,结果两双眼睛对上了,张若瑶森森然也正在看着他,着实吓他一跳。 “我说你......” 闻辽想说你别装神弄鬼的,话还没说出口,从门外披着雨幕走进一对夫妻,那女的目光略过闻辽,看到柜台里坐着的张若瑶,笑了笑。 张若瑶擦擦手起身,说,来啦。然后弯腰把柜台下面拉开,那处早已备好的一套寿衣,唐装款式,很精致体面的包装袋子,带拎手。 她说:“看看吧。” 中年夫妻点头:“嗯对,看看。” 闻辽站在一边,没做声,他看到中年夫妻十分珍惜地将那紫红色刺绣的寿装一件件取出,掌心覆在上面细细摩挲,每一处衣角都摸过,还有配套的被褥、头枕脚枕等,确认无误,对张若瑶连声道谢:“行了,这就行了,麻烦放你这吧。谢谢,谢谢。” 张若瑶没说什么,将寿衣一一整理了回去,动作麻利。 待中年夫妻推门出去,重新走进雨幕里,闻辽问张若瑶,怎么买寿衣不拿走? 张若瑶说:“家里老人病重,提前准备着,不拿走,就放这,冲喜。” 她转身,踩凳子,利落地把那套寿衣抬到了身后架子的最高一层。那架子上已经有一排颜色不一的包装袋了。 闻辽点点头,冲喜这说法他知道,他再次抬头扫过那一层架子,忽然心里漾起奇异,他意识到那每一个包装袋后面,都是一场生死的交替和了结,那些来购入寿衣的人,是要为亲人准备远行的行囊。 怪怪的,但又说不好是个什么感觉。 昨天忘放红包了,这章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