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附在斥青耳畔,言语间带着诡异感十足的笑意。
女孩却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睁着眼一动不动。
发现斥青没反应,充斥整间屋子的鬼魅笑声顿了顿。年轻鬼脸上带着几分不确定,慢慢飘浮到女孩面前,和她四目相对。
斥青仍然面无表情,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怎么回事儿?
这可太不尊重鬼了!
怎么着也得给个反应吧。
鬼影憋着一口气继续朝前飘,偏不信吓不到她。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就在鬼影都能看清斥青脸上绒毛时,女孩终于有了动作。
她伸出手,鬼影下意识移去目光,却听“啪”的一声。
——他被扇了一巴掌。
这巴掌把鬼影打蒙了,也让斥青彻底从浑噩状态里醒了过来。
自她被剥去一身修为后,灵识关闭,魂魄也受动荡。强撑着离开太衡宗,后昏倒在人间小路上,被人捡到了逝春村。自此之后,她每天都会重复醒来又睡去的状态。
但是醒来不是醒来,因为她完全失去了外界感知,只能呆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做出的行为全由空荡躯壳下意识支配。
闭眼也并非真的沉睡,而是疲惫受损的灵魄在自我修复。
日子就这么荒诞又可笑的过去了三年。
三年于修行中人来说不算长,可那种被困在雾里看花,万物虚幻的不真实感实在不好受。
好在刚刚打出的一巴掌重新给了她掌控身体的快感。
挨了一巴掌的鬼影被打得阴气暴涨,怒火有如实质,快要从他眼睛里喷出来。
斥青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根本没把鬼影当回事儿。
感觉到冲向自己的杀气,斥青淡定开口,“你可想好了,要是动起手来,你不一定能打得过我。”
此话一出,鬼影气得当场消失。
片刻后,他换了身衣服,又出现在斥青面前。黑衣长袍的,倒是有点聪明鬼的样子。
“你不怕我。”
斥青倒了杯水,没理这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鬼影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而且还能碰到我的实体,不被阴气所伤,说明你绝非常人,也就是说我找对人了。”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盯着女孩眼睛,肃声开口:“我叫问悬,应该是一只死了千年的鬼。”
斥青秀眉轻挑,“什么叫应该?”
问悬语气略微低沉了些,“因为我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也忘了自己是谁,只知道逝春村里的那棵大杨树活了多久,我就变成鬼飘了多久。”
说着说着,他忽而眼神一凝,冷冷道,“但是我记得我有一个仇人,一个必须千刀万剐的仇人。”
他自顾自说个没完,斥青只觉得屋子里闷滞沉顿,遂打开了门,屋外重云尽散,月光无覆,瞬间撒了满屋。
她抬眼凝视高悬的圆月,语调不见半分起伏:“所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问悬呼啦一下飘到斥青身边,诚恳真挚地说:“你可以帮我。”
斥青推开他,起身走到屋外头,月色照得四处亮堂堂,一座孤桥建在茅草屋几步外,有点像无终廊的青石道。
问悬是千年鬼,晚上行动自如。他紧跟着斥青站在逝春桥上,言辞恳切,“求求你了,帮帮我吧,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
斥青诧异地朝他瞥了一眼,显然惊讶于他的脸皮。虽说他的确死了那么久,但顶着一张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脸庞,说出这番话来还是十分怪异。
“我现在就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怎么帮你?”
问悬忽略掉女孩的自嘲,指着她胸口的玉石挂坠道:“靠它,它可以帮我。”
“你想要这个坠子?”
问悬点点头,满脸期待。
斥青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他,红唇轻启:“做梦。”
一人一鬼在桥上掰扯,落到旁人眼里,只剩一个瘦削女人在自言自语。
神仙童子与幽冥女鬼只一线之隔。
第二天,桥上有女鬼的传言就在小小的逝春村里传遍了。
阿卷一如往常,正准备前去茅草屋,却遭到了爹娘的阻拦。听完二老的话,她秀气的脸庞露出些无奈笑意,晃着脑袋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爹娘,你们别老是听村里头的人胡说。”
说罢,她心情颇好地走了,留下老父亲与老母亲在原地面面相觑。
“她爹,啥叫子不语?”
模样朴实黝黑的男人摇摇头。
“啥叫怪力乱神?”
男人还是摇摇头:“这我咋知道,我老李家往上数八辈子都是种地的,从没拿过笔杆子,咋会知道这讲的啥嘛。”
中年妇人看着女儿轻快的步伐,脑袋倏忽灵光一现,旋即眼中略过一丝了然的笑。
“孩儿她娘,你笑啥?”
女人白了他一眼,眉梢高挑,昂首挺胸地说了句没什么,随后也拎着锄头往菜地里走了,唯留下一脸茫然的男人目送妻女远去。
——
阿卷来到茅草屋,打开门,头回没在屋里看到人。正要急忙转身去找,面前忽然多了抹阴影。
她抬起头,和高挑的女孩对视。
刹那间,惊诧,欣喜,不安等情绪在小卷眼里逐一显现,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剩呆愣在原地。
斥青微微笑了笑,她逆着光站在茅草屋门口,连发丝都在闪烁着耀眼光芒:“你好,李卷,我叫斥青。”
……
凡世之外,重重仙山矗立云际。一座远离群峰的海外小岛上,雾海翻涌成画,走兽飞禽自其中掉落在地,瞬间变为光点碎入风里。
虚无幻境中,一个身着绛红紫金衫的青年是其中唯一的存在。他一点点砍断自己构建的世界,任由天地塌陷在他手心。
透明光幕火烧般蔓延消散,青年睁开眼,从识海脱离。他盘坐在沙地上,平复体内汹涌逃窜的力量,连指尖都能感受到快速流动的漩涡——
这是彻底毁灭幻境的代价,也是他修行途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之前闭关多日,法境已修至入道,他对万境千象的掌控显然更为精进。
青年离开昏暗荆棘,途经之处萤火遍及,微弱光亮倒映在他眼中,深色瞳孔化作幽暗深湖水,冷肃凌厉,叫人无法看清。
幽深海水当中,一只巨大海怪正在疯狂嘶吼,它的身体千疮百孔——那是沉溺于幻境中,神魄随幻境破裂的后果。
海怪很快坍缩成一粒白色内丹,青年当即炼化,浑身笼罩着残阳般的刺目血光。
斩杀这只海怪耗费他许久,将内丹融入精魄后,他有些疲累,靠在岩石边上很快陷入沉睡。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棵正值花期的梨树,少年模样的他和一个女孩坐在草地上,远眺空茫荒野。
他看到少年脸上一直带着不自觉的笑意,直到身边的女孩说了句什么,男孩的脸色骤变,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低沉下来。
青年听到女孩说她要离开。尽管知道这是梦里,可他莫名的,还是跟少年模样的自己一样,不舍离别的伤怀顿时浸满胸口。
“你会去很久吗?”柔和的春风吹过,男孩控制着心中低落的情绪,假装自然地问道。
“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少女思索着开口,倏地侧头看向男孩,语气坚定,“但我一定会回来的,只要我找到屈溟海,找到自我所在。”
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少女站起身,张开手像一枚即将翩飞的青叶。
男孩无声地看着少女良久,直到暮色四合,弯月星错。
他站起来,走到梨树边,深深几个吐息后,伸手虚抱了下面前的少女。
女孩纷乱的碎发划过他脸颊,如同空谷飞羽轻落他心上。
片刻后,男孩退后两步,状似洒脱地笑着说:“好,我就在这等着,等你找到了那片海,记得回来,你的木枝还在我这儿,可别忘了。”
女孩借着月光静静看着眼角微红的少年,忽而踮起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会回来的,赌局还没结束,不是吗?”
少女的身影逐渐缩小,直至消失成一个模糊的黑点。男孩站在树下看着,一边的梨花树花瓣被风带动,飘落在他肩上,如同一场轻柔的雪,没有惊动离别。梨花开始凋谢,春天也快结束了。
一个很平和的梦,现在想来却让他心口一滞。
她现在会在哪儿呢?
那个拿着墨绿大刀的姑娘。
不是说去找天地尽头了吗?
怎么会入魔?
怎么会被追杀?
怎么就修为尽毁,不知所踪?
他和她约定好了的,他会在无终廊等她,她会回来,两人会再次相见。
可她没去找传说中的屈溟海,他也没能一直在无终廊等待。
不过没关系,他先去找她也一样。
他不相信她会堕魔。生于无终廊山林溪涧的生灵长不成妖邪,青鸟永远高飞云际,纯粹得比春风畅快,比秋雨自在。
青年缓步走入自己识海,看见满目碎片镜像里,一棵梨树苗扎根在唯一空地,结出的花苞轻轻摇晃,在虚幻深邃的空濛天地间,有如高挂于苍穹的星星。
女孩的声音再度出现,回荡在这处他最为隐秘的所在。
她纳罕地看着他的识海,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漆燧,既然我的梨花枝已经在你的识海扎了根,那就干脆让它在这儿生长吧,我折下一小段当做纪念,以后我看到它,也就算看到你了。”
梨树这些年在他这儿长得很好,只是许久未见其主人,它或许有些想她了。
青年汇聚灵力于手心,灵韵释放,光华流转在梨树上,小树苗看着似乎更大了一些。
漆燧伸手轻触梨树,指尖抚过草木经络,留下冷冽又炽热的痕迹。
他淡淡开口,嗓音悠远而缥缈。
“好好长大吧,我会带你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