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还有几分钟结束,天清气朗,天空正中央一块棉花似的白云落下蓬松的云脚。
一中的校门口停了两辆大巴车,从车上下来了一群面生的老师和一群穿着外校校服的学生。上学的日子毕竟无聊,突然被放出来,感觉什么都新鲜。学生们一下来就左看右看,跟秋游一样嬉笑打闹着跟着老师走。一中的学生也没有聊到哪去,一个个趁还没上课都趴到栏杆上围观,三楼的理科重点班也不例外。
“红白配色,一看就是一高校服。”乐达说。
“那大白菜一看就是实验的。”董礼航指着绿白渐变色的校服补充说。
乐达瞅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董礼航问:“你咋来了?”
“我不兴来?”说着董礼航在乐达和另一个男生之间挤开一片位置,也趴在栏杆上瞧。
一中的面子工程向来炉火纯青,道路两旁早有穿着志愿服的“迎宾小伙”顶着大太阳给师生们引路。董礼航看着这些“志愿”学生被太阳耀的睁不开眼的样子,咂咂嘴,“怪受罪。”
乐达突然想起来啥,问他:“王恺格呢,他不是说要去看演讲吗,不会还没睡醒吧?”
“他早去了。”董礼航漫不经心地答道。
一中的大报告厅由遥山市政府直接投资建设,是一个市级展演设施。一中建新校区时刚好赶上市政府筹建市级标准的报告厅,于是新一中的设计图上就多了这么一处特殊建筑,遥山稍具规模的讲座和教师研讨会都在这里举行。
据二班历史老师·八卦大师·年级副主任·刘建生老师亲述:“这下可把周戍北(校长)嘚瑟坏了!”。
大报告厅就坐落在操场南侧,一中学生每天跑操都能看见。虽然名字叫“大”报告厅,但一高就这么大点儿,所谓“大——”报告厅也大不到哪去。不过毕竟是个要撑场面的建筑,设计师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虽然规模跟“宏伟”二字一点儿也不沾边儿,但它胜在造型新奇,一眼看上去既像旋舞的纸杯蛋糕,又像摇晃的曲线,而且还隐约偷师了一点儿悉尼歌剧院的神采。造型上创格新特,使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它。
王恺格正坐在大报告厅的后排,他打开座椅把手,从中抽出一张折叠桌板,就靠在这上面写题。反正下午的政治和语文无非还是复习,他一节也不想上,还不如过来凑个热闹,还能光明正大地刷文综题,即使这样前排的老师还得夸他勤奋呢。
“你们都瞅瞅人家,争分夺秒学习,多刻苦!”实验高中的老师说。
旁边的几个女生偷笑着说:“嗯嗯,确实挺帅!”
老师无奈,“我是让你们看这个的吗?”
一边的男生看热闹不嫌事大,撺掇身边的女生说:“大胆点儿,上去要个微信!”
另一个女生调笑地说:“我们小姑娘都比较腼腆,你去更合适,你说:帅哥,今晚有空吗~”旁边的女生们掀起一阵起哄的笑。
那男生原本还觉得她们笑得莫名其妙,但一看女生们姨母笑的眼神,瞬间就理解了,赶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去去去,别搞我。”
一个女生小声惊讶:“啊,他看过来了!”
刚才起哄的那个女生损道:“花痴!他看同校同学呢!”
她说对了。演讲马上开始,第一排前面用红漆木长桌和高背椅额外摆出一列,评委们已经就坐。选手和指导老师们都进场完毕,三个学校加在一块还不足半个场馆,王恺格心想,看来这确实不是什么重要比赛,选手们也都挺悠闲。
于是他越过正在起哄地实验高中,在一中的方阵里找韩梅。
韩梅就和二班的同学坐在第二排,两个女生:英语课代表陈曦和班级第五的宋雨霏正在低头备稿。至于李朗,他一直抬眼望着空空如也的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眼神是虚化的,他只是单纯在发呆……
王恺格被逗乐了,这小子早上还说紧张,马上要登台演讲了反倒这么松弛。王恺格不再关注他们,只是低头刷题。
演讲正式开始前,李朗靠着神秘手气成功抽到了一号,陈曦和刘雨霏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李朗自己倒是不在意,轻松一笑,“没事儿,早死早超生。”
韩梅拍拍他的肩膀说:“这稿子咱都背一个月了,不差这一回,去吧。”
由于这是“一场不怎么重要的演讲比赛”,所以选手也不用特意准备服化道,直接校服登台。灯光鲜亮,稿在心中,李朗心想,这就够了,他想着,嘴角轻轻一笑:“Good afternoon,distinguished guests,esteemed schoolmates, and fellow enthusiasts!It is both an honor and a privilege to stand before you today!”
他的声音嘹亮,好似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引到他那双仿佛被夏日光辉润泽过的双眸上,王恺格也不例外。
王恺格知道,哪怕是同一篇稿子,李朗每念诵一次的效果都不一样,念诵过千次那就有一千般模样,一千种滋味。
但是这次的念诵,是他从未想象过的,是他认知中从未触及过的。
许是厅堂太空旷,他的声音格外渺远。许是念词太优美,引人无限遐想。人们都愣住了,一个一个屏气凝神地看着台上:
他在做什么?他在歌唱,他在致辞,他在表演。不,不,他只是在演说。
他演说着什么?演说着李贺的奇逸,歌颂着李商隐的迷梦,字词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间旋舞;奥菲利娅远渡重洋,第一次见到人间的盛宴;杜丽娘魂游格陵兰岛,极地的虹光落进眼帘;凿穿地心,地幔喷出岩浆;撑开了伞,海面上飘起鹅毛大雪;沙漠暴雨如注,绿洲亘穿汪洋,牡丹在玫瑰星云旁绽放!不,不,他只是在谈理想、社会和愿望。
他在笑,嫦娥接回小王子,武陵人梦见爱丽丝;大鹏起兮云飞扬,桃乐丝乘风归故乡;仙女教母画个圈,黑森林飞出麒麟兽;胡桃夹子歌又唱,飞天播撒郁金香;湘妃笑饮伯爵茶,东君结绳捕梦网;达芙妮化身海棠树,阿波罗编成长命缕。王恺格感觉脑子有些……有些……乱了……
演讲时,李朗明亮温和的目光均匀地平铺在每一个人身上,现场的每一位观众都不禁觉得:他正在认真地注视着我。
虽然王恺格知道,李朗并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他只是遥远地看着一片虚空,但自己也不自觉地被这目光所吸引。
尽管王恺格努力克制,但心底就是有一个固执的声音在呐喊:对,他就是在看我!
终于,李朗的演讲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可王恺格的心脏还在共鸣。
李朗鞠躬致谢,全场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可王恺格并不觉得震动,因为他早已在台上人的演讲里看见过太平洋上更轰动的雷霆。
李朗下了台长舒一口气,和同学、老师们开着如释重负的玩笑。
此时,王恺格却悄悄地离开了。