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悬是被一场大雪冻醒的,说是冻醒也不太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残留的生前意识对冬雪做出了反应,因为他已经变成了鬼魂,无所谓寒冷与温暖。
他躺在荒芜雪地里,周围除了一棵杨树苗一望无际。
彼时他透明得快要消散,幸好当时正值寒冬,阳光不曾到达,他才得以喘息。
最初他并没有想过离开,因为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记得。可千年时光太过漫长,或许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他躲在漆黑的石洞里,目光渴求地望着远处的灿烂光明,脑子里闪过几个彩色瞬间,他突然就想走得远一些,走出这片惨淡地。
他趁着夜色离开,走到杨树苗几步外时,未曾料到一阵疼痛突如其来,点点席卷他的头颅,其实那时的疼痛远不及千年后,可于那时的他来说,于一个不过才稳固魂体的幽灵而言,痛感已经足够将他撕裂。
无生亦无死,他多次尝试,多次败北。
这场鬼与树的较量持续了多年。
后来有人走了进来,来人认为这是个好地方,远离纷争,十分安全。于是其族群开始在此繁衍生息,改变了长久荒寂。
可有一天,接连有人失踪,无声无息,不见踪影。消失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只留下野草疯长的屋子。
又过了一些年,屋子上爬满了苔藓,引来了追着蝴蝶的孩子。孩子告诉母亲,母亲告诉自己的族群,这里再次迎来新的生命。
然后是不断的重复,重复第一个族群的结局。
——
“……逝春村是第五个来此的族群,也是唯一一个没有人无故消失的族群。”问悬看了眼火光密集的人群,眸光闪烁。
斥青听得眉头快打结,抬手指向暗影重重的杨树,不确信地说,“那些消失的人都被这棵树吃了?”
男人隐有不忍,没再看过去,只点了点头,“现在看来应该是这样。”
“我之前也怀疑过这棵杨树,但作为鬼魂,没法儿触碰杨树实体。直到——”他叹了口气,语气低了几分,“直到今天。”
斥青险些被气笑,咬牙切齿道,“也就是说,那么多条人命都像李卷一样,被这个鬼东西吸干了血,骸骨堆在地底下,死了也不见天日。”
她的双手攥紧,里头有一个李卷送给她的木雕,是一个精巧的人偶,模样与斥青一般无二。
明明前不久,李卷还在和她诉说年少慕艾的心事,眼里满是对将来的向往。鲜妍年少的姑娘开怀地说自己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年底,她还说,到时候自己要穿一身绣着杜鹃花的嫁衣,因为杜鹃花是她最喜欢的花。
斥青清楚地记得李卷分享喜悦时的样子,小姑娘的嘴角一直带着笑,美好的样子令人难以忘怀。
康健,幸福,年轻的生命旺盛蓬勃。
奈何老天总爱作践人,竟然以这种莫名的方式蚕食一条鲜活的人命。
等等——
斥青突然拉住问悬的胳膊,力道巨大,“你能看到他们的鬼魂吗?”
问悬被她问得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从来没见过那些消失的人的魂魄。
人群突然嘈杂起来,两人顺着看过去,发现树边火光冲天。
而下一刻,剧烈的惨叫哀嚎声从地底升起,尖利刺耳,带着绝望和痛苦。
熙攘鬼魂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火堆燃烧着白骨骷髅,被困其中的游魂终于逃出,尖叫着,又在杨树荫庇下灰飞烟灭。
画面之悲怆骇人,引得众人惊惧,一部分已经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快逃!爹娘,快逃啊!”
忽而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紧紧抱着女儿遗骸的李母震惊抬头,居然看见李卷站在面前。
她正声嘶力竭地对众人呐喊,魂魄已近透明。
此夜无星无月,注定难熬。
李卷强撑着魂飞魄散的结局,讲述了她今日发生的事。
诡异,又不可质疑的真实。
一切再简单不过,两个即将完婚的年轻人约定相会,昼尽后欢喜又不舍地分别。谁知遇到再度进食的老怪物,将一对有情人活活抽干血肉,用作自己生长的养料。
听到风进出叶隙的声音了吗?
那是它进食时的欢歌。
“总之,这棵杨树还会接着吃人,大家赶快离开,快走——!”
李卷话未尽,最后的目光只来得及在李父李母脸上停留片刻,魂魄便灰烬一般消散。
亡灵之语萦绕在所有人心头,怪力乱象尽管可怕,但要他们仅凭几句话就离开过了半辈子的逝春村,大多数人还是犹豫了。
“小卷这孩子没准是被吓到了,杨树咋可能吃人嘛!”一个干瘦的老头心有余悸地说着,脸上却显然不太相信自己的话,更像是在自己劝说自己。
陈婶被惊得心肝儿都在发颤,肉嘟嘟的手捂着胸口,斜睨了他一眼,恨恨道:“可好好的一个人,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剩下了个骨头架子,还就在杨树底下,要不是这棵树做的恶,还能有谁?!”
老头悻悻闭嘴,一旁的韩鳏夫满脸不赞同,开口说:“杨树做的恶又怎么了?难不成就因为这么一棵树,全村人都得离开?就算离开了,咱们又能去哪儿?”
陈婶看了一眼姓韩的,心里知道他说的也没错,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一群人接着商量了好一会儿,深坑里的火焰一直没有变小的趋势,上头的骸骨烧完,下面的又露了出来。
最后逝春村村长开口敲定,他是一个样貌精明的白胡子大爷:“行了,大家都别争了,整村离开确实行不通。”他沉吟片刻,眼神落到高耸的杨树上,“这样吧,明日一早,全村人一起,把这棵吃人的东西烧了。”
村中话事人都开口了,大家也不好继续争执,很快就三三两两地散开,各回各家去了。
昏沉沉的夜一如众人思绪,压得没几个人真能安稳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老村长就带着一些青壮年来到杨树边,几大桶麻油浇到杨树上,等到日头升到最高,将几根火把丢下,火焰瞬间燃起,火舌攀爬上杨树顶,将绿荫如盖的树叶一烧而尽。
火光落入众人眼中,映出痛快和心安。
斥青远远瞧着,总觉得不太对劲。
会这么顺利吗?
这场火烧了一天一夜,中途还加了三次油,隔天早上却下起了雨,雨水浇灭了火,杨树再现,外表看着尽是焦黑一片。
韩鳏夫刻薄的茄子脸上露出一抹笑,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扬声说:“看来这树不过如此,还好你们听我的,没傻得离村,要不然岂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瞪大眼睛低头,赫然看见自己脖子和身体缠上了两根枝条,枝条在拼命收紧,勒得他喘不上气。
“救——命”
两个离得近些的青年刚要上去把人拉下来,却被甩倒在地,眼瞧着韩鳏夫被枝条拖到已经烧成一片灰烬的骸骨坑里,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缩,很快就成了个粘着一层皮的骷髅架子。
而缠着他的两根焦黑树枝,瞬间焦木逢春,重新变得青翠欲滴。
一条人命当然无法满足外皮被烧的杨树,它很快操纵自己的枝条,把一个个村民卷起,悬在枝丫上,像一棵长出活人的枯木。被束缚的村民晃动身体,远远看去,如同随风摇摆的长条果实挂满了树梢。
红彤彤的血色在大树躯干中流淌,炭黑由红变绿,在场的十几条人命顷刻间丧命,杨树仍像是没喝饱一样,枝条触地,试探地寻找新的食物。
村中其他人听到动静走出门查看,岂料地下传来窸窣动静,接着院中黄泥土里伸出大树根茎,盘结千年的根系包裹住整个逝春村,肆无忌惮地蚕食吞噬。
斥青拍了愣住的问悬一把,眼神冷厉地盯着泥尘翻飞的村落:“别愣着了,快去救人。”说完,她动作飞快地拿起一把砍刀,狠狠朝几步外缠绕着五岁孩童的枝条砍去。
枝条出现断口,流出的汁液是泛着黑气的鲜血。
滴答滴答,泥地里很快汇聚出一小滩血坑。
阴寒,邪肆,腥臭无比。
斥青手起刀落,将邪树的枝干切得赤色横沥,血坑中的血光沿着土壤草木蔓延,如同毒蛇经脉爬向不可知的深处。
杨树感受到威胁,操纵着身体卷向斥青,年轻女孩一开始还能灵活跳跃躲闪,可修为尽散后,躯体同样受损,心脉有碍,气力远不抵从前。
她弯身躲开扭曲沾着血的枝条,刚落到一块空地站定,脚踝倏然被地底下钻出的粗壮根茎缠住,而后整个人立马被其他几根枝条环绕。
枝条逐渐紧缠,女孩呼吸急促,紧攥着手心的刀,正要侧手往她腰间的东西斩去,岂料被杨树发现,它一把甩开豁口砍刀,继而将斥青悬空吊在枝头,女孩的绿萝衫隐没于吞食人血后,重焕生机的满目青葱。
紧紧缠绕的困缚感无法逃脱,起初的奋力挣扎也变得几不可见。
不远处刚救下一位年迈老人的问悬余光注意到斥青状况不对,转身提着把菜刀飘至半空,上下来回砍向勒住斥青的枝条。
千年老鬼与千年邪树争斗不停,刀光闪烁间,刀刃彻底斩断圈圈缠绕斥青苍白手腕的枝桠,只是断裂后的枝条撤回太快,原本落在树皮上的刀光,最后把女孩的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问悬趁热打铁,利用鬼魂习性,飘来飘去,灵活躲避毒蛇般的树枝,将斥青身上的枝纷纷劈开血口。
几个回合下来,斥青被大树狠狠甩到地上,她昏沉着脑袋伏在泥土中,浑身上下沾满了杨树血。
她靠坐在一片狼藉里,任由身体上的阵阵疼痛四处乱窜。
女孩眼神冰冷,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
如自己所说,她现下这副模样还真成了个废人。
杨树根茎复杂,砍断了地上的枝条,又有源源不断的触手从地底爬出来。
一条略显瘦小的根茎破开土层,高高扬起躯体,悄悄来到女孩的脖颈处,甫一触碰上头显露的青筋,便被一只血色斑驳的手狠狠捏住。
力道之大,瞬间就捏出了刺鼻的血腥气。
泛黑的汁液流到斥青手上,和她手背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再次滴落到瘦小根茎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叫声。
斥青低头瞥了眼,原本只是被她捏得瘦瘪的枝条居然出现了几个空洞,风从中穿梭而过,声音呼啸而尖锐,像是枝条在惨叫。
瘦小根茎呼啦一下缩回,埋头逃回地下时,斥青看见有紫红色的火烬在根茎伤口徘徊——那附近沾着颜色略淡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