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中，白色光网剧烈张缩收绞，似乎想一口气将那看不清形状大小的魔物围剿入腹。
魔物没动，仿佛在观察那小小一张网能怎么折腾它。
与它的悠闲相反，桑蕴体力飞快消耗，空旷的绝望袭来，她很想丢下什么拔腿就跑，猎物不要古籍不要左手也不想要了，她只想逃。
这是桑蕴第一次经历正面对抗，没有任何战斗经验，对对手一无所知，对环境一无所知，甚至对自己也一无所知。
她正蒙着眼与白垩纪的未知猛兽战斗，一如对着空气挥舞锈剑的堂吉诃德。
上一次战斗还是和夜晚爬上她小腿的那只蟑螂。
没有任何悬念，短暂的角力后，纠缠的白色光网崩开，仿佛有什么兜不住似的，滔天洪流从纯黑天幕倾下。
乍一看是水，可又有太鲜明的颗粒感，像那种像素游戏里的水。
快冲到面前的时候，桑蕴发现，那是无数黑色的小石子。
像她曾经见过的装运石料的大货车，到了目的地以后，将后仓一抬，石子潮就像瀑布一样冲下来，一整片空地全部被侵吞，人在倾倒结束前不敢靠近。
现在有一整座山那么大的石瀑冲下来。
桑蕴只能向反方向逃避，在黑色虚空中逃跑是一件很迷茫的事。
恐惧没有实体，但时时刻刻在攻击她。
堪称地质灾害的石瀑在追她，身后一切却显得意外安静。
原来巨大的声音抵不过巨大的虚无，厄运来临的声音在这里显得又闷又弱，好像甲虫被闷在玻璃罐里。
诡异的魔物也在头顶追着她，保持着一种于她持平的速度，于是看起来相对静止地悬停在她头顶。
仿佛是她自己身上放出一根线，牵着这么个怪东西一路跟着她。
桑蕴为此一阵心烦，逃跑中抽空抬头大骂：“滚啊！”
魔物不知道听懂没，无声无形地咧开了嘴，黑色气流在空中翻滚着手舞足蹈半天，最后勉强挤出了一些声音：
“嗬、嗬”
这其实不能算嗓音了，大概只能称为气音，桑蕴曾经见过先天声带损伤的儿童，大叫大笑的时候，喉咙里就只能发出这样的气音。
与此同时的是前方石瀑凭空轰然而至！
桑蕴觉得被耍了，它明明一开始就可以这样堵死她的路，却非要看她跑一阵，给了希望再掐灭，给了甜头再当头一棍。
这恶心得像个人类。
再没有退路了，桑蕴心都要跳出来，急红了眼，忽地停下脚步，抬头高举手臂，全力再次将光网用力朝天空抛出！
她原本跑得极快，冷不丁刹下脚步，魔物并未预料到，还是以原来的速度往前冲，前进的惯性刚好撞上桑蕴甩向它面前噼啪炸响地一张网，两厢受力之下——
啪！
咬住了！
这次和上次不同，她清晰察觉到，自己的网实打实抓住了东西，并且非常狠毒地咬住了一小块。
这角度很刁钻，就像常说的贪多嚼不烂，你想一口咬下一大块风干腿肉，可能要花点力气，但是如果只想尖尖地咬下一小块，那还是相当轻易。
桑蕴现在，就准备轻轻咬掉它一块，像蚕在啃食一片树叶，一口无关痛痒，甚至都不会被发现。
魔物就没有发现，但是轻松打掉那张网的时候，它还是生气了，因为真的很痛。这东西对它的身体有溶解作用，它被打到就痛，触感仿佛被雷劈了。
如果它知道什么叫被雷劈了的话。
它第一次懂得生气，并决定做些什么。
桑蕴手心热起来，和上次吸收完虎魔一样的感受，吃进来的那股力或许是和一些东西引动，互相呼应着澎湃起来。
她遥遥听见了一声地动山摇的虎啸，然后猝不及防地消失。连尾音都没留下，只是凭空闪现了一个来回。
这很奇怪，当天面对虎魔那段时间，明明没有听它叫过一声，这时突然听到了。
诡异地让人联想到一个人临走前飞快的告别。
她没有来得及想太多，只是准备找机会啃第二口。
她要像一只蚕吃完整片桑叶一样，一边吐丝一边吞掉它。她愿意在最后做这样的尝试。
吃过一口饭的光网显得粗壮了一些，抽出的时候也没有那么费力，当网再次迎头撞上魔物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好像使用错了方式——网，是用来抽人的吗？
她是不是该像那些修仙者一样，有一把自己的剑？
鬼使神差的，她想到张献的剑。
那天傍晚落日黄昏的窗下，她想玩那把漂亮的长剑，他用袖子仔细将剑身裹了几层，才递给她。
“很冷。”他说。
于是桑蕴只是隔着袖子摸了会。心猿意马的。
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不断有寒意传出，她没有感受到传说中的灵力流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召唤。和摸一块冰没有区别。
区别或许是上面盖了一截雪白的袖子。
很快她的大脑就再次被恋爱毒素占领高地，沿着剑身抚上他的手，指尖在那凸出的骨节和青筋上轻轻勾挠打转：“你也是冷的。”
张献没有说话。
指尖爬进袖子，她又缠着他的小臂问：“有没有哪里是热的？”
然后。
……服了。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不可思议！
桑蕴面色更差，手中巨网似乎有所感应，光亮在黑暗中快速闪烁。
好！又咬下一口！
无敌小桑！
下一秒，魔物铺开无尽的身躯，从天空轰地撞进她胸膛。
像被一枚行星那么大的炮弹从胸口贯穿。
桑蕴眼前一黑，仿佛没了知觉。
又在下一瞬睁开眼睛。
漫天小石子向她倾倒而来，很快就要扑上她的脸。
她发出一声惊呼，抬脚踹去，然后原地滚下，在两节台阶似的坡上滚过，最后坠到地上，又滚了两圈，才撞到桌角停下。
来不及去按自己撞痛的额角，桑蕴抓住桌腿就爬了起来，往那两扇坑坑洼洼的榆木大门扑去，扯开门栓用力一拽——
灼热的金色阳光涂满她探出的整张脸，天空高白，一丝云也没有。四处都是干巴巴的砖墙老树，灰色黑色黄色，又皱又老。
这是一个普通的古代小院，用高矮不齐的烂木头围着，尽头是一个小小的篱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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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
不知道是什么名堂，玄清门中绝对没有这样的场地，而她上一秒还在虚空中和魔物战斗。
八成是中了什么法术。
桑蕴冲着门过去。
在陌生幻境迅速寻找到出口永远是第一选项。
她动作灵敏，跑向小院的时候，刚刚袭击她的人才咿咿呀呀地追出来。
那速度听起来不快，于是桑蕴抽空回头看了眼。
一个挺着硕大肚子的妇女，两只手端着硕大的残边海碗，正跨过台阶呼喊她，嗓音是柔柔的：
“二蛋，别跑了，回来吃饭。”
吃饭？
难道这个人刚刚在喂她进食。
她踢错人了？
桑蕴的视线又往孕妇身后看去。
捂着腰的男人一瘸一拐追了出来，嘴里骂了句脏话：“傻子就是劲大，差点给她老子我腰子踹烂。”
桑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尤其是左手。
鸡爪般营养不良的一只手，又黑又脏，胳膊腿也如同柴火，鞋子是干草编的，已经烂了。
她快速打量了周围的建筑和树木，以此判断出自己身高可能不到一米五。
很难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幻境？中毒？
打架的时候来这出是为什么，那魔物杀她应该用不上战术。不是说，地魔没有灵智么？
不管了。
总之一定不能死，她想，只要活着，她就有机会吃掉那只魔，她会成长，越来越强，世界正在朝她打开。
她还没学会御剑。
桑蕴一脚踹飞破篱门逃出去，踹开的不仅是篱笆栏杆，还有脚上那堆黑色的破烂稻草，旧篱笆和旧草鞋一起飞上天。
没了破鞋在脚上，她跑得更快。
新世界的风扑在她脸上，又在下一瞬将她扯回。
桑蕴往门外迈出的步子突然刹住。
因为眼前猛地贴上来两张蜡黄的老脸，鱼眼珠似的眼睛正无机质地凝视她，距离只剩不到十公分，能看见他们胸口起伏，却听不到呼吸。
桑蕴发现这对男女也不高，也很脏很瘦，所以孕妇的肚子显得特别大，仿佛顶了座山在胸下。
从刚刚的对话信息来看，是自己这具身体的父母。
见她回来，男人松开捂腰的手，两手朝前一扑。
桑蕴故技重施，再次一脚朝他腰上踹去，但是这次没有得逞，有人攥住了她的脚腕。
孕妇左手还坚持托着那只海碗，右手牢牢把持着她，将她那只脚往自己身上拽。
她说：“二蛋你跑吧，在娘身上跑，踩着娘的肚子跑，跑吧。”
神神叨叨说什么呢。
桑蕴原本想朝那肚子上踹，可真事到临头又犯了点难。
她还是比较习惯给孕妇让座。
孕妇便露出些欣慰来，哄道：“吃饭吧，娘给你做的饭，一大碗，吃完睡觉觉，啊。”
说着将碗递到她嘴前，似乎当场就要喂她吃进去。
什么饭这么急着吃。
桑蕴皱着眉看过去。
满当当一海碗漆黑密密麻麻的小石子。
一双老树干般的手从背后扣上了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