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郊外。
春日暖阳高照,毗邻渭水河畔,到处姹紫嫣红,练兵场一片勃勃生机。
谢家的丧礼过后,谢千里孝期未满,但因境内还有战事,被夺情。
这些天,有关英国公麾下军队何去何从问题,又在军中掀起股暗流。
大部分军士怀着消极态度。
且不说改制后的待遇问题。
单说皇帝如果真是想瓦解英国公的权力,他们这些英国公的旧人,难免到另外的营盘不受故意排挤。
然而想归想,改制以前,军队日常操演不容怠慢。
士兵们在训练场分成两组,一组手握长枪,另一组夺枪。
士兵要在对手出枪时,侧身闪避到安全位置,握住枪杆拿到武器,被数次夺走武器视为失败继续加训。
这是军队其中一项训练日常。
练兵场满是喧哗。
士兵组与组之间留出过道,枪头在太阳照射下,闪烁出耀眼的冷光。
将士们认真操演之际,沿着过道,走近身着银色甲胄的将军,谢千里居中,副将丰泽和连清各站左右。
春日的烂漫芳菲,与将军们的素银色甲片相掩映,冷暖交叠显明艳。
见到主将巡视,众兵士立刻打起更强的劲头。
一名兵士夺枪时力拼不过,被对手甩脱。他就在谢千里跟前直挺挺摔进过道,灰头土脸地抬头。
狼狈的姿态诚实倒映在游龙锷平镜般的枪面。
那游龙锷一百零八斤,握在英国公手里挥洒自如。
而自己却连这杆练习用的木枪尚且夺不下来。军士早已涨红了脸,继而鲤鱼打挺起身,跃步上前,开始新一轮争夺。
这番情状谢千里收入眼底。
那军士夺回枪道:“将军!您看!俺没给您跟老公爷丢人!”
征讨青牛乱贼的过程中,谢氏父子沿途吸纳兵源,招揽灾民入行伍,用人不拘一格。
他们完全打破了,皇都禁军皆为根正苗红清贵人家子弟的桎梏。
像这样出身贫寒,还被谢家父子施与过救命之恩的军士,在军中少说得有几百人。
谢家父子挑兵时很有手段:听声音,底气雄浑者优先;看面相,鼻梁挺拔、下唇丰满者大多忠厚老实;观举止,行为不轻浮,目光不乱瞟,无不良习惯者才能入选。
谢稷爱兵如子,谢千里身先士卒。
两任英国公都有即使默然无声,就能让军士信服的魅力。
能否在队伍编入禁军之后,还能遇上英国公这样的将领?
军士们奋力演练之余,仍然忧心忡忡,时不时望向谢千里,银色甲胄笼罩着他深麦色皮肤,点漆似的眼睛。
锋芒在外而情绪克制,谢千里年轻沉稳,没人能看出他因为改制的传闻,是喜是忧。
这是在与他同龄的任何军士身上难以找到的。
连清踢了一脚石子,那石子堪堪挡在连清脚尖前,石子打着滚儿,骨碌向右斜前面。
谢千里转头回望,连清低头。
连清藏不住心事地涨红了脸:“末将本以为……以为。”连清拱手低声道:“皇帝给大帅送葬,末将以为他是个好皇帝。皇帝转头就要给军队改编,图穷匕首见,实在让人怀疑他当初的居心!这就是装不下去了!”
练兵场广阔,喊声嘈杂,周围只有他们三个。
谢千里冷峻的表情,像凝了层更结实的严霜,根本没接这话。
但足以吓得连清自己认错:“末将知罪,多言是非,违反军法,末将这就去领军棍。”
谢氏治下军规严格,更何况是在人多口杂的练兵场。该给教训,谢千里没有开恩。
谢千里有两名副将,丰泽严谨、连清率真,两人根据性格分管后勤与担任先锋,他们以及他们的父辈,一直跟随谢家出生入死。
连清去认罚前喉咙哽咽,道:“末将想再领二十军棍多说一句,提醒将军仔细考虑,如果让小皇帝给这几万人改制,大帅的仇报不了,您也从此要被小皇帝拿捏了……”
有人宁愿多挨打,也想告诉自己的话,确实会有更重的分量。
谢千里眉梢收紧。
近来在城南练兵场盛传,远征军去时只有三万,返程时居然变成五万,人越打越多,且训练有素。
故而尚书台拟定了军队改制方案,欲把远征军分散编进禁军各支队伍,提高大秦王师整体作战实力。
但实际上,这也是削权。
如果再猜测得恶劣一些,是趁原英国公谢稷新丧,鸟尽弓藏之举。
谢千里同样因为这道传闻,拨动内心那根敏感的刺。
可谢千里如今的身份,不适合与任何人讨论此事,即使是对丰泽跟连清,他也有所保留。
他对嬴曦再度燃起怀疑和仇恨,形势让他不得不这样联想,并且顺利无比。
他压抑地回忆嬴曦此前所作所为,每件事都像石头压上心底。
游龙锷自从被嬴曦清理干净后没再见过血,葬礼时,那身缁麻衣犹在眼前。
嬴曦擅长演戏,童年时,曾骗他不止一次两次。
谢千里暗中勾起个冰冷笑容。
丰泽与谢千里继续在练兵场巡视,但没有连清在其中烘托气氛,彼此走得很是沉闷,能听见喊杀声,春风吹动树叶声,甲片细微的摩擦声。
忽然一阵大风吹过。
那风吹动了树,吹散了玉兰树数片花瓣,引来正好在树下的两名受训军士视线受阻,战术动作因此迟缓。
为外物吸引分心,在战场乃是大忌!
故而不等谢千里发话,丰泽率先过去训斥,他转向其中一名军士:“你,重新来过!”
那军士满头冷汗,握枪的手发颤,犹豫瞬息,方才持枪向丰泽刺去。
大风还在劲吹,视野里落英缤纷,丰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枪尖即将触及身体,他突然侧身,甚至看都未看,凭感觉□□将手递出,铁钳般抓住对方枪杆的中段!
丰泽惯用左手,手掌用力一拧,对手的枪就被夺了过来。
周围参训的士兵,尽管想停止战术动作观摩,但慑于刚才这组军士正是因为分神而受惩罚,人人继续投入。
丰泽将长枪递还给军士,被夺枪的军士面色羞惭,主动提出加训。
两名受罚军士正待重振旗鼓。
谢千里这时道:“战场上失去兵器,是你整个人九死一生的时候,抢回这把枪,等于捡回这条命,没有人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两名军士重重点头。
谢千里已走向别处。
丰泽紧随其后,谢千里道:“明日起调整训练方式,士兵初次被夺走兵器判定受罚,剩余人结组继续训练。”
丰泽道:“那受罚者岂不是太多?”
“士兵夺过长枪,还给队友,交换立场继续训练,若是形成记忆,在战场把兵器还给敌人,后果不堪设想。宁可从重惩罚。”谢千里说。
丰泽这才深以为然,低头应道:“是。”
山河不振,作为历任到现在最年轻的英国公,面容稚气方脱,他人如其名,寄托了谢稷与惠宁长公主对家族和国家的期望,是谢家的千里马,没人能否认谢千里的才华。
先皇荒淫无度,现任皇帝乳臭未干。
无论练出多强的军队,一旦被皇帝拆散,依然是拔了谢千里这只猛虎的利爪和獠牙。
皇帝若削权之后,仍不满足,再对功勋后裔下手……丰泽喉结轻颤。
丰泽脸色发白,原英国公死后,撑天大树倒塌,少主再度被局势催熟,皇帝不时出招相逼,丰泽的身形也日渐消瘦。
丰泽咬紧牙关,腮边肌肉发抖。
丰泽掸走了落在肩甲上的玉兰花瓣,视线从肩头回到校场过道,谢千里止步单膝下蹲,从地上捧起个什么。
丰泽跟上去看,谢千里掌心趴着只刚长出绒毛,被大风吹出巢穴的幼鸟。
手掌宽大,戴着手甲,毫无温度。
谢千里被包裹在素银色甲胄里,在幼鸟看来,当然是它从来没面对过的巨兽。
幼鸟陷入绝境瑟瑟发抖,张开嫩黄色的小嘴鸣叫,叫声凄惨,仿佛哀求。
谢千里手掌托起幼鸟缓慢端详,目光变得柔和,并没有攻击它的意思,相反用手甲平滑的金属指腹,轻柔地抚摸它毛茸茸的头。
幼鸟感到友好,慢慢不再害怕,在谢千里掌心舒展翅膀,脑袋蹭他覆盖金属的指头。
丰泽眼眶湿润。
谢将军也才二十二岁。
他不仅有颗对敌人斩尽杀绝的雄心,还有被原英国公与惠宁大长公主,一齐教导而出的正直和善良。
丰泽满心沉重得难以自拔。
天边一道黑影划过,黑隼落在谢千里肩膀,黑隼歪头不满地盯着主人手里的小东西,随时预备着叨嘴里吃了。
小麻雀又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丰泽连忙接过那麻雀,交给打扫的校场兵士放生。等再回来面对谢千里时,现任英国公早就恢复那副威严冷淡,气势慑人的模样。
谢千里眉峰蹙紧。
如果改制势在必行,那他无论为自保,还是为大秦的军事实力,都要考虑哪些大营可以立即编入禁军,哪些必须留下。
等不得!
父亲尸骨未寒,含冤未雪,他不能坐以待毙。
谢千里命令丰泽拿军籍册。丰泽遵命,正待行动。
又是一阵大风从长安方向刮过来,风卷起花瓣和尘沙,所有的柳条沿相同方向摆动,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背上传令的不是军士,身穿内官服饰,是名太监。
定睛细看,那太监唇红齿白,是皇帝身边的大总管玉镜。玉镜身后还带着几名皇帝的侍卫,阵仗不小,在场者全都防备地心中一凛。
玉镜下马,袖中掏出圣旨:
——“圣旨到,英国公等接旨!”
谢千里等人跪迎,校场像同时卷起道银白色海浪。
明黄色纹绣的锦缎缓缓展开,尚且来不及做足准备,小皇帝就要迫不及待地,拿走谢氏多年积淀的成果了!
谢千里喉咙发紧,眉心压在盔沿下,控制不住地跳动。
那旨意从玉镜口中娓娓道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一门忠烈,素怀赤诚。谢千里新丧父,朕不忍使其仓促离旧部。特命谢千里建龙武军,以渭河南营为屯兵之所,继续训练驻防,望其思父子同战之景,不负朕望。钦此。”
谢千里跳动的眉心骤止,接着抬起眼眸。
谁能想到,催促编入禁军,竟变成彻底脱离禁军,另给他批一支新的建制——龙武军。
他不可思议,瞬间被复杂的情绪填满,胸膛里到处撞击着触动与怀疑,他尚且不知,此时这道圣旨早已传遍长安城。
玉镜笑吟吟递来圣旨:“英国公,这可是陛下独一份的厚待,陛下力排尚书台众议,不知驳了多少大臣的面子,你还不领旨谢恩?”
谢千里接旨时呼吸乱了节奏。他竭力克制:“臣,谢陛下。”
丰泽亦是满脸惊诧。
玉镜办完差事,半刻不敢在军营多待,谁知道建成这龙武军是好是坏,陛下的心思他向来猜不着。
玉镜启程,谢千里站起拦阻:“公公。”
玉镜回头勒马:“英国公还有何事?”
谢千里调整已不太自然的声音,自保的念头因这道圣旨略有扭转。
谢千里道:“我有本向陛下启奏,请内官稍候,代我转呈陛下。”
花花:从此小谢不仅拥有龙武军,还会拥有龙,哈哈哈哈。养鹰养花养鸟养龙的小谢,是人生赢家。我已经在期待小谢好好照顾他的傲娇龙了。
花花:我好喜欢这章里,冷冰冰的小谢,却会暗中照顾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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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闻乐见小剧场:
小谢:“这是我的奏折,微臣有本启奏。请公公代为转呈。”
小谢(甜统修改版):“这是我的情书,微臣有私房话要讲,请公公代为转告。”
谢谢阅读!
最近有点点懒惰,我今晚再冲一冲,呜呜,我真的不想请假,抓脑袋。【太热了啪叽趴地上懒得动弹.GIF】
谢谢大家昨天的热情评论,我收到了好多条。【花花拱手.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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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恩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