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似墨,四野昏暝,远处传来阵阵狼嗥。
叶濯灵趴着城墙往下看,云台城被一团黑雾笼罩,静如坟冢,家家门户紧闭,街上空无一人。暮鼓“铛”地一声,宛如鸣镝刺进耳朵,她浑身一震,醒了过来。
是了,她在做梦。
仗打成这样,城内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很久没有人敲钟报时了。
她眨了眨眼睛,橘黄色的烛光渗进瞳孔,温暖而恬静。纱帐后坐着一个魁梧的人影,嗓音沙哑:
“闺女,你怎么睡了这么久?爹爹叫你好几声都不应。”
叶濯灵咧开嘴,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可身子像被一只大手按住,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一缕秋风从帐外钻进被窝,冷得她蜷起身子,怀里的小雪狐也打了个哆嗦,往她胸口蹭。
“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爹不答,自顾自地说着话:“咱老叶家的祖坟不行,都被盗墓贼掘成筛子了,我那棺材是檀木打的,贵得很,你们把我埋在城西边山脚下,那地方我请先生算过。等朝廷来人,你啥也别管,溜吧,也别去找你哥。闺女呀,咱家三个心眼都长到你身上去了,你得识时务,别报仇,别掺合,爹这辈子是怕了他们……”
棺材的事儿,他每次带兵出城前都要提,每次都以为自己要死在草原上,叶濯灵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这次却被他说得迷糊起来。
“哥哥都几个月没消息了,我上哪儿找他?”
她爹还在念叨:“爹还没找到你娘,还没看到你嫁人,还没给你哥娶媳妇……天要亡我叶家啊,天要把朝廷也亡了!不出十年,呵呵……”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带着一丝陌生的怨毒,叶濯灵从来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下一瞬,纱帐在风中狂舞起来,灯火忽明忽暗,倏地灭了。
她张开嘴,像被人扼住了脖子,叫声卡在喉咙里。冰冷的水流从脚底蔓延上来,她慌了,拼命活动肢体,忽有一抹温热触到脸颊,那股摁住她的力量消失了,她“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视线逐渐清晰,粉色的舌头在脸上舔来舔去。
梦彻底醒了。
叶濯灵大汗淋漓地喘着气,把胸口挂着的小雪狐扔到一旁,发了阵呆。
“郡主,您没事吧?”侍女焦急地掀开帐帘。
夕阳在墙上投下一片瘦削的黑影,长发披散,素衣凌乱。狐狸惴惴不安地耷拉着耳朵,爪子下的枕头洇湿一片。
叶濯灵转过头,面无血色,眼皮肿得像核桃,两只浅茶色的眼珠盯着书案,冷静而狠戾。
半晌,她麻木地开口:“没事,只是做梦。”
侍女抹泪劝道:“您吃点东西吧,再不吃,王爷的在天之灵也不安啊。”
两天前王爷在城外被斩首的消息传来,郡主哭得眼睛都要瞎了,中午见完使者就昏睡过去,大夫说是太累了。
叶濯灵依旧死死盯着长案,上面有一封撕了火漆的信,从京城送来,她启封的,信使没看过。
天光从窗棂间透进来,在地砖上拖出几条黑影,她这才发现自己没睡多久,约莫只两个时辰。
“城里还剩多少人?”
“大概两千。”
“粮仓的米都发完了?”
“昨日就发完了。”
“东西搬到地窖里了?”
“搬完了。”
“府里的人散了吗?”
侍女哭道:“郡主,我死也不走,服侍惯了的老人也不走,我们真没地方去啊。出了城,还是到处打仗,不如就在城里自生自灭。”
不愿走就不走吧。
叶濯灵感到自己的心比从前冷硬多了,忽略她的哭泣,问:“库里还剩多少钱?”
侍女哭得更厉害了,“银子都让您发完了,吃食用度只能顶一个月。”
叶濯灵点头,“嫁衣呢?”
侍女觉得自己还不如陪她一起死了好,“那旧衣裳临时找来,还在赶工。”
叶濯灵扶着她下床,摇摇晃晃地朝长案走去,目光扫过窗边一排印章,喃喃道:
“别赶了,反正是糊弄鬼。你去给我找块玉,越便宜越好,死人戴的也成。”
她坐下,瞪着信函,阴森森地轻声道:“我要他死。”
燕王陆沧。
那个砍了她爹脑袋,又把王府护卫的脑袋投进城墙的人。
指甲在纸上掐出印子,眼眶一涩,却不再有泪水流出。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个道理她明白。
叶濯灵抽了两张纸,提笔写完信,吹干墨迹揉成一团,复又展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把狐狸拎过来,取下它脖子上的银项圈,交给侍女:
“去换钱买纸烧,写上名字,六成给我爹,四成给我和哥哥,我们提前在地府存着。”
*
八月过了中秋,天黑得越来越早。
日落后旷野霜白,西风呼啸,小丘上亮起了灯,大周征北军的主帅营内,十个脑袋在毡毯上一字排开。
皇帝登基七年来,战事一年比一年多,到了今年,连北疆旮旯角穷得叮当响的藩王也牵扯到造反,这十个血淋淋的新鲜首级就是下场。
军医提着药箱从帘内出来,脸色不大好看,立即有护卫上来询问:
“王爷如何了?他要是出了事,大柱国不得活剥了我们啊!”
军医摆摆手:“王爷身体底子好着呢。赤狄右贤王箭上的毒很厉害,所幸我这儿配了解药,只是药性太猛,让他昏睡了三日。他才醒,要找人问话,你们切勿把此事传出去,挫了我军锐气。”
将领们面面相觑,有人的汗从头盔里滑了下来,互相推诿:“王爷想是找你呢。”
“又不是我杀的韩王,他找我干什么?”
“也不是我。”
“我什么都没看见。”
一声咳嗽在帘后响起,帐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许久之后,帘子被一只手掀开,众人默契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韩王叶万山死了?”那人冷声问。
没人敢说话,过了一阵,贴身护卫才禀道:“回王爷,他死了,原王府护卫指挥使带着十人叫骂着要杀您,段将军只好将他们就地正法了。”
眼前出现一双黑沉沉的皂靴。
护卫头顶像压着千斤重的山,弯着脖子嗫嚅:“王爷吩咐,小人都记着,可——”
他暗示的眼光瞄向大帐外。
皂靴转向那十个脑袋。
“怎么少了一个?”
“……段将军挑了个干净的脑袋,投到城墙里震慑城民了。”
帐子里陷入死寂,几息后,众将才得到指令:
“都散了,明日酉时进城。”
“是!”
散帐后,陆沧裸着上身在沙盘前坐下,右臂的纱布已被拆开,伤口结了痂。
他静思一刻,手里摸了个沙包捏来捏去,等来护卫的通报:
“王爷,段将军在外面候着。”
陆沧冷笑:“不必进来,他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杀一个韩王不是大事,可动我的印、拿我的刀、穿我的盔甲,就是大事。”
叶万山再落魄也是个藩王,要以谋反罪名将他就地问斩,按大周规矩,非得皇室宗亲来动手。
陆沧提起架上的凤嘴刀,手指在刀身弹出“铮”的一声,宛如龙吟,“这回我看在义父面上不与他计较,等进了城,让他闭紧嘴。”
这晚征北军睡了个好觉。
与赤狄的战争告一段落,燕王也平安无事。陆沧阵前斩了一个左贤王、三个特勤,逼得狄人连连后退,然而此战是险胜。狄人倾巢出动,上月云台城的守军被打得落花流水,三千兵马只剩下韩王部众十余人在河边苦等援军,可当朝廷援军来了,正是他们的死期。
大柱国有令,凡是跟随韩王的,一律打成谋反,谁叫韩王世子跟着叛军在南边反了?这父子俩都不能留。
征北军抬着韩王的尸首向南走了五里,来到云台城外,城中人已得到了消息,在城头挂上白布。
夕阳西下,天边的火烧云滴着血,山峦起伏如骇浪。十万黑甲军每向前走一步,大地就震颤一下,前排是骑兵,后排是步兵和辎重,放眼望去绵延至地平线,气势锐不可当。
陆沧在城门外五丈驻马,举起左手,“唰”地一声,士兵们齐齐收刀入鞘。
叫门的小兵喊道:“韩藩谋反,现已伏诛,王爷给了你们三日考虑,速速开城请罪,供出同党,我们是朝廷军,不伤百姓!”
喊完过了一会儿,城门没有动静,只远远地看见城墙上出现个白色的影子,不知是什么人。
陆沧瞥了城头一眼,伸开左臂:“弓。”
他接过侍卫递来的弓箭,挽弓拉弦,信手向上射去,只听“扑”地一声闷响,有水从半空中哗啦啦流下来。
北疆的风俗,城墙悬有羊皮袋,袋内装酒,朝夕倾洒,用于祭奠将士亡魂。
那支羽箭被酒水冲掉,落地溅起一片沙尘。陆沧取了第二支略粗的铁箭,这次他连看都没看,微加指力,“嗖”地射了上去。
酒不再流了。
那支箭稳稳地扎在第一支箭戳开的洞口,堵住了羊皮袋。
城头的白色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士兵晃动的脑袋,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商量对策。
陆沧不开口,大军始终静默着等待,叫门的小兵退回阵列,崇敬地望着他。
这等神乎其技的射术,大周惟此一人而已。他们的王爷武艺高强,以一敌百,这么一座小小的城池,根本无需他亲自挥一下刀。
大约半盏茶后,士兵们听到了“咔咔”声,是守城的人在放下锁链,继而轰然一响,嵌有铜钉的铁门从中打开。
此刻狂风忽而大作,浓云遮住夕阳,金红的余晖在沙尘中褪了色,浅浅地披在前方那一幅飘荡的白色斗篷上。
陆沧眯起眼。
那是个手捧玉盘的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斗篷下只穿一袭单薄的麻衣,长发未束,赤着双足,垂首一步步向他走来。她莹白的脚被粗糙的沙砾磨红,眼睑和鼻尖也泛着红,和夕光相映,凄艳得像只垂死的蝴蝶。
五丈的距离,被她走得如同一百年那样漫长,玉盘上的金印银册显示出她的身份,旁边还有一封拆过的信。
陆沧坐在马上,黑色身影高大如山,将她全然罩住。
他淡淡问道:“城内谁可做主?王府的长史、郡守县令呢?”
少女嗓音清脆,带着颤抖的哭腔:“妾身是韩王之女、襄平郡主叶濯灵,斗胆与燕王殿下说话。城内并无叛党,只有王府仆从九个,居民两千,堰州刺史死于流民乱军,东辽郡守弃治所而逃,上任云台县令亡于盗匪,新任迟迟不来。城内无主,大小事皆由家父统管,家父率兵抵御胡虏,本应由长史代管,而韩藩财力微薄,不能豢养王府官吏,是以无长史、教授等人。”
陆沧知道韩王府穷,却没想到连个长史也养不起,想来跟着韩王打赤狄的那些护卫就是全部家底了。
他倒持刀鞘,点了点玉盘,“郡主献城,就是认了父兄谋反的罪名。你兄长是逆贼的门生,当诛三族,待本王秉明圣上,再来与你说发落,请郡主在府中静侯。”
叶濯灵心中冷笑,她哥哥十二岁就跟着师父离家历练,至今已有九年,这半年来音信全无,定是遇到了危险。前几日朝廷军派人来劝降,她才知道南边造反了,韩藩被划为同党,她爹到死都不认。他们说哥哥也死了,可她不信,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何况朝廷没有把他的尸体带来!
她低低应了一声,黑发被风吹得肆意飘扬,遮在面前水草般舞动,陆沧看见她湿漉漉的眼角,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正想着这柔弱无依的小郡主今日敢来献城已经是借了八百个胆了,没准她下一刻就要被自己吓哭,细细的呜咽就适时飘了出来。
叶濯灵跪坐在地,以袖掩面,乌发斜披了半肩,执起玉盘中的信:
“妾身本想一死了之,可大柱国之命不得不从,死了反倒惹他迁怒于城民。当着诸位将士的面,王爷能不能允诺妾身三件事?”
陆沧拿起信,摊开一看,眉心猛地蹙起。
他深吸一口气,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信尾落着大柱国的名,盖着印章,确是他熟悉的样式,再扭头看这小郡主——她伏在地上,眸中有压抑的悲愤和委屈,无比真实。
“挽潮,父亲在信里说了什么?”一名年轻将军在他身后好奇地问。
军中敢称呼他字的人,只有这一个。
陆沧面色阴沉,“义父将她许配给我,以此安抚北疆军民。”
那人也呆了:“什么?谁?”
陆沧用刀鞘指向地上的叶濯灵,拨开青丝,抬起她的下巴,那双浅色的眼珠迎着光微微发绿,像某种刚出窝的小兽。
“这狐狸眼的丫头。”
大家好,还记得我嘛( ̄▽ ̄)~九点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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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生育风险高,不能打无痛,女主不生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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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献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